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歷史軍事 > 鬼子六大傳

卷三 中興 一百七十回 真假石達開 文 / 浮竹

    一百七十回真假石達開

    李續賓並不可能知道,如果不是有一隻蝴蝶的降臨攪亂了歷史的腳步,他本來早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所以當他把湘軍交給兄弟李續宜統帶,自己與若干親兵秘密押解著石達開踏上進京的旅途的時候,李續賓的心中是滿懷躊躇,期待著明天會更好的。

    明天怎麼不會更好呢?作為江西布政使,湘軍實際上的最高統帥,李續賓敢拍著胸口說一句,為了剿平發匪,他是捨生忘死,不遺餘力,整個東南半壁江山,若不是他的湘軍苦苦支撐,恐怕早就全盤陷落了!平匪多年,李續賓的湘軍出力最大,可是最後攻陷偽京、俘獲小偽天王的卻是新軍,換了任何人也不會對這橫插一槓子無動於衷的。只不過新軍的大將卻是羅澤南,這讓李續賓有點氣不起來:畢竟羅澤南是他的恩師,一日為師,終身如父,豈能就為了區區一點戰功反目相爭?況且新軍戰力強於湘軍,這一點李續賓倒也不會自掩其短。所以在整個攻打天京、直到後來蕩平福建的過程中,他一直努力與新軍配合,並不計較出頭領功的是誰。

    羅澤南不是一個不知趣的人,幾乎每次給皇帝寄送戰報,他都盛讚李續賓和他的湘軍部將的功勞,請求皇帝加以擢賞。這些請功折子奕訢幾乎全部照準了,一來是在湘軍中示之以恩,給自己樹立一個好印象,二來也是賣羅澤南個面子,幫助新軍與其他部隊相處。鑒於以往的這些先例,李續賓一路上的心情都是既愉快而開朗的,皇帝親自召見,自己往後的仕途只會更加得心應手才對。

    七月流火,李續賓踏著清晨的露水,站在了京城的土地上。兵部官員奉旨前來接他,安排了一處僻靜簡單的小宅子給他當作客寓,京師警備總署的楊慶城楊都統親自領一群黑衣兵,與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一起把石達開接手過去,去了李續賓的一塊大心病。

    聽說石達開解到,奕訢一刻也不願意等,立時命人召集三司,在午門舉行御審,要親眼一睹這位梟雄的長相。他教定煊安排了五百名帶刀侍衛夾道而立,石達開的囚車剛一吱吱呀呀地出現在視野中,數百人便齊聲舉刀大喝,聲威震震。

    石達開昂首挺胸地站在囚車之中,目不斜視地穿過了刀林,嘴角露出一抹嘲弄似的微笑。囚車在午門前停下,幾名侍衛連拖帶拽地把石達開弄了出來,喝令他跪下叩拜。石達開挺立不跪,定煊怒將起來,奪過一名侍衛手中的腰刀,連鞘在他腿彎中猛地一砸,只聽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石達開站立不住,晃了兩晃,坐倒在地。

    奕訢喝止了定煊,仔細打量石達開的容貌。但見他與自己年歲不相上下,生得身高膀闊,方臉大眼,威風凜凜。因為被俘日久,兩腮長滿了蓬亂打結的鬍鬚,看起來有些邋遢。

    「閻羅妖頭,只管盯著老子看甚,天父會來挖去爾的妖眼!」石達開一口唾沫吐在地下,瞪著眼睛惡狠狠地咒罵道。定煊跨步上前,要掌他的嘴,卻被皇上給阻止了。

    「你到現在還相信有天父嗎?洪秀全偏聽偏信,把你逼出天京,你為什麼還相信他那一套歪理謬論?」

    「哼!吾等天兵天將,人人皆有天父天兄護持,爾妖魔鬼怪,如何鬥得過我們?」石達開昂起了頭,一字一頓地大聲反駁道。

    奕訢皺起眉頭,他明知道石達開絕不可能投降,自己既不能放他,更不敢留他,惟一的選擇就是殺了他,但卻仍是抱著一絲希望勸誘道:「李秀成已經棄暗投明,朕不計前嫌,賜封他順義伯,所謂見賢思齊,你何不學了他的榜樣?朕素知你能征慣戰,只要你肯投誠,朕便在軍諮局裡給你安排一個職位,食國家俸祿,總好過天天提心吊膽地當個反賊!」

    「呸!李秀成那等軟骨小兒,受不住功名富貴的吸引,才會任爾擺佈。石達開從皈依天父的那日起,便沒想過能有什麼好下場了!要殺便殺,不必再言。」石達開瞪著奕訢,痛快淋漓地破口大罵了一陣,便瞑目而坐,不論侍衛怎麼喝打,也再不出一聲了。

    奕訢歎口氣,道:「也罷,求仁得仁,朕就如你所願,賜你一死。你想要什麼死法?」

    「石達開但求一死。蒙你全了某的名節,已經感恩不盡,是殺是剮,憑爾裁處罷。」石達開毫不懼怕,從齒縫中吐出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來。

    「帶下去。三日之後在菜市口斬首,首級懸掛城門示眾。」奕訢有些惋惜地起身離座而去。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下令處斬石達開,奕訢就一直處於心神不定的狀態,看折子也有些不能專注。在他心裡似乎有個聲音在提醒他有什麼東西出錯了,有哪兒不對。可究竟是哪兒不對呢,他想來想去,卻又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石達開是非死不可的,與李秀成不同,他太過桀驁不馴,太過難以駕馭了。硬要冒險把他留在左右,很可能就是在自己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奕訢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從他聽說石達開被抓住了的那天起,他就打定主意要殺了他。可是為什麼他現在還會有這種不安的感覺呢?奕訢煩惱地把手裡的奏折一扔,仰靠在椅背上,腦中回放著石達開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主子爺?主子爺?」輕輕的呼喚聲讓奕訢從沉思中清醒過來,轉頭望去,卻是易得伍捧著膳單,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是不是該傳膳了?」

    不論御膳房還是養心殿小膳房的尚膳、執事,說起奕訢的吃飯來,都異口同聲地認為當今皇帝是大清歷代聖人中最不容易伺候的一個了。清朝帝王每日供應自有例規,皇帝一人每天就有盤肉二十二斤、菜肉十五斤、豬油一斤、羊兩隻、雞五隻、鴨三隻、時令蔬菜十九斤、各種蘿蔔六十個、苤藍、干閉甕菜各五個,蔥六斤的供給,此外調料醬醋都也是論斤計算的。皇帝也是人,哪能吃得了這麼些東西?每餐幾十幾百隻盤子擺上桌來,真正動筷的也不過只有那麼幾樣罷了。後來尚膳太監就學得精怪起來,皇帝不常吃而膳單上又列明的菜,他們做出一盤子來就再也不換了,這頓端了上桌,下頓接著往上端。只有那些皇帝愛吃的,才是每頓新做。那些剋扣下來的食料,當然也就變成銀錢,肥了正副尚膳、採買的腰包。

    不過奕訢登基以後,這筆外快幾乎絕跡了,這位做過恭王的皇帝對這些弊端瞭如指掌,借口躬行勤儉省錢辦實業,硬是從皇帝自己開始,把宮中各色人等每日的例規都砍掉了一大截,而且每個月還命自己的親信查伙食賬,弄得誰也無法搞鬼撈錢,日子苦不堪言。幸好跟著不久宮裡開始裁員,各部的執事都裁去了將近二分之一,剩下來的人薪俸卻提高了一倍,這讓那些能夠留下的人們還稍微有點盼頭,不至於就此餓死。

    奕訢規定每天飯前自己決定想吃什麼,除了他欽點的兩到四個菜之外,養心殿小膳房不准另做別的任何東西。至於御膳房要負責整個宮中的飲食,就不在此限了。此刻聽易得伍問,隨口答道:「八寶鴨子,蒜泥菠菜,老米飯。」話音剛落,愣了一下,又道:「再加個雞泥蘿蔔,松籽玉米,棗泥菊花糕。」易得伍十分瞭解奕訢,聽他點了這兩樣點心,當下問道:「主子,是否在皇后那裡傳膳?」

    「算你聰明。」奕訢忍不住一笑,這後面幾樣都是德卿喜歡吃的,從前他當王爺的時候不論再忙,都是盡量會趕回家陪德卿一起吃頓飯,就算現在成了皇帝,不如以前那般自由,這個習慣仍是沒改,三不五時的總會吩咐一次在養心殿側皇后的居所綏履殿傳膳。

    皇帝發了話,自有下面人去忙碌,德卿得了傳旨,知道皇帝要來,連忙令宮女為她重新梳洗打扮,準備接駕。還在那邊忙活,奕訢一隻腳已經跨了進門,大笑著用力親了玉湄一口,捏著她的小臉蛋問道:「乖女兒,想爹不想?」

    玉湄與載淳同歲,今年已經開始跟著幾個嬤嬤學習宮裡的禮儀,連忙扭動身子掙下地來,曲身福了一福,奶聲奶氣地道:「皇阿瑪聖安!」奕訢聽了不禁有點彆扭,皇阿瑪這種稱呼只能讓他聯想到某個雙眼如銅鈴的猥瑣男演員,當下笑著說道:「乖女兒,不要理那些嬤嬤胡說八道,我是你爹,以後就叫爹爹,不要叫什麼皇阿瑪,聽著好生分的。」玉湄睜大眼睛,點了點頭,又似模似樣地說了一聲「遵旨」。

    奕訢不覺好笑,抱著她坐了下來,對德卿道:「養個女兒真是好玩。再多個兒子就更加好玩了。」德卿忍俊不禁,莞爾道:「旁人生兒子是傳宗接代,皇上生兒育女,卻是為了自己玩耍。」

    「好好好,算我錯了。這次你給朕生一個兒子出來,朕保證不拿來玩。」奕訢一本正經地盯著德卿的肚子。她再次懷有身孕,到現在正好是三個月了。慧卿月份大些,已經快要臨盆,一想到又快有兩個孩子出世,奕訢就有點喜悅,同時也有點不安。

    「祖宗福德,皇上一定能得個龍子。」易得伍在一邊大加恭維起來。奕訢不置可否地笑笑,心中卻想假如她們兩人之中真的有一個生下男孩,勢必要引發朝廷中的新一輪騷動。要知道當初自己受禪登基,是在天下臣民面前應允過等到載淳一長大了就會把皇位還給他的,現在自己有了親生兒子,豈不是人人都要猜疑他以後將會父死子繼?目前朝廷裡新黨佔了壓倒性的優勢,可是心懷前朝的人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不論如何,任何表面上的紛爭都是奕訢所不願意看到的。穩定,穩定壓倒一切啊……

    「皇上?皇上!您怎麼又走神了。」德卿略帶些委屈地埋怨道。

    「嗯,嗯,吃飯。」奕訢看著小太監把銀牌子從菜裡拿出去,抄起筷子沒滋沒味地嚼了兩口鴨子,忽然問道:「昨天你額娘進宮來了?」按照宮裡的規矩,后妃有孕,在臨盆之前生母是可以入宮照顧的。慧卿與德卿都是桂良的正室所出,慧卿生產在即,桂良的夫人進宮來也是無可厚非。

    德卿見皇帝問起,當下答道:「是。臣妾怕打擾皇上,沒敢讓額娘拜見聖駕。」奕訢點點頭,道:「生活起居上少什麼,就叫他們預備去。你閒得沒事,不要總往景仁宮慧妃那裡跑,自己老老實實的給朕養胎。」這話雖是關切之語,德卿聽在耳中卻有點不是滋味。皇帝跟慧妃之間的感情一直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算起來當初之所以娶她,恐怕有一多半是為了籠絡自己的父親桂良。加上妹妹有點小脾氣,奕訢每每給她氣得無話可說,一連十幾天不傳幸一次都是有的。她也去勸過慧卿幾次,要她收斂壓抑,可是慧卿卻反唇相譏,說她這輩子只知道為皇帝活著,毫無趣味,如是者吵了幾次嘴,弄得她也不敢去說了。

    奕訢吃著飯,思緒禁不住又飄到石達開身上去了。到底是哪兒不對呢?他丟下筷子,不自覺地搓著下巴。他努力回想著石達開說過的每一句話。天父會來挖去爾的妖眼……吾等天兵天將,人人皆有天父天兄護持……皈依天父……天父……

    天父?奕訢用力一拍桌子,把眾人全都嚇了一跳。他抱歉地沖德卿一笑,道:「朕有事先去了。」旋即站起身來,疾步奔回西暖閣,一邊走,路上就吩咐定煊去傳胡林翼與李續賓來見駕。

    胡林翼早已習慣了皇帝突然召見,簡單交代了手裡的折子,便隨著來人往西暖閣去。奕訢一見他,劈頭第一句話便道:「朕疑心石達開是個西貝貨!」

    胡林翼有些發呆,愣了片刻才想到要跪下叩頭,奕訢攔住他道:「別跪了。你聽朕說,左宗棠曾經給朕上奏,說石達開領兵為政,從來不甚理會邪教俚語;偽朝政變,他叛出天京之後只有更加不信洪秀全那一套東西才對。怎麼今日朕親自審問,他滿口全是天父天兄?朕料真正的石達開絕不會如此。」

    「朕記得羅澤南的戰報裡說,當日攻破匪軍大寨,是石達開的一個部下綁了他獻營的,對不對?」

    胡林翼點了點頭,應一聲是,道:「皇上,莫非……」莫非什麼,他還沒說得出來,門外已經有人通傳,說李續賓到了。奕訢命他進來,問道:「你與羅澤南合兵擊破石達開,捉獲他時,可曾驗明正身否?」

    李續賓給他問得一愣,定了定神,才道:「李嵐谷綁縛石達開獻於陣前,是以臣等並未懷疑。」

    「是了,朕料也是如此。」奕訢輕輕敲了敲桌子:「李嵐谷現今何在?」

    李續賓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陰云:「李嵐谷歸降之後,羅帥便上表為他請封,可是兵部批文還沒有到,他便吊頸『自殺』了。」

    至此奕訢已經猜出了個七八分,大約是太平軍窮途末路之際李嵐谷為了保全石達開的性命,弄了一個年貌相仿的人來頂替他獻給官軍,至於石達開本人,現在恐怕早已隱姓埋名,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胡二人聽奕訢說了這般揣測,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李續賓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叩頭道:「臣昏聵無能,受了反賊欺瞞,確實不是有心欺君罔上,皇上開恩恕罪!」

    「朕並沒怪你。」奕訢歎了口氣。

    「就當沒有過這回事,三日之後照常將那『石達開』解去問斬。」奕訢沉思片刻,下了這麼一道命令。

    胡林翼理解地慢慢點頭:「皇上要的只是在天下人面前斬掉石達開。至於斬的究竟是誰,並無關緊要。」

    「沒錯。李秀成降了,朕就給他高官厚爵;石達開至死不降,朕就讓他死。」說著一指李續賓,道:「是你抓住他的,你來監斬。朕還要叫內閣寫一篇檄文公告天下,讓在押的匪酋看看不肯投降的下場。」

    搞定了這件事情,奕訢只覺心頭一鬆,這才把目光移到了李續賓的身上。他來京已經有好幾天,這是自己第一次召見他,沒想到卻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怎麼樣……在京城還住得慣罷?有沒有四處走走?西城有個大觀樓,燒鴨子是京師一絕,有空不妨去嘗嘗看。」奕訢隨和的談吐消除了李續賓的戒懼之心,他緊繃的神情漸漸鬆弛下來,答道:「多謝皇上關顧。臣掛念著湘軍的情形,實在無心冶遊。」

    「湘軍……」奕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湘軍確實是能征慣戰。」

    李續賓心頭一陣酸楚:皇帝這能征慣戰的四字考語,是用多少湖南將士的性命鮮血換來的?就連他這個湘軍的統帥,恐怕也說不清楚,在這幾年平匪的南征北戰當中,究竟有多少人灑血戰場,又有多少人永遠埋骨他鄉。

    「為國捐軀的將士,朕打算叫禮部把他們入祀忠烈祠,受子孫萬代的拜祭血食。」似乎是看穿了李續賓的心思,奕訢不慌不忙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剿匪乃是內戰,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把死於窩裡鬥的人當作國民的英雄來崇敬,這本身是一樁極其可笑和荒誕的事情,但如果這麼做能夠收攬湘軍、湘人、湘官之心,奕訢根本不會拒絕去做做這種惠而不費的表面工夫。

    事實證明他的收買人心至少在李續賓身上收到了效用,奕訢跟他閒扯了幾句,打發他離去,便對胡林翼道:「當初命令各地舉辦團勇,那是為了平匪,現在發匪捻匪都已經差不多平定了,地方上的練勇要怎麼辦?湘軍怎麼處置?」

    胡林翼拿不準皇上的心思,皺著眉頭想了一會,試探地問道:「聖意是……」

    奕訢有點不悅:「朕問你的看法。」

    眼見躲不過去,胡林翼索性直說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你的意思是,應當解散湘勇羅。」

    「皇上英明。臣以為,不論湘勇,還是其他地方的團練、鄉兵,其權都是不自我操,地方上的鄉紳、督撫、藩台,倘若一心為國便罷,若是有點什麼異心,這些練勇豈不是成了助紂為虐的凶器嗎?所以依臣看,還是解散了來的妥當。」

    「唔。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咱們總不能因噎廢食,光是因為怕掌兵的人造反,難道就不練兵了麼?現在大清武備廢弛,從前八旗不能戰,祖宗創了綠營;後來綠營又不能戰,不得不訓練團勇。現在解散這些團勇,往後再有兵事,難道又要臨時征發嗎?我朝開國以來就是兵民合而為一,結果弄得兵不像兵,民不像民,朕之所以一手創辦新軍,就是不想再走這條老路。現在新軍的人數不足三萬,而且全在京師,這個數目不是太多,而是遠遠不夠。朕要至少十倍的新軍,而且不光京師要駐紮新軍,全國各州各府都要有。」

    胡林翼訝然看著皇帝,他從來不知道皇上有一個這麼龐大的野心。

    「香港。」奕訢忽然指著對面牆上懸掛的大幅地圖冒出這麼一句。

    「香港。上海海關。台灣煤礦。英國,法國,美國,就連現在我們極力交好的普魯士,沒有任何一個大國是不將我們當作一塊肥肉的。我們弱了,他們當然就要來咬上一口,應付不講仁義道德的對手,只有我們自己先把仁義道德四個字撇開一邊,只有我們自己先強起來,才能不給人欺負。朕這些年來一直苦忍,你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他不等胡林翼答話,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那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們可以無須再忍,是為了子孫後代不至於面臨我們今日所面臨的這種窘迫境地。那一天我見瓦格納的時候對他說了句話:『有許多人站在朕的身邊,與朕一同為這個國家戰鬥』。我從來沒有把你們當作臣子。在我看來你們是同袍,明白麼?朕本來可以選擇做一個安樂王爺,終此一生,但是朕沒有,朕選了今天這條路。我想你當初也是有過一番抉擇的,既然咱們都選了同一條道,那就把它走下去罷。」

    「不說那麼多了。」感慨了幾句,奕訢終於把話題拉了回來:「朕打算把湘軍加以整編,精銳的部分編入神武軍,不堪作戰的發一些遣散銀子讓他們回家,剩下不上不下的……」

    「剩下既不夠編入新軍標準,又還能夠從軍的,朕要用他們取代駐防八旗。」奕訢總算說出了自己的決定,胡林翼心中一驚,不禁脫口重複道:「皇上要裁撤駐防八旗?」

    自從滿清開國以來,從京師到地方,各地的戍防任務都是以八旗為核心的,後來又加上了一個綠營作為輔助。在京師有京旗,在地方則是駐防八旗。八旗的腐爛並不僅限於京旗,地方上的八旗因為天高皇帝遠,敗壞得更加厲害,以至於後來英國挑起毒戰爭的時候一觸即潰,不可收拾。

    「除了想要裁撤駐防八旗,朕還有另外一個打算。朕要把打仗的兵與維持治安的兵分開來。」

    事實上這件事情奕訢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做了,新軍就是他理想中的一支只負責打仗的部隊,京城的巡守治安是由巡警營來負責的。現在他想要仿造巡警營的辦法在各地都成立一支巡警部隊,這支部隊的素質和裝備要求都要低於正規軍,一般情況下只是負責維持地方治安,直接歸屬州府一級的行政長官領導。與此同時地方上還要有另一支正規軍,這支部隊依照當地的軍事地位是否重要可以有多寡之別,但都必須聽命於中央而不是地方官。在奕訢的設想中,當部隊整編計劃完全進行完畢的時候,全國將會被劃分成若干個軍區,軍區內的正規軍不受地方官的指揮,只有軍區的長官才可以層層調動部隊。

    這是一個很浩大的工程,在這個過程中總督的兵權將會遭到徹底的削奪,駐防八旗也要面臨一次巨大的震盪。因此奕訢知道自己必須小心對待這個問題,他選擇的第一步是在地方上建立一支具有控制力的部隊,所以他需要大量的人作為兵源。直接利用現成的湘軍肯定是要比重新招募來得好,他們已經有過了戰鬥經驗,訓練起來將會更加簡單。但是這樣做也必須面臨一個問題:如何清除湘軍內部盤根錯節的同鄉、師生、兄弟之類的裙帶關係。這也正是他現在最頭痛的地方。

    整個湘軍就是藉著這種裙帶關係建立起來的,想要破壞它談何容易。但奕訢需要的是一支國家的軍隊--或者說是屬於皇帝的軍隊,而不是湖南人的軍隊,所以這一點非得辦到不可,否則他寧可讓全部湘勇都回家去種地了。胡林翼瞭解了奕訢的全盤考慮之後,給他出了個主意:「皇上,臣倒是有一個辦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說。」

    「皇上不妨就沿襲新軍的募兵之制。湘勇受募入伍以後,並不將他們分在一隊之中,那便無同鄉私誼的顧慮了。」

    「你的意思是將現有的新軍與湘勇混編嗎?朕只怕水平參差不一,反倒拖了新軍的後腿。」

    「臣以為那倒不至於。新軍南征,也有不少死傷減員,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補充兵力。新選的湘勇入伍之後,可以先在新兵營中受訓,之後再分發入各部服役,如此是否較為妥當?」

    「倒是一個辦法。既然如此,就照你說的辦罷!你叫兵部擬個詳細的辦法出來給朕看,挑選兵員的準則要細,新兵營的訓官人選也一併報上來。朕打算等到秋涼,就著手辦這件事情!」

    胡林翼走出西暖閣,望著已經昏暗下去的天色,深深歎了一口氣。雖然日頭已經落山,受了一日烤炙的地面踩上去還是有些發燙。他感到有些迷惑,皇上與以前自己認識的那個恭親王相比,變化實在是太大了。那麼自己呢?自己是不是也變了?捫心自問,胡林翼實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正像皇上所說的那樣,既然已經選了這麼一條路,就只有繼續走下去,沒辦法回頭的了。

    滿懷抑鬱地回到自家宅中,書辦走上前來,遞給他一封書信。胡林翼接過來一瞧,那一筆工整的小楷異常熟悉,下面綴著「滌緘」二字,一看就知道是曾國藩寫來的。

    有些不情願地拆開來讀了一遍,還是托他給自己謀起復的老生常談。自從那年回家守制,現在三年之期早就滿了,曾國藩仍是個在籍侍郎,皇上絕口不提重新讓他出來做官的事情,似乎壓根已經把這個人給忘了一般。想當初曾國藩雖說不上是恭黨,可也跟那時的恭親王、現在的皇帝走得頗近,那個時候大概誰都不會想到,現在皇上登基了,竟會把他棄置不用。

    不過胡林翼也能夠明白皇上的用意。曾國藩在湘軍之中的威信實在太高,李續賓素稱猛將,卻並不如曾國藩那麼善於籠絡人心,左宗棠那個喜歡得罪人的老傢伙就更不用說了。湖南多人才,可要是軍政大權都為湖南人所操,任何一個君主都不可能完全放心的,就連當今這位胡林翼眼中的明主似乎也不例外。但是以曾國藩之才,不出來做官,似乎又太過可惜,胡林翼猶豫了半天,終於決定,找個機會再跟皇上提一下這回事情。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