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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六十九回 普魯士來客 文 / 浮竹

    一百六十九回普魯士來客

    話音未落,奕訢猛地跳了起來,衝著捧折子的易得伍迎了過去,一面伸手道:「拿來!」不經意間,衣袖帶翻了桌角擺著的一隻青花景德茶碗,噹啷一聲,茶水四濺,弄得他衣襟濕了一大片。

    他也顧不得**的袍子,三下兩下揭掉封皮上蓋有羅澤南將軍印鑒的火漆,抽出裡面的密折,一目十行地讀了下去。

    原來自從天京被神武新軍與李續賓部聯手給攻陷了以後,捨命逃了出來的太平軍殘餘,一部分逃到兩淮投奔陳玉成,另一部分散落蘇杭,漸漸集結在李秀成的堂兄弟、天國左軍主將李世賢的旗下,連同老弱婦女在內,這一支接近二萬人的殘兵一路繞開官軍駐紮的大城要塞,與天京變亂以後出走的翼王石達開在福建會合,不斷轉戰,試圖尋路進入江西,可是卻被左宗棠派出的援贛湘軍堵在閩贛邊界。這時候後面追兵又至,羅澤南安定了蘇杭之後,親率主力一路尾追李世賢南下,歷經清流縣、燕子巖、夢溪裡大小數戰,把石李二部逼到了贛江邊上。江對面就是左宗棠親自率領的大軍,後面又有新軍火炮猛攻,石達開堅守大寨半個多月,數次突圍都被打了回來,眼看傷亡越來越重,當日離開天京所帶的十萬精兵,這幾年來百戰消磨,已經不足三萬,而且幾乎是人人帶傷,面對著虎狼一般的新軍,石達開一時真覺得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就在這時,太平軍中卻又出了叛徒,石達開的一個親信部下李嵐谷,深夜射書出城,說是情願自做內應,綁了石達開,舉火為號,打開寨門向官軍投降。羅澤南不敢盡信,命令三軍布好陣勢靜待其變,到了約定的時間,太平軍大寨的望樓上果然點起一支火把,羅澤南觀望一陣,便令前鋒槍彈上膛,十個一列的分散前進,炮兵遠遠地跟在後面壓陣。

    先頭部隊進了寨子好一會,並無什麼異狀,很快領兵副將便跑回來稟報,說石達開果然已經被擒,發匪大部分棄械投降,一小撮尚且負隅頑抗,請求羅澤南速速命令主力進兵增援。

    羅澤南聞言再無疑惑,當即揮軍直入,很快結束了戰鬥。清點俘虜,除了石達開之外,還抓獲了幾名太平軍的高級將領,只可惜李世賢既不在俘虜列中,也不在屍體堆裡,大概是趁亂逃走,不知去向了。

    新軍抓住了石達開,大家都是高興之極,羅澤南不敢怠慢,連忙寫了個密折,教人送上北京去稟報皇帝,並請旨是即刻把石達開解送京師,還是暫且關押在當地等候發落?同折之中,還保薦了幾名有功人員請求朝廷予以嘉獎,那個綁縛石達開投誠的李嵐谷,羅澤南雖不喜他賣主求榮,礙著上面有旨在先,卻也只好循規矩替他請旨赦免。

    奕訢匆匆看罷折子,不禁笑道:「這真算大喜,好極,好極,羅澤南真有兩把刷子!嗯,傳朕的話,羅澤南記特等軍功一次,餘下他折子裡列名之人,叫兵部按條例給予褒賞,此外每人再贈銀三百兩,朕自己掏這筆錢,哈哈!」

    他喜形於色地原地轉了個圈子,好容易冷靜下來,續道:「石達開既然落網,福建不難平定。寄諭羅澤南,要他一鼓作氣,釐清福建,等到三軍凱旋之日,朕再與他論功行賞。至於李續賓……」沉思片刻,道:「令李續賓來京陛見。另外發一道密諭給他,叫他秘密押解石達開來京師,不可走漏半點消息,否則朕絕不輕饒。」馬大猷一一答應,卻又道:「皇上,李世賢仍然在逃,其人驍勇善戰,倘若任憑流落在外,終究是一樁大患。」

    「說的是。但他若就此更名改姓,潛逃鄉間,也不容易抓得出來。你有什麼法子?」奕訢這才發現還沒賜馬大猷起身,連忙擺手示意他起來回答。馬大猷謝了恩,站起身來,垂手答道:「臣想,李世賢是欽賜順義伯李秀成的堂兄弟,莫如令李秀成親筆書寫勸降信函,寫成榜文在福建境內各州縣張貼,李世賢若見,心志必定動搖,我再誘之以爵祿,多半可以勸他來降。」

    「這法子可以試試看,你帶上洪仁玕,一塊見李秀成去。」奕訢慢慢點著頭表示同意,揮揮手,命令他退了下去。

    石達開居然被抓住了!奕訢心裡充滿了難以壓抑的興奮,這個傳說中的英雄人物,從小耳熟能詳的戰神,居然落在自己手裡了?奕訢忽然有點感謝老天的惡作劇,是他讓自己稀里糊塗地來到了這個時代,雖然遠離了家鄉、親人,遠離了熟悉的生活,可是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令人興奮,那麼讓他欲罷不能,難以自拔。他覺得,他是漸漸沉醉在其中了。

    閉上眼睛深呼吸片刻,奕訢終於理順了思路,開始考慮以後的事情。陳玉成餘部早就在淮北潰滅,陳玉成帶著一夥殘兵逃進了大別山立寨為王,都興阿正動用江北大營的兵力加以圍剿;現在福建也告平定,剩下一點蝦兵蟹將根本不足為患,憑新軍的戰鬥力,相信可以在秋季以前結束最後的清掃工程,久違的和平,即將重新降臨到這片打了接近二十年仗的土地上了。

    奕訢清楚地知道和平對於目前的中國來說有多麼重要,久戰之後國力大損,加上國內實業剛剛開始起步,無論如何不能再次爆發戰爭。所以他選在這個時候對外國示好,以較低的姿態主動打開國門,必要的話甚至不惜繼續退讓,放棄一些主權,再換取三五年、五六年的時間。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須讓各國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抱有合作的、友好的態度,並且將會長期掌握政權。

    一塊絆腳石清晰地浮現在奕訢眼前,那就是被他奪取了皇位的上一任小皇帝,現今的溫親王載淳。咸豐四年降生的載淳今年已經六歲了,正是初知人事的年紀,頭腦裡還留有自己當皇帝時候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是擺在面前的事實卻是大家都跪在自己的六叔面前,稱呼他為皇帝。載淳小小的頭腦似乎不太能理解背後更複雜的事情,他只知道皇位是自己讓給六叔的,額娘是這麼說,上書房的師傅這麼說,身邊的太監宮女們也都是這麼說的。至於究竟為什麼呢?載淳似乎完全不明白。

    但是問題在於,小孩子總有一天要長大,等他的智力能夠理解這一切,能夠理解奕訢是用了什麼手段把他從皇位上趕下去的時候,事情似乎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要防患於未然……」奕訢輕輕地咕噥了一句。他還沒來得及深思下去,就聽門外定煊的聲音喚道:「皇上,徐尚書與普魯士使節在外求見。」奕訢一怔,回過神來,順口道:「請。」

    徐繼畬輕輕的腳步聲首先響起,奕訢阻止了他的跪拜,問道:「朕不是叫郭嵩燾傳了話,請使節先休息一晚,明天朕會為他設宴接風麼?」徐繼畬道:「是,皇上。郭大人把話傳到了,但瓦格納先生思慕之心甚切,極欲一睹天顏……」

    「好了好了,這種話就少說罷。既然如此,請他進來,去看看有沒有通德文的留學生在,傳兩個來翻譯。」

    「臣已經帶了兩人來,都在外面候旨。」徐繼畬看樣子是早有準備。

    瓦格納高大的身影在定煊引導下步入玉瀾堂,四面牆壁上懸掛著的字畫和八寶格裡擺著的雕刻、瓷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至於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注視著一隻栩栩如生的下山老虎,讚歎道:「真是奇跡!」

    奕訢打量著他那一叢堪稱德意志人標誌的大鬍子,寬闊而寸草不生的腦門,不禁露出一絲微笑。瓦格納敏銳地捕捉到了奕訢表情的變化,並且把這當作某種善意的表示了。他彎腰行了個鞠躬禮,操著德意志民族特有的大嗓門道:「尊貴的大清皇帝陛下,我,馮許斯樂瓦格納男爵,謹代表我和我的朋友俾斯麥,給您帶來德意志人的問候!」

    「請坐。」奕訢毫不閃躲地直視著他的目光,「瓦格納先生,朕想知道,你為什麼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我呢?」

    「好奇。尊敬的皇帝陛下,是強烈的好奇驅使著我,燒灼著我,讓我連一刻鐘都無法等待下去。我如此冒昧地求見,因為我知道如果今晚我不能解決掉自己的好奇心,在明天清早之前,我就會被它給解決掉了。」

    「哈哈哈!」奕訢放聲笑了起來:「那麼現在你見到朕了,朕是否令你的好奇心失望了呢?」

    瓦格納偏著頭思索了一陣,晃晃那顆碩大的腦袋,用一種疑惑的口氣答道:「不,實際上……皇帝陛下,在我與郭嵩燾閣下的交往中,我發現他是一位思維異常活躍和開放的學者,若不是他親口證實了這一點,我幾乎都要以他為論據來反駁那些指責中國人自我封閉的謬論了。在見到您之前,我毫無根據地臆測,您是一位與郭氣質相近的君主,但現在我感覺自己好像猜錯了。」

    「是嗎?那倒要請你說說看,你錯在哪裡?」奕訢漸漸被他的話題引起了興趣。

    「唔……」瓦格納聳聳肩,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似乎在思索奕訢這個問題的答案。徐繼畬緊張得手心出汗,生怕他說出一句半句逆了龍鱗的話來惹奕訢發怒,兩名翻譯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瓦格納。

    「是這樣,」瓦格納忽然拍了一下巴掌,「您的身上比郭多了一些東西……一些更加不容於當今中國的東西。」翻譯面面相覷,愣了一陣,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轉述,只得逐字逐句地照著譯了出來。奕訢聽罷,眉頭漸漸皺成一團,疑惑地看著瓦格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徐繼畬一下站了起來,卻又在奕訢的示意下不安地坐了回去。只聽他問道:「瓦格納先生,你認為自己很瞭解當今的中國嗎?」

    「我想郭嵩燾大概對你說過很多我國國內的事情吧。」奕訢慢慢地發問道。

    「是的。」瓦格納直言不諱地承認了這一點。「郭曾經對我說,在皇帝陛下執掌政權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做官的意義何在。在效力於皇帝陛下之後,他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所以現在他很快樂。」說著,聳聳肩膀:「就像我情願效力於俾斯麥閣下一樣。他是領先於全德意志,領導著整個德意志民族的前驅!」

    「多謝謬讚。」奕訢喝了一口已經有些冷掉的茶,「可是朕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你對朕、中國的理解實在太欠缺了。朕並不認為自己超越了整個時代,也不想把自己當成我國的前驅。事實上有許多人站在朕的身邊,與朕一同為這個國家戰鬥,你所熟識的郭嵩燾是一個,現在坐在你對面的徐尚書也是一個。沒有他們的話,朕只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罷了。」

    他望了一眼瓦格納因為驚訝而變得更加閃閃發亮的額頭,笑著繼續說下去:「朕聽說你將會在中國停留超過一年的時間。這很好,因為朕瞭解德意志民族的願望,就如同你對朕的好奇一樣的強烈。朕希望你以後可以經常來聊天——朕甚至可以在皇宮裡為你準備一個住所。你願意接受朕的這個邀請嗎?」

    瓦格納聽完翻譯的轉述,有些受寵若驚地表達了他的感謝之情。徐繼畬雖然覺得皇上貿然留一個外國人住在宮裡有點不妥,但是轉念一想,康熙乾隆時候都有洋人在宮裡當內差,皇上非要這麼辦,倒也沒什麼不可以的。而且現在朝廷的外交方針是要結好普魯士,這位非官方的使者無疑是會影響到俾斯麥的立場的。不過至於為什麼皇上執著地認為俾斯麥的態度舉足輕重,那徐繼畬就怎麼也搞不明白了。

    各國來賓還沒有離開圓明園,就又參加了另外一場由皇帝本人出面主持的小型宴會。在宴會上,他們見到了普魯士的民間使者瓦格納男爵,同時也聽到了一個重大但卻並不令人驚訝的消息:從明年起,大清將在英國和柏林兩個地方分別派駐公使,柏林公使仍由郭嵩燾擔任,駐英國公使的人選卻並沒公佈,也沒有說明駐地將會是哪座城市。與會的英國人顯得有些高興,法國人臉色灰暗,美國人卻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中國政府的這個決定,毫無疑問地暗示著在它的外交政策中,英國與普魯士都被擺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美國因為接收了中國的留學生和向中國輸出鐵路技師,也將逐漸得到重視,而法國,則很明顯成了歐洲大陸上惟一沒得到糖塊的孩子。宴會還沒結束,法國人看英國人的眼神之中已經帶上了難以掩飾的敵意。

    按照以往歷代皇帝的習慣,他們的夏天都是要在圓明園裡避暑的。但奕訢卻不想離開京城太久,所以不等洋人全部離開圓明園,他就下令啟程回京,把善後工作扔給了外交部的人去打點。

    回到京裡不久,瓦格納便通過郭嵩燾提出要到中國各地去遊歷一番,增廣見聞。奕訢想了想,認為不是什麼壞事,便發了一道聖旨,命令各處地方官沿途保護,還叫定煊調了一隊武衛營士兵給他充當警衛。

    這邊瓦格納頂著火一般的大日頭離開了京師,那邊從駐在天津的直隸總督文祥那裡傳來一個壞消息:對於中國方面提出的那個條件,阿禮國表示很感興趣,但他同時也聲稱國會做出的決定是無法更改的,下一任公使只可能是額爾金勳爵,不會是別人。所以,他只好遺憾地對中國皇帝說「不」了。奕訢命令徐繼畬以私人身份再次寫了一封信去,信中除了對阿禮國失去這個機會表示可惜之外,還婉轉地暗示,如果真的是由額爾金出任公使,很可能會影響到中國在英美之間所持的立場,因為相對於額爾金這頭自大的獅子而言,反倒是伯駕那條愚蠢的狼比較容易接近。雖然滿身銅臭氣味的阿禮國也不是什麼善良之輩,但至少他是能夠用經濟上的權益,比如開埠通商,減稅,開礦之類優厚的條件收買的。而額爾金呢,他所信奉的信念是,要征服對手,就必須從武力上和心理上把他徹底地擊垮。正是因為如此,在原本的歷史中,他才會發佈那一條火燒圓明園的命令。為了讓中英關係繼續緩和下去,奕訢是下定決心一定要用盡一切辦法阻止這個軍人出身、手腕強硬的額爾金代表英國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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