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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六十六回 十萬降卒 文 / 浮竹

    一百六十六回十萬降卒

    「忠王,吃一點吧。」童容海端著一大碗白飯、兩碟素菜,為難地看著盤膝端坐、雙目緊閉的李秀成。作為天國忠王的貼身心腹,天將童容海是與李秀成同時被俘的。從那天在午門前見過了清妖的皇帝回來,忠王便瞑目端坐在官府命他居住的那間斗室之中,一連好幾天既不肯吃飯,也不肯喝水,不論誰叫都不答應,宛如一尊入定的老佛一般。

    「忠王,地裡缺肥莊稼荒,三日不吃餓的慌,你老都三天多水米沒進了,好歹吃點吧!」童容海碰了一個軟釘子,仍不死心,好脾氣地繼續端著飯菜勸說。

    李秀成無力地抬起眼皮瞟了童容海一眼,輕輕地搖搖頭,又閉上了雙目。良久,他終於嘶啞著嗓子吐出一句話:「這飯,這菜,都是清妖送來的吧?」

    「這……」童容海滿面土色地低頭望著自己手裡的飯菜,忽然一頓足,頭也不回地端著碗碟出去了。李秀成望著他的背影,喟然長歎,略帶些嘲諷地自語道:「主上安於『淫』樂,臣下眾叛親離,這天國……難道真的氣數已盡了?」

    他的心中五味雜陳,按說這個結局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從天王分封五軍主將,自己躲進深宮之中,任憑洪姓諸王在外把持朝政的那一天起,從天王當殿斥責他忠王不忠的那一天起,從金陵城遭到清妖的重重圍困,百姓餓的兩眼發綠,而天王卻還拿甜露、天兵來自欺欺人的那一天起,李秀成就知道,天國正在走上它的末路了。

    領兵回援天京的時候,李秀成真的是抱著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必死之心,踏上這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道路。所以那個時候,他對許多忍耐不下去而懷有異心的部下將領都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寬容態度,只要不來勸說他投降,就隨他們去自謀生路了。至於自己……自己已經被綁在了天國這架行將毀滅的戰車上,未來的命運無非是跟著它一同毀滅。

    也許韃子皇帝說得有幾分對,他以前是只知道忠於天國,忠於天王,卻不知道因何而忠。拜上帝的那一套李秀成從來沒有相信過,後來天王的種種作為,也讓他看穿了均田畝、共富貴只不過是騙騙無知走卒的一派謊言。他只不過是慣性地忠於那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那個自己一直崇拜尊敬的人罷了。

    現在那個人死了,他的兒子渾渾噩噩地全沒有半點復興之志,他被俘的族人幾乎全都在清妖的恫嚇下屈膝投降,接受了朝廷那一點近乎侮辱的恩賜,受封為各種各樣的子爵、男爵、雜號將軍,在京城過起了衣食無憂卻時刻受人監視的日子。李秀成不知道自己還能忠於誰?無義可就,李秀成現在是真的求死無門了。

    房門吱呀一響,打斷了他的思緒,童容海一手提著一個銅爐,另一手拎著個鐵鍋,面容十分堅定地走了進來,把銅爐往地下一放,順手將鐵鍋頓在上面,一轉身又走了出去。李秀成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地下這些擺設,暗想他這是在幹什麼?還沒回過神來,童容海已經又再進來,這次是提了一桶清水,衣襟裡還兜著滿滿的一兜碎炭。

    李秀成訝然望著他升起火來,心想他莫非要在這屋中炊飯?但就算自做自食,那米面也還是仰仗韃子皇帝的鼻息,李秀成僅餘的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不允許他吃這種東西。

    童容海看了李秀成一眼,忽然撩起衣襟,從腰間抽出一柄剔骨尖刀,那是他剛才趁著廚房的僕役不留心順手摸來的。李秀成瞪大了眼睛,只見他挽起袖子,舉著尖刀,驀地往自己手臂上切去,禁不住脫口驚呼了一聲。

    他的手腳都戴著重銬,行動自然不及童容海迅速,一個沒攔得住,童容海已經揮刀割下自己手臂上一塊皮肉,痛得齜牙咧嘴,冷汗直冒。

    他咬著牙關拎起那塊肉往鐵鍋中一丟,忍痛道:「忠……忠王,這是小人身上之肉,跟韃子沒半點相干!」

    李秀成百感交集,含淚扯下一塊床帳,顫抖著雙手替童容海裹了傷處,長歎道:「你這是何苦!」

    童容海手臂上鮮血仍是汩汩冒出,很快將白布浸透了。他痛得面色蒼白,渾身無力地坐在地下道:「忠王,眼下老天王駕崩了,翼王流落在外,英王在淮北一戰之後又不知去向,眾兄弟們的指望可都在你老人家一個人身上了!你這樣不吃不喝,弄壞了自己身子可怎麼好?」

    「這話以後再不必提。」李秀成擠出一絲苦笑,心灰意冷地搖頭:「偌大的天國,千萬將士的性命,李秀成擔待不起啊。」

    「忠王……」童容海還想說什麼,李秀成已經大聲叫了起來:「來人,來人啊!」

    幾名看守應聲而入,看到童容海的狼狽樣子,都有些驚詫。李秀成平靜地要求他們帶童容海去醫治,童容海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忠王已經恢復了那種入定一樣的神態,只是眉間平白地多了幾分沉重與無奈。

    「李秀成,有人要見你。」童容海的腳步還沒來得及挪動,一名看守忽然出現在門口,面無表情地衝著裡面說了一句。照皇帝的吩咐,李秀成雖然是欽犯,卻有自己的一間小室居住,不受刑法拷掠,看押的士卒待他也須客客氣氣地,不得任意折辱。

    李秀成還沒有回答,一個青衣小帽的身影已經走了進來。童容海定睛看去,赫然竟是洪仁玕,但見他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腦後拖了一條長長的辮子,鬢角隱隱泛著青光,顯見是一副韃子奴才的打扮,忍不住怒從中來,用力哼了一聲,呸地一口濃痰噴將過去,正打在洪仁玕的鼻樑之上。

    當年天國尚在的時候,童容海也不過只是一介偏將,洪仁玕雖曾在李秀成身邊見過他,卻並不知道他的名姓,兩人更不曾說過什麼話。他突如其來地被人啐了一口,卻不發怒,只是伸袖擦掉了那口痰,冷冷瞥了童容海一眼,逕直往李秀成床前走去。看守見狀,急忙連推帶拉地把童容海給弄出去了。

    「干王。」李秀成看也不看洪仁玕,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天國死了,干王也已經死了。」

    「……哼。」李秀成不得不承認這個聽起來令人十分難以接受的現實,但他卻無法接受這句話從洪仁玕的口中說出來:「你這天國的叛徒,你有什麼資格說天國死了?」

    「其實天國並沒有死。」

    洪仁玕自相矛盾的言語令李秀成如墜五里霧中,禁不住瞟了洪仁玕一眼,那張臉上是一副認真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半點說笑的樣子。

    「洪家的天國已經死了,可我洪仁玕的天國……」洪仁玕激動地握緊了拳頭:「我洪仁玕的天國還在!」

    李秀成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反感。他知道洪仁玕又在說他從香港西洋人那裡學來的那一套了,就連天王都不看好他那些辦銀行、發銀紙、興技藝之類的言語,認為對天國沒有一點實際的用處,當初他身為干王,總攬朝綱,尚且可以藉著職權推行他的私政,現在天國亡都亡了,他又來胡說什麼天國還在,難道是發熱昏燒壞頭殼了不成?

    洪仁玕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無非是皇帝如何讚賞自己的那套理論,如何要自己寫出一本詳細的書來供他御覽,口沫橫飛之際忽然發現李秀成仍是一副冰冷的表情,終於意識到這實在是對牛彈琴:跟這個只懂得為洪秀全賣命打仗的愚忠武夫,能談得通什麼革故鼎新?

    回想半月之前接受皇帝的召見,自己的治國之策在洪秀全那裡碰了壁,卻在韃子皇帝這裡找到知音,跟體態臃腫、暮氣沉沉的洪秀全比起來,似乎竟是韃子皇帝更富有自己在香港那裡接觸到的進取精神。短暫的驚愕之後,洪仁玕很快接受了這個現實,決定屈身於清妖的腳下,忍辱負重地實現他的理想。皇帝對他的歸順深表高興,親口賜封他為一等男爵,撥給房屋居住。洪仁玕知道自己家裡從僕役到門房全都是皇帝派來監視的,但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可以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就決定忍耐下去。

    天國,地上的天國,他洪仁玕夢寐以求的天國!

    激動了好一陣子,洪仁玕才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他是奉皇帝的命令,來勸說李秀成投降的。這個開頭並不順利,洪仁玕心裡有點後悔,剛才實在是不應該對李秀成提起那麼多事情的。

    「足下可知道天國投降了朝廷的將士共有多少?」

    「八萬三千多人!」李秀成眼皮也不抬一下,洪仁玕只好自問自答起來:「加上各地被俘的將近兩萬人,一共是十萬二千多人!」

    「足下知道朝廷打算如何處置這十萬多人嗎?」洪仁玕恰到好處地賣了個關子,他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李秀成心頭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那些昔日弟兄的生死後路了。

    「如何處置?」李秀成果然被這個話題所吸引,第一次拿正眼瞧了洪仁玕一眼。

    「皇上說……」洪仁玕見李秀成終於肯與他交談,不禁鬆了一口氣:「皇上的意思,是要把這些人裡頭願意從軍的人留下整編,不願意從軍的,就放他們回家去種地為良民。」

    「這……妖頭可是說真的?」李秀成將信將疑,怎麼也不敢相信,韃子皇帝竟會對他的敵人如此寬宏大量。但想到自己入京以來受到的待遇,卻又不得不在心底有幾分期望,也許皇帝真的會網開一面呢?

    「皇上的意思雖是如此,但卻仍有些擔心。」洪仁玕頓了一頓,見李秀成的目光中流露出急切的神色,這才續道:「皇上擔心的是,這麼些拜上帝的教徒,不論是在軍中留用,或者是放還回家,都怕他們再次起兵造反,又沒有個威望高的人能夠出來鎮得住他們。」

    「所以皇上雖然一片仁厚之心,仍是不得不考量往後的安穩,與其留一個大禍根在,倒不如……」倒不如什麼,洪仁玕並沒有說下去。

    「你是來給我下最後通牒的嗎?我不投降,你們就要殺盡降卒嗎?」李秀成霍地站了起來,身上的鐵鐐叮叮噹噹一陣亂響。他像一隻渾身豎起了刺的刺蝟,滿懷仇恨地瞪著洪仁玕。在他的眼中洪仁玕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共事於朝堂之上的干王,而是站在清妖那邊屠殺自己弟兄的劊子手。

    「足下莫急!有話慢慢說,這樣對大家都好。」洪仁玕語帶雙關。

    「……」李秀成佇立良久,終於頹然跌坐在床沿,面色死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沒想到韃子皇帝竟會用十萬降卒的性命當作籌碼來要挾自己投降!十萬名弟兄,當中有多少是曾經跟隨自己出入沙場,衝鋒陷陣的?又有多少是曾經心甘情願地把性命交託給自己這個忠王的?李秀成不敢去想,假若自己拒絕投降,清妖們是否真的會屠盡降卒?十萬條性命像一具沉重的磨盤,從半空裡驀地降下,壓得李秀成連喘氣都十分困難。

    「皇上口諭,請足下好好想想。三日之後皇上要在刑部召見足下,希望到那時候,足下的選擇不會令自己後悔。」洪仁玕有些憐憫而又有些害怕地望著垂頭掙扎中的李秀成,匆匆扔下了最後一句話,逃也似地飛速離開了那間令人氣悶不已的小屋。

    「投降……十萬人的性命……」李秀成目光呆滯地站起身來,彷彿一瞬間老了十幾年的樣子。他衝著南方慢慢地屈膝跪了下來,肩頭不住抽搐,伏在地下哭泣道:「天王,天王,小臣該怎麼辦?」

    沒有一個人前來打擾。天色慢慢地黑了下來,李秀成終於恢復了往日指揮千軍萬馬時候水一般的沉靜,他困難地舉起戴著鐐銬的雙手,憑感覺整理好自己有些散亂的鬢髮,又仔仔細細地撫平了他身上那套天國的官袍那是奕訢恩准他繼續穿著的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門口,忽然間如釋重負地展顏一笑,衝著門外叫道:「李秀成有話要與你們的皇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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