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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六十五回 無義可就 文 / 浮竹

    一百六十五回無義可就

    「坐。」

    午門前寬闊的廣場上,李秀成挺直腰桿站在地下一動不動,目光從上到下肆無忌憚地把坐在寬大御案後面的皇帝打量了一遍,毫不畏懼地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要殺就快殺吧,何必惺惺作態。」

    「我不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給個殺你的理由先。」奕訢的聲音沉靜如水,在寂靜的空氣之中迴盪不已。

    「你是滿,我是漢,你是官家,我是反賊,你抓住了我,難道不想殺我嗎?」李秀成滿臉鄙夷,心中暗自唾棄這個裝腔作勢、當了女人還要立牌坊的韃子狗皇帝。

    「你是反賊嗎?你不是天國的忠王麼?」奕訢仍是一副不緊不慢的口氣,好像在調侃李秀成一般。

    「朕聽說洪秀全雖封你為忠王,但骨子裡卻從來沒覺得你忠於他,無時無刻不是在提防你。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拚死為他賣命呢?現在洪秀全已經死了,你不妨對朕說兩句真話。」

    奕訢的這個問題令李秀成有些驚奇,韃子皇帝為何對他們天國內部的事情瞭如指掌?天王的多疑善猜,他是怎麼知道了的?雖然洪秀全的生前待他並不算推心置腹,雖然很大程度上洪秀全是百般虧待了他,但李秀成仍然不願意去說一個死人的壞話。所以他保持著沉默,抿緊了嘴唇,低頭瞧著自己的鞋尖,一句話也不肯說。

    「洪秀全在世的時候,你忠於洪秀全,洪秀全死了,你忠於他的兒子,將來有一天洪貴福也死了,你要忠於什麼人?」天國的「太子」原本是洪秀全親自取了一個「天貴福」的名字,打從他在南京被俘,解到京城以後,因為官府文書中不好帶個天字,便一概叫了洪貴福。奕訢並沒有太過為難這個長於富貴奢華,自幼在深宮裡被幾十個王娘養育得完全不懂世道險惡的孩子,只是賜他為歸命侯,撥了一座宅第給他居住,自然守衛十分森嚴,平時是不可能有半點出入的自由的。

    「對了。」奕訢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從案頭抓起一本奏折,命小太監送給李秀成看。

    「這篇東西,是洪仁玕在進京的途中寫給朕的。」李秀成的雙手被反銬在身後,小太監把奏折舉在他的面前,一頁頁地翻給他看。

    看著看著,李秀成的臉漸漸漲成了豬肝色,旋即又變得蒼白。那是洪仁玕寫給朝廷的一份認罪狀。這份認罪狀的口吻極盡卑微之能事,李秀成讀著讀著,眼前宛然出現一個匍匐在韃子皇帝腳尖前面哀號求生的軟骨頭干王。他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罵道:「呸!老天王如此信他,對他有天一樣的大恩大德,這賊子竟然如此貪生忘義!」

    「一千一百二十八人。」奕訢翻著一疊文書,不緊不慢地說道。

    「官軍攻破天京城之前,反正歸順的偽天國和捻子將領,總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八人。破城以後,被俘而投降的,有五千七百七十一人。」

    似乎是為了照顧李秀成的情緒,奕訢並沒有使用官方文書之中常見的「發匪、捻匪」這樣的詞彙,而是稱呼這些人為「天國」的將領,並且在前面加了一個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的「偽」字。

    「……」李秀成沉默地望著奕訢,心裡突然浮現一個可笑的念頭:郜永寬不知道是不是也投降了?記得那個月寒如水的深夜,自己曾對他說,不論是誰要降,他李秀成都不會攔著,只是萬萬不可來勸他投降。現在回想起來,李秀成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掩耳盜鈴,明知道在天王的心裡自己早不是手足同胞,只不過是替他打仗為他賣命的一件兵器,卻為什麼還要對他忠心不二呢?是因為天王真的有什麼過人之處?還是自己仍忘不了當年的知遇之恩?李秀成說不清楚。

    「曹操攻打下邳,在白門樓抓了呂布、高順和張遼。」奕訢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聽得李秀成不由自主地一愣神。

    「呂布屈膝求饒,高順不理不睬,張遼破口大罵。這三個人的下場,你可都知道麼?」

    「本王寧為高順。」李秀成僵硬地擠出幾個字。

    「先別把話說得這麼滿。朕讓你見一個人,再談不遲。」奕訢抬手擊了一下,叫道:「帶上來!」

    只聽傳旨太監一疊連聲地吆喝開去,過了沒多久,一個身穿補服、頭戴藍頂花翎的官兒邁著小碎步走了上來。李秀成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不自覺地移動目光,注視著那人的面孔。還好不是自己的舊部。李秀成暗自舒了一口氣。

    「臣歸命侯府執事澧善見駕。」藍頂小官匍匐階下,三跪九叩。

    「平身。」奕訢輕輕擺擺手,那官兒謝了恩,弓著腰站起身來,垂手等待皇帝的問話。

    「朕問你,歸命侯這些天來在府裡都幹些什麼?幾點起身?幾點歇下?平時吃什麼?跟什麼人玩耍?」奕訢的口氣好像是一個關心兒子的父親,李秀成聽在耳中,不禁有幾分好笑。

    「回皇上話,歸命侯每日睡至過晌三四點鐘方起,起身後便索參湯漱口,隨即用早飯;飯後仍睡一兩個鐘,睡醒後便命府內的歌妓獻舞,有時又與歌妓們裸身飲酒,至次日天亮才歇。」

    李秀成臉色鐵青,幾乎咬斷了一口鋼牙。眾多好弟兄們為了天國、為了老天王拋頭流血,毫無怨言,天王怎麼可以在敵人的地盤上樂不思蜀,如此『淫』樂,他怎麼對得起老天王,怎麼對得起眾多死去的將士們?不,不,這準是清妖捏造來詆毀天王的,天王絕不會如此,絕不會,絕不會……一遍又一遍地,李秀成用那些蒼白無力到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語言來安慰著自己。

    「你不信嗎?」奕訢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捅進李秀成的心肺:「當年洪秀全不也是這樣的嗎?你們在外面拚搏沙場,他卻在宮裡坐擁成百上千的王娘?」

    「前年以來,天國朝局全是爾與陳玉成兩人苦苦支撐,天王未死之前,為你們做過些什麼沒有?除了永遠也沒完沒了的猜忌疑心,除了那些只會牽制掣肘的洪氏草包王們,他又給過你們什麼?」奕訢據案侃侃而談,似乎處在李秀成那個地位上的並不是李秀成,而是他這個韃子皇帝一般。

    「朕聽郜永寬說,在你身邊不止一人曾經勸說你舉兵清君側,你為什麼不依?」李秀成心裡一沉:郜永寬終於還是投降了!他緩緩閉上雙眼,仰面而歎。良久,終於感慨良多地吐出一句話:「少年時聽人講岳武穆屈死在風波亭的故事,憤激之餘,也不能不惋惜岳飛的愚忠;如今自己到了那步田地,方知道那時那日,岳王也只有一死。天下之大,竟無去處可逃!」

    說到最後一句,簡直是似哭似歌,仰天長嘯,在場的眾人雖都知道他是叛逆,卻無不為之動容。

    李秀成放聲大笑,驀地笑聲一收,嘶聲吼道:「妖頭,你要殺便殺,李秀成今日慷慨就義,絕不皺半下眉頭!」

    「呸!」奕訢猛地一把掀翻了桌子,筆墨紙硯奏折文書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太監、侍衛、大臣見狀,全都嚇得齊刷刷地跪了下來,七八名武衛營軍士擁上前來,要拿李秀成。

    「退下!」奕訢斥退了武衛營兵士,指著李秀成的鼻子大聲喝問道:「岳武穆興軍北伐,是為了恢復家國,你是為了什麼?岳武穆慷慨就義,爾卻根本無義可就!爾之從軍,是為盲聾從軍,不知為何而戰,更不知戰至何時方休!家家有五母雞二母彘,天下之田,豐荒相通,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曖,舉兵之初對部下許了種種諾言,如今除了蘇州那一座忠王府,和東南半壁殘破江山,更有何物可以拿出來與人看?尚敢在朕面前侈談就義二字乎?」

    李秀成如遭雷擊,面色死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奕訢這一番話正刺中了他心底最迷惘的地方,想當年他只是一個貧苦山村中安分守己的農民,若不是西王、北王的大軍經過,讓他吃上了幾頓飽飯,或許至今他仍然是李以文,仍然只是一介草民,艱苦度日,娶妻生子,老死於山村之中,絕無聲息地葬於孤丘一墳。他能夠縱橫半世,煊赫一時,靠的是天國,靠的是洪秀全,因此他便本能地不得不忠於天國,忠於洪秀全。若不是這樣,他又能身歸何處呢?

    數個時辰之間,李秀成好像老了十幾年的光景。他一向挺直的脊背變得有些彎曲,心中來回翻騰的只是四個字:「無義可就,無義可就,無義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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