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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九十二回 殘燭之火 文 / 浮竹

    一百九十二回殘燭之火

    順義伯李秀成的府第裡一片死一樣的寂靜,除了院中老槐樹上傳來的蟬鳴鳥叫,連半點旁的聲音都聽不見。一隊巡警處官兵如臨大敵地在前面開路,奕訢穩穩當當地坐在乘輿中,舉目凝望那座死氣沉沉的宅第,一時不由得生出幾分慨歎。昔日叱吒風雲的李秀成,如今就困在這片淺灘上嗎?鷹折雙翼,奕訢一時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對他太殘忍了點?

    早已聽到太監傳旨,李秀成雖然宿醉沒醒,還是被府中官員拖著起來接駕。奕訢伸手在易得伍肩上一按,跳下乘輿,瞄了一眼李秀成星星斑白的鬢角,簡短地吐出一個字:「起。」

    李秀成默然站了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跟在前呼後擁的皇帝後面,進了大廳,垂首而立。奕訢在上座坐定,閉目沉思片刻,忽然開口道:「李秀成,朕如今准你一個請求,你想對朕要求什麼事?」

    這句話頗有些沒頭沒腦,李秀成要怔得片刻,才能回過神來。他雙目微閉,搖頭道:「無論什麼請求,皇上都能恩准嗎?」

    「那自然。」

    「請皇上立刻賜罪臣一死。」李秀成刀刻一般的雙唇中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話來。

    「哦?你不想活了嗎?」奕訢對他這個回答似乎並不感覺意外,只是沉靜地反問道。

    「生無可戀。」李秀成的聲音不帶半點感情,也沒有半分起伏,好像一個看破紅塵的老僧一樣。

    「朕今天來,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奕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湖南起了一支叛軍,打的是石達開的旗號。」

    李秀成渾身一震,目中驚愕的神色稍縱即逝,轉瞬間又再恢復了剛才的一潭死水:「罪臣愚鈍,石達開不是早就被朝廷處斬了麼。」雖然他極力掩飾情緒,不過還是有那麼幾分激動的心情流於言表,被奕訢敏銳地捕捉到了。

    「如果朕告訴你,當初斬首示眾的那個石達開,其實是一個西貝貨呢?」奕訢不緊不慢地道。

    「……」李秀成一言不發,可是從他微微顫抖的雙手,和用力抿緊的嘴唇,奕訢可以看得出他的心裡頗不平靜。他在想什麼?

    「哈哈哈哈!朕只是隨口說說,石達開早已死了,現在聚眾造反的,不過是偽托石逆之名罷了,能成多大氣候!」奕訢忽然發起笑來。

    「朕再順便告訴你,新軍已經南下剿賊,日前與叛軍交上了手,三戰三捷,渠帥已經被俘,匪中情形,儘是他所招出來的!目下官軍只是掃蕩殘局,不多時即可班師還朝了。」奕訢這一番話,卻句句都是虛言,兩湖亂起的大事,今天才剛由總督官文奏報上來,別說派兵鎮壓,就連出兵的人選也都沒定下來呢,又怎談得到什麼俘虜匪酋?

    李秀成聽了奕訢這番不盡不實的說話,卻都信以為真,不禁閉目仰首,長歎一聲,兩顆淚珠順著眼角滑落下來。他的心中五味雜陳,許多念頭紛至沓來,一起擠入腦海中來,壓得他胸口愈來愈緊,幾乎無法喘息。

    「你這眼淚,是為舊日黨羽而流的,還是為你自己?」奕訢站起身來,跨步下階,咄咄逼人地凝視著李秀成。

    「罪臣……」李秀成語塞,慌亂地低下頭,避開奕訢的視線。

    「你在北京,多久了?」奕訢突然換了話題。

    「一年。」這一年,是李秀成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一年。每一次日出日落,都像刀雕斧鑿一樣在他的心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生活在這座小小的伯爵府裡,起初他每時每刻感到的都是屈辱和壓抑,可是隨著時光流逝,他想的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不在乎了。從他受了清朝封爵的那一天起,原本的那個李秀成就已經死了,現在苟活於世的這個李秀成,在他心目中連一文錢都不值。

    「一年了……」奕訢像是有些慨歎地自言自語:「這一年,發生了好多事啊。洪仁玕還是常來看你麼?」

    「原先每日都來,近來不大見了。」一旁的伯爵府護衛總管代答道。

    「當初洪仁玕為什麼肯歸順朝廷,你大概從未好好地聽他說過罷?」奕訢好像看穿了李秀成的心思似的。確實,對於洪仁玕,李秀成一直是取避而遠之的態度的。半是出於奕訢的命令要他勸服李秀成真心歸順,半是出於自己的憐才之心,洪仁玕在剛剛接受朝廷封爵的時候,還是經常到伯爵府這邊來找李秀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只可惜李秀成那時壓根不願意聽見他的聲音,每次洪仁玕一來,就命下人取來烈酒,當著對方的面暴飲得爛醉,弄得洪仁玕好不尷尬,後來漸漸也就不登門了。

    「你怕見洪仁玕,因為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可是偏又不肯承認那就是你自己。朕說的,對不對?」奕訢狠狠一刀捅在李秀成的心頭。

    「我……罪臣……」李秀成慌亂地抬起頭來。

    「這一年朕一直在等你。」奕訢的語調變得有些飄忽不定:「朕覺得你是個聰明人,應當能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可是沒想到你讓朕等了足足一年……」

    「如果可以的話,朕真想學你一般。」奕訢沒來由地冒出一句怪話,讓李秀成很有幾分不解。他不禁迎著奕訢的目光看了過去,看到的卻是隱隱約約的苦澀。那一瞬他彷彿從奕訢的眼神裡讀出一種無法言說的茫然,但是那茫然也只不過一閃而逝,皇帝隨即瞇起眼睛,嘴角和短鬚的稜角都無比執拗地向上翹著。

    「你是天國的大將。天國將死的時候,許多人都降了,你為什麼不投降?」天國這個稱呼,李秀成已經一年沒有聽到過了。他不禁有些感激地望了奕訢一眼,心中升起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寧死不降固然難,降而有為,更加不容易。你初從洪秀全的時候,是為了什麼?為了他的知遇之恩,還是為了你心中的太平盛世?」奕訢看著李秀成:「朕跟你一樣,朕的心裡也有一個太平盛世。所以,朕跟你,永遠都是敵人。除非你跟我之中,有一個人放棄了自己的盛世。」

    奕訢的手掌壓住李秀成的肩頭:「爭天下的這一仗,朕贏了,你輸了。不過,治天下的這一仗,朕現在正在打的這一仗,朕不知道能不能贏。」

    「朕很羨慕你。羨慕你可以置身事外,可以卸下肩上的擔子。不過朕卻不願意學你。」奕訢輕歎一聲:「因為朕知道,你如今過得一點都不快樂。朕原先以為你只是輸了天下,卻沒想到你連自己也輸掉了。」

    「回宮吧。」撇下怔怔發呆的李秀成,奕訢沉默地轉過身去示意定煊。定煊鬆了口氣,忙令巡警處官兵排開陣勢,護送皇上起駕。

    李秀成顫抖著跌坐在椅子中。太平盛世,太平盛世,這個字眼離他多麼遙遠!從天國覆滅的那天,從為了十萬降卒的性命,不得不屈從投降的那天,李秀成早就認為自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現在的他不過只是殘燭之火,就算隨時熄滅也不可惜的,可是奕訢卻說,在他的心中仍然有一個太平盛世!太平盛世,哼,哼!李秀成狂亂地揮著手,目光變得迷離起來:那是什麼鬼東西?!

    砰地一聲,李秀成的手臂碰到擱架上的花瓶,那青瓷花瓶摔在地下,瞬間變成了千萬碎片。他像被火燙了一樣縮回手,呆呆地望著粉身碎骨的花瓶,忽然弓起身子,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

    在回宮的路上,奕訢下了兩道旨意。第一道是決定半個月後舉行一場包括神武軍、武衛營和警備營三支部隊系統在內的大閱兵,命令各部長官做好準備,屆時將會以閱兵成效來決定將官的黜陟;第二道則是從即日起撤去順義伯府第所有的明哨監視,只留一些必要的眼線,但無須限制李秀成的行動自由。隨他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不必加以阻止。

    隨行的政務處委員景應隆執筆一一記下聖旨,卻又擔心地問道:「皇上,撤去順義伯府的人手,會不會出什麼事?」

    「就算有事,你以為朕會怕嗎?現在的李秀成已經空有一具皮囊,朕不想看這樣的李秀成!」奕訢有些惱怒地拍了一下乘輿的扶手:「問這麼多做什麼?照朕的旨意去辦。」

    「著。」景應隆不敢再觸聖怒了,雖然心中仍是不解皇上為何對李秀成如此在意,他仍是挾著奕訢畫了可的聖旨草稿,策馬先行回宮,交與政務處擬旨去了。

    「李秀成啊……」奕訢低低咕噥了一聲,忽然微微笑了起來:「李秀成,朕不會變成你的。」

    利用路上這點時間,奕訢打了個盹,居然還做起了夢。夢境十分混亂而模糊,卻令他整個人都緊張起來,沒來由地滿身大汗。一行人甫進宮門,只見一人跌跌撞撞地飛奔而來,險些一頭與前導的巡警處護衛撞個滿懷。

    「什麼事?!」定煊搶上前去,喝著那人道。

    衝撞聖駕的是易得伍。他滿面驚惶,聲音帶著三分哭腔,顫顫地一把抓住了定煊:「定都都都都……」

    「怎麼了?」一種大事不妙的預感促使剛剛被吵醒的奕訢下了龍輦,心裡有些發虛地盯住易得伍。

    「主子爺!」易得伍一下癱坐在地:「皇后,皇后……」他一隻手指著體順堂方向,喉嚨像是被一團棉花卡住了。

    「駕!」騎著從午門前奪來的儀仗馬匹,奕訢在皇城冰冷的甬道中間策馬飛奔,他的心好像被人緊緊地一把捏住了,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只是本能地用力抽著馬往前奔馳,絲毫不敢去想那兒等著他的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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