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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八十三回 崩落的冰山(3) 文 / 浮竹

    一百八十三回崩落的冰山(3)

    「皇上,傳膳嗎?」易得伍連問了幾聲,都沒得到回答,他便不敢再去打擾,默默地垂手侍立在一邊。

    天早就黑透了,可奕訢一點都不覺得餓,他正盤算著如何用最小的震盪解決兩江的問題。雖然把何桂清調離兩江總督的位子,可是走私的地下渠道正如趙烈文呈詞中所說,是不可能靠著弄走了一個何桂清就完全堵死的。

    根子還是在貨幣制度上!奕訢覺得趙烈文的呈詞裡有一點說得頗有道理,目前銀兩和銀幣並行的貨幣制度,是這次走私案得以生根發芽的土壤。因為按照朝廷發佈的律令,不論官方還是民間,在與外國人貿易的時候都只准用銀元,而不准用銀錠,但是銀元跟銀錠中間又存在著不小的價值差,這就促使洋商把貨物集中傾銷給一些願意私下用銀錠購買的商人,而這些商人又借此壟斷和控制洋貨市場,把其他的本分經營者排擠出去,最後導致整個洋貨進口貿易全部轉入地下,通過海關走正當途徑的則是少之又少。

    這麼一來,不但白銀大量流失出口,而且海關的關稅損失也變成一筆巨大的數目,更重要的是嚴重影響了銀元的公信力。特別是今年又是自己改元的第一個年頭,大量新銀幣投入市場,要是流通不起來的話,勢必動搖到以銀元逐步取代銀兩這個基本的貨幣政策。

    那麼難道要徹底廢除銀兩嗎?奕訢覺得現在談這個還有點操之過急。總之先把銀元發行的範圍從八個省擴大到全國,然後用一些優惠政策引誘人們放棄銀兩轉向銀元,逐漸發行銀元換回市面上的銀錠,再這麼並行一兩年之後,才可以宣佈徹底禁止銀兩的流通。

    但是這個過程太長了,在這段時間裡,不知道還要有多少白銀通過地下渠道流出中國。貴金屬的流出會直接導致貨幣總量的減少,中國本來就不是產銀的大國,再這麼流失下去,說不定又要鬧銀荒了。

    就算不能一蹴而就,至少也要先把走私渠道給堵住。可是怎麼堵呢?既不能給外國任何起釁的口實,又要切實可行地斷絕走私貿易的可能性,這個難題始終縈繞在奕訢心頭,苦苦困擾著他。

    軍機處又送來一堆奏折,奕訢煩躁地隨手抓起一本掀了開來,幾個大字躍入眼簾:「為實業招商,請各省成立招商局折」,再看下面的署名,卻是湖北巡撫左宗棠所上的。文祥在折末所附的擬批中基本同意了這個折子中的建議,並且還提出可以將招商局的業績納入大計的標準,以實業成敗來核定一省的巡撫是否稱職。

    細看奏折,行文中有一句話引起了奕訢的注意:「是數年之後,絲布之類足以自給,實為富國裕民之本計也。」左宗棠這折子是從辦絲廠、布廠抵禦洋貨入侵的角度出發,奕訢猛然想到,洋布能夠佔據東南市場,以至於商人就算冒險走私也要行銷,那是因為成本低廉,質量又好過土布,現有的幾家華資機器織布廠資本少,規模小,不足與洋布抗衡,所以才導致今天這種一邊倒的結果。當初採取官資不介入民用企業的原則,本來是為了增強企業的活力,盡量減少地方政府「吃大戶」的機會,但現在看來由於私人工廠的資本不夠雄厚,不利於工廠擴大再生產,反倒造成華資企業的競爭力遠遠不如外資,這不能不說是自己在決策上的一個大失誤。

    現在如果要防止走私,重新搶佔市場無疑也是一個辦法。商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如果國產貨能夠比洋貨的平均成本還要低廉,那麼他們又有什麼理由要去鋌而走險搞地下貿易呢?

    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要難得多。華廠的技術水平先就差了一截,在管理上因為全是私資,所以採用的仍舊是傳統的家族經營,雖然有助於節約成本,卻很不利於生產規模的迅速擴大。這樣下去別說擠占市場,不被洋貨給擠出去就是好的了。

    亡羊補牢還不算晚,奕訢立刻召工部尚書沈桂芬進宮,用等待的這段時間把自己的思路理了一下,等沈桂芬一到,便對他道:「最近國庫吃緊,朕打算把官股注入東南絲廠、布廠,收取紅利,貼補一下國用。」命他做下一個預算,看能夠撥出多少款項用於此事,另外叫軍機處傳旨張之洞,以蘇松太道衙門的名義發出文告,有願吸納官股的,可以至道台衙門先行登記在冊。左宗棠的奏折也順便給了他,要他就全國一十八省分設招商局一事寫一個詳細的本章來看。

    注入官股的目的,在於通過控股干預私人工廠的經營方針,由保守式的家族作坊,轉為進取型的工廠化機器大生產。唯有規模才能出效益,這一點在西方的工業化過程中已經得到了證實。京師崇文學堂第一屆商業特科的學生已經臨近畢業,奕訢打算讓他們提前到自己的崗位上去發揮作用。

    他辦完了這些事,一看大座鐘,已經快十點了。易得伍又來問他是否就寢,奕訢雖然困乏,卻不想睡,沉吟片刻,道:「朕不要睡,你跟朕出去走走。」說著把鐵櫃鎖好,鑰匙往荷包裡一裝,起身走了出去。

    易得伍連忙召集起太監宮女侍衛來,浩浩蕩蕩地打算跟上,卻被奕訢都趕了回去。這種時候,他只想一個人清靜一會。

    早春的夜間還是很冷,御花園裡尚有許多未融的殘雪。奕訢漫無目的地隨意散步,猛一抬頭,卻已到了慈寧宮的門口,不知不覺地竟走到這兒來了。

    他想了一下,猜測德卿大約已經睡下,本不打算進去,一遲疑間卻被一個起夜的宮女給瞧見,忙叫起來道:「皇上來了!」宮裡登時亂成一團,都在忙著接駕。奕訢無法,只得皺著眉頭走了進去,順便狠狠瞪了那個多口的宮女一眼。

    德卿本已睡下,聽聞御駕光臨,正叫宮女給自己梳洗打扮,準備起身,奕訢卻已一步跨進了寢宮,道:「不必起。」順勢在她床邊坐了下來,不滿道:「朕本來只是散步路過,偏有人多事喊這一嗓子。吵醒你了麼?」

    「皇上就是不來,臣妾也要被他給踢醒了。」德卿羞赧地一笑,用手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她現在已經快九個月了,眼看不久孩子就要出生,每天除了養胎還是養胎,確實也有點膩煩。

    「哦……」奕訢高興地笑了笑:「能動應當是好事,準是一個兒子。載浩這下有兄弟做伴啦。對了,今天有沒有乖乖的吃藥?」

    德卿聽說吃藥,當下皺起了眉頭:「太醫開的那藥又腥又苦,說是保胎的,可臣妾上回懷玉湄的時候,也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藥啊。」

    「人人方子不同,那有什麼奇怪?總之是太醫開出來的,想必沒錯,只管吃就是了。大不了我來陪你吃。」奕訢一本正經地撓撓頭:「只是我一個男人吃了保胎的藥,不知會怎樣?」

    「皇上又來沒正經。」德卿撲哧一笑:「對了皇上,昨天慧卿過來跟我說,您又衝她發火兒了?」

    提到慧卿,奕訢臉色就有點難看:「哼,載浩才那麼點大,她居然教孩子抽水煙!真是可恨至極!要不是你身子不方便,朕就把載浩放在你宮裡來帶。跟著這種母親,能學了什麼好去?」

    「皇上,妹妹也是太過寂寞了。」德卿委婉地替自己的妹妹辯解著。皇帝從來都不喜歡慧卿,當初娶她也只是一場政治婚姻,現在載浩出生,就更變本加厲,一年到頭也不會召她侍寢一次,這叫她怎麼不壓抑煩悶?皇帝惹不起,便在孩子身上發洩了。

    奕訢被說中了痛腳,悶哼一聲,斜躺下來不說話了。過了半天,忽然開口道:「你們姐妹兩個也真奇怪,你性子這麼好,為什麼慧妃就總是喜歡給朕惹麻煩?」

    德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種問題,愣了一陣,才道:「皇上,其實妹妹聰明伶俐,知書識文,比臣妾強得多了。皇上只要用心與她相處,慢慢總能覺出她的好來。」

    「好了,不說這個了。咱們來商量商量兒子的名字!」奕訢來了興致,一下坐起來。

    「皇上又來了,您每次來臣妾宮裡,都要給咱們的孩子取一堆名字。臣妾問您,您還記得自個兒取過哪些名字麼?」德卿看著奕訢尷尬的表情忍不住發笑。

    「多取幾個,挑挑總沒壞處。哈,哈哈!」奕訢乾笑了兩聲,重又躺下來,兩手枕在頭下,半開玩笑地道:「其實不當這勞什子皇帝也不錯。老婆孩子熱炕頭,也不失為一種追求嘛。」

    「皇上……」

    「別擔心,朕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奕訢有些感慨,自語道:「當年宋太宗若真立了德昭做太子,不知道自己下場會怎樣?」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死了以後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弟弟太宗;那時朝廷中有幾個老臣,聯合起來上本要太宗把趙匡胤的兒子趙德昭立為太子,太宗只是一味推脫,後來終於成功地逼死了德昭,立自己的兒子做了太子。

    奕訢近來聽到些風聲,說朝中很有不少人打算把自己推到宋太宗的地位上,聯名要求他立儲。本來從康熙以後,清朝歷代皇帝都用秘密的辦法立儲,皇帝先將繼位那個兒子的名字寫好了封存起來,等自己死後大臣開匣察看,是誰就是誰。在那之前,普天之下只有皇帝一個人知道將來自己死了誰會接班。

    他當初即位的時候,詔書中是說明了以後會把皇位傳給溫親王載淳,也就是咸豐的親生兒子的。可是現在載浩出生,奕訢也有了繼承人,那就不得不令朝廷中人有所遐想。加上今年改元嘉平,廢棄了載淳在位時候使用的承熙年號,更是對朝臣們發出一個信號:當今皇帝絕不是一個過渡性的天子,他將會在這個位子上長久地坐下去。

    大概也正是如此,朝廷中便形成了這麼一種呼聲,要求他把載浩立為太子,名正言順地昭告天下。這些人大多數是畢業於大學堂的五六品京官,他們出身寒微,無力讀書科舉,如果不是奕訢當政,把他們收入免費供讀的大學堂,恐怕是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出仕做官的。正因為如此,他們也就格外出力維護奕訢的政權,致力於抹殺一切前朝的痕跡。

    奕訢一直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他們。只要不做出過火的事情來,有這麼一群衛道士並不令他反感。新政的推行始終是需要有人鼓吹吶喊的,這些忠於自己的人正好是衝鋒陷陣的排頭兵。

    與這類人相比,不論朝中還是地方上都還有另外一群人,對如今這個朝廷採取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態度。他們多數是咸豐時代的舊臣,對載淳心懷眷戀,可是又不敢得罪當今天子,於是只好當作那次政變不存在,自欺欺人地混起日子來。只要不搞出麻煩,奕訢還是很願意讓他們繼續留任的。

    「皇上?您想什麼呢?」德卿在耳邊輕輕叫了一聲。

    奕訢猛醒過來,輕歎道:「朕想起了那年你生玉湄的時候,朕跟哥哥吵架,碰破了頭,被太妃安置在壽康宮裡養傷。那時候我們就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說話,朕答應過你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就陪你玩遍大江南北,你還記不記得?」

    德卿細聲道:「自然記得,皇上還說要把自己賣給臣妾呢。」說著忍不住微笑起來,雙頰飛紅,似乎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唉,現在看來,朕是把自己賣給這皇位了。什麼玩遍天下,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辦到。你不怪朕嗎?」奕訢搖搖頭,無奈地握著德卿的手。

    「並不是。」德卿罕見地反駁了奕訢一句:「皇上並非把自己賣給皇位,而是把自己賣給天下的黎民百姓了。」

    「黎民百姓……嘿嘿。」奕訢意味深長地輕笑幾聲,不說話了。過了好一陣子也沒動靜,德卿欠起身來一看,卻見他已經用一種完全不像皇帝應該有的姿勢,蜷縮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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