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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八十二回 崩落的冰山(2) 文 / 浮竹

    一百八十二回崩落的冰山(2)

    大年初五這天,天剛濛濛亮,徽州府衙前面的大鼓就被人擂得震天價響。

    衙門已經封了印,衙役們本來不愛理這閒事,仍是坐在簽押房裡烤火喝茶,可是外面那人敲之不已,一個捕快頭兒煩躁起來,一拍桌子,怒道:「我去趕他走。」

    他出門一瞧,當時就有些發怔。只見府衙門口有三個人,一個躺在地下,一個坐在他身邊,另一個拚命擊鼓,三人的身上都是血跡斑斑,衣衫破碎。

    難道出了盜案?大過年的,捕快頭兒的心一下子沉入冰底。新一輪無休無止的追比又要降臨在自己頭上了。

    「對了……趁太爺還沒知道此事……把他們趕走!」捕快頭兒腦海中浮出一個卑鄙的念頭。

    「去去去!」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捕快頭兒上前用腳踢著地下躺著的一個人,驅趕他們離去:「快走,衙門封印了,有什麼冤情,等開印以後再說!」

    那擊鼓的人看了捕快頭兒一眼,怒道:「這地下的一個是欽差,一個是欽犯,快去稟報你們太爺,否則老子一槍崩了你!」說著在腰間拽出一支黑鐵疙瘩,對準了捕快頭兒的腦袋。

    捕快頭兒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腳後跟絆在門檻上,砰地一聲摔了個屁股蹲兒。他爬起身來,往回就跑,稟告府尊去了。

    徽州府正摟著小妾睡懶覺,聽說外面來了如此這般的三個人,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叫先請在簽押房坐,自己胡亂打了辮子,把官袍朝珠一套,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了出去。

    那擊鼓的人自稱是京師警備營的軍官屈培元,與他同行的有左都御史柳一名,欽案干證趙一名,可是卻拿不出任何憑據來證明自己的身份。

    徽州府半信半疑,既怕得罪了真正的欽差,又怕是奸人招搖撞騙,一時拿不定主意怎麼處理。

    那自稱是欽差的腿上受了傷,但看起來卻比另外兩人沉著許多,他見知府如此,當下道:「本官的關防存在別處,你們安徽按察使汪大人跟我認識,你派人去稟告他,就說柳樹聲請他來徽州一趟。」

    安徽按察使駐在安慶府,大過年的,要臬台大人從安慶跑到徽州來,如果這欽差是真的還好說,要是假的,自己這一壺可吃不了兜著走。而且這幾個人完全不肯告訴他是因為什麼緣故弄成眼下這副模樣,只是一味叫他去請臬台,難道其中有什麼隱情嗎?

    徽州府也是正途出身,腦瓜並不笨。想了一會,覺得安徽按察使曾經在都察院做過監察御史,是柳樹聲的老部下,去年得他力薦外放擔任安徽臬台,自然沒有認不出來的道理。這人自稱是京師來的總憲大人,又口口聲聲要臬台來當面會見,多半不可能是假的。既然不是假的,那就是欽差了。

    於是他便正經把柳樹聲當成欽差供應起來,好吃好住,又派人請大夫來替他和趙烈文看傷,一面送了六百里加急行文,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稟告臬台汪士醇。

    汪臬台聞言吃了一驚,釘著來人問了半天「欽差」的相貌,但覺果然跟老上司很是相像,他雖不知道為何朝廷的總憲會出現在徽州,卻也不敢絲毫怠慢,急忙兼程趕往徽州去。

    柳樹聲見了臬台,並不對他說明真實經過,只推說奉旨南下,在徽州遇到強盜,一行十二人只剩下了三個。徽州府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話,不由嚇得汗流浹背。自己的轄境內竟出了盜賊,而且這盜賊還襲擊欽差,殺了隨員,看來烏紗帽是別想保住了。

    不過欽差大人好像沒有追究地方官責任的意思,只是請臬台撥一標兵沿途護送他北歸。汪臬台滿口答應,就地傳了徽州副將魁齡來,命他親自帶兵把柳樹聲等三人安全地送到徽州府與池州府邊界,然後交給池州那邊的駐防綠營接手。

    這魁齡是一個大煙鬼,本來在家舒坦過年,沒想到憑空飛來這麼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使,雖然臉上不敢露出埋怨,肚裡卻一直腹誹。柳樹聲看出他的心思,道:「只要你差事辦得好,本官回到京城,自然在皇上面前力薦。」魁齡這才高興起來,忙不迭地準備啟程去了。

    綠營兵的素質真可謂慘不忍睹,魁齡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可是本地團練業經奉旨解散,不用綠營就沒別的兵可用,沒法子,只好硬著頭皮在瘸子裡拔將軍,挑了三百多個還像樣些的帶著上路了。

    柳樹聲一路北上,沿途官員都調兵護送,一直到了大別山,見到在當地剿匪的新軍將領袁治安,便請他撥了幾百軍士,將安徽本地兵替換下去。新軍就沒有汛地的限制,一路嚴加防護,把柳樹聲平安無事地送回了京師。

    回到京城,一顆心才放進肚子裡。他也顧不上休息,先把趙烈文帶到都察院,吩咐屬僚小心看管,跟著就是進宮見駕。聽了他敘述下江南的經歷,奕訢雖然驚訝,可是卻沒怎麼表現出來,只是叫他先回去休息,又命太醫院檢查他的傷情。

    奕訢也沒有想到,兩江的問題居然牽扯這麼深廣。他本來想借此機會整頓一下海關的關務,可是照柳樹聲所形容的情況來看,洋人從何桂清的走私貿易中已經獲利頗多,如果現在打掉兩江的地下走私渠道,說不定會引起外國一致反對。

    以現在新軍的軍事實力,跟英法美任何一國單獨開戰,奕訢都有七八分取勝的把握。可是如果三國聯起手來,就不一定能打得過了。何況打仗是一件花錢的事情,在自己的國土上打,更是純粹的賠本生意,現在國庫供應實業已經十分緊張,奕訢沒有自信能夠調撥開戰所需的大筆軍費。總之目前朝廷的策略是積極備戰,絕不先發。只要外國人不起而發難,就抓緊利用時間搞建設,但是同時也得整軍練兵,萬一真逼到不得不打的地步,不能在自己家門口吃虧。

    這次兩江的事情雖然是內政,但奕訢覺得要想不被外國干涉獨立解決,恐怕難度是很高的。他想了一陣,沒有什麼頭緒,於是叫人傳胡林翼和文祥來,打算同他們商量一下這件事。

    軍機大臣雖然總共有兩班十八名之多,但是奕訢常主動召見的也不過是其中四五人,餘下只是頂著「學習行走」之名,在軍機處充當辦事人員,每天早晚各來聽一次旨罷了。

    文祥因為在直隸總督任上出了點事,回京之後並沒恢復原本軍機大臣的差事,而是加了「學習」字樣,不過奕訢也親口說過,等過年以後,便會給他摘掉這頂帽子。聽說皇帝召見,兩人忙不迭地出了值廬,往距離只有幾百步的養心殿走去。

    奕訢先把趙烈文寫的那個呈詞拿給兩人看了,跟著道:「你們覺得他這話裡有幾分可信?據柳樹聲說,他們在離開江寧的時候,曾經遭到狙擊,下手的人身份不明,警備營隨同護衛的十個人死了九個。柳樹聲猜測是何桂清命人滅口,可是朕總覺得有些不對,何某怎會消息如此靈通,柳樹聲剛到上海,他就命趙烈文去尾隨刺探,柳樹聲查到他的底細離開江寧,他又能立刻派人追殺?而且兩江轄區,本有安徽在內,柳樹聲自徽州調兵,何桂清為何就罷手不追?朕覺得這件事有蹊蹺。」

    「皇上的意思不會是……」皇上竟會懷疑一向以清直著稱的柳樹聲,這讓胡林翼不禁有些意外。他看了文祥一眼,只覺得文祥也是跟自己一樣疑惑不解。

    「不,你誤會了朕的意思。」奕訢搖頭道:「朕並不是說柳樹聲有意欺君。只是他會不會看漏了某些地方,被人給蒙騙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一起叩頭:「臣/奴才愚鈍,不可解釋。」

    「皇上,此案的實情究竟為何,其實並不要緊。」文祥想了想,補上一句。

    奕訢的心思被看穿,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在軍機諸大臣之中,以文祥和寶鋆兩個人的思維方式與他最為接近,但寶鋆為人太過跳脫,喜走偏鋒,總覺得他難以駕馭;相比較而言文祥雖然有些怕事,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可以叫做穩重,將來胡林翼如果退出軍機,奕訢是有意叫文祥接班的。

    「嗯,你說,說下去。」奕訢點了點文祥。

    「是。奴才以為,如果趙某呈詞裡所說的全是實情,那麼兩江情形,已經不可擅動。一動則必然牽扯各國,一牽扯各國則必起糾紛。眼下朝廷所必須顧慮的並非澄清兩江吏治,而是要如何將外國排斥於兩江吏治之外。」

    「有幾分道理。但是你要如何將外國排斥在兩江吏治之外?」

    「奴才不知道。」文祥實話實說。

    「但奴才卻知道有一人能夠解決此事。」

    「誰?」

    「趙烈文!」文祥指著擺在奕訢案頭那份厚厚的呈詞。

    「這……皇上請慎重!」胡林翼打斷了文祥的話頭。臣子召對,皇上不問而自言本屬大忌,但奕訢在召見軍機的時候並不講究這麼多,胡林翼平時雖然小心謹慎,此刻心中一急,不由得脫口而出。

    他意識到自己失態,摘下大帽子叩了個頭,才說下去道:「皇上,趙烈文只是一介生員,既無名又無分,而且本身還牽涉案中,罪責未明,此刻讓其參與進來,臣以為是有害無益。」

    「嗯,嗯。」奕訢嗯了幾聲,道:「但是朕觀此人筆下『美芹四獻』頗有道理,朝中有名分的官員,有幾個能寫出來這樣的條陳?只不過他所提的全是緩行的治本之法,而朕要的是一個治標的法子。」

    「皇上如果不想驚動外國,那就只有將何桂清明升暗降,調離兩江,別命兩江總督,那就斷了走私的源頭,以後再參照趙某所議之策緩緩改革不遲。」胡林翼這是老成的辦法。

    「也算個權宜之計。但是誰去做這兩江總督?」奕訢皺眉。兩江的走私是暴利產業,這個代替何桂清的人既要能受得住吸引,又要處變不驚,善於周旋,他心目中實在沒有這麼一個人。

    「臣……」胡林翼猶豫片刻,不知道提出曾國藩的名字來會不會惹怒皇上。就在他舌頭打了一個結的瞬間,文祥已經伏地道:「奴才以為雲貴總督張亮基乃是上上之選。」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張亮基這個名字的瞬間,胡林翼忽然感覺心裡鬆了下來。是因為張亮基確實適合擔任這兩江總督的職務嗎?是因為不必頭痛如何推薦曾國藩而感覺輕鬆嗎?他一時間有些說不清楚。

    「張亮基嗎?也好。」奕訢隨口答應著。其實他並不認為張亮基是最合適的人選,此人辦事穩重,卻稍嫌溫和怯懦,他在雲貴總督任上數次被人彈劾縱苗虐漢,雖然是出自朝廷撫恤苗民的旨意,但與其本人的性格也不無關係。

    「張亮基調兩江總督。雲南巡撫岑毓英署理雲貴總督。江蘇巡撫調安徽,湖北巡撫左宗棠調江蘇,原任湖北布政使李孟群署湖北巡撫。」奕訢沉思著慢慢吐出一句話,把文祥和胡林翼都驚得一愣:「湖南在籍侍郎曾國藩,遷湖北布政使,旨到之日立刻上任。」

    兩人都有些發呆,皇上從前對起復曾國藩一直是抱持迴避和排斥態度的,怎麼今天好像換了個人一樣,突然轉性了?看看奕訢的臉色,沒有半點異常,好像晴天的池水那樣紋絲不動。事情有些突如其來,兩人都沒反應過來,已經蒙旨跪安了,只得叩了頭一同出來。

    胡林翼拉拉文祥的袖子,低聲道:「文中堂,你不覺得皇上今兒有些不對嗎?」

    「這……」文祥雖然沒有表示肯定,不過他的臉色已經告訴胡林翼,他們倆心裡想著的是同一個問題。

    「聖意難測啊!」文祥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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