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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飛蛾撲火 第五十二章 羅帶同心結未成 文 / 那那

    第五十二章羅帶同心結未成

    回到了昭陽殿,陳嬌屏退了所有的所有的宮女,在房中只留下了阿奴與劉徽臣。陳嬌正色道:「接下來你們所見之事,切切不可外傳,知道嗎?」

    說話間,陳嬌行到石牆前,石牆上雕刻著各色的花紋,她伸手在其中一個花紋上左右旋轉之後,將平日放睡榻之處向上掀開,下面露出了一個正方形的空缺,隱約可以看到幾階樓梯。劉徽臣心中一跳,這種秘道,他們江都王府自然也有,可她不曾想過,這皇宮之中,竟然也……

    「阿奴。」陳嬌轉過頭對阿奴說道,「你守在這兒,若有人來了,幫我編個理由,騙過去。」

    阿奴機靈地應道:「是,阿奴知道。」

    陳嬌轉過頭,看著劉徽臣一笑,說道:「徽臣,陪我下去走走,可好?」

    下了地道後,劉徽臣才發現這裡比她預料得要寬廣得多,而且地道四通八達,方向極多。劉徽臣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知道這巨大的地道絕非憑借一時之力可完成的。劉徽臣不安道:「姑姑,這地道……」

    「你是想問這地道是怎麼來的對嗎?」陳嬌說道。

    陳嬌前行了幾步,指著南面一個出口說道:「那邊過去就是猗蘭殿。」又往西面一指,說道,「那邊就是長樂宮。這裡曲曲折折宛若迷宮,幾乎覆蓋了整個皇城地下,不熟悉的人是會迷路在裡面的。」

    「徽臣,你該知道,這未央宮、長樂宮都是開國之時,高祖在秦宮室的基礎上擴建,這地下通道,差不多就是在那時一塊兒建好的。除卻明面上的通道外,我知道,還有許多隱藏的秘道,需要觸動機關才能打開。」

    「那些隱藏地道都是當年呂後所建,她雖然垂簾制霸,卻不免擔心劉氏反撲,所以才改建了這地道。以防萬一。所有工匠在事成之後,都被滅了口,這秘密只有呂後自己與當時的張皇后知道詳情,後來諸呂被誅,張皇后軟禁幽室,秘道之事,便失傳了。」

    劉徽臣聽到這裡,眉毛一挑,看向陳嬌,意思十分明顯。既然失傳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陳嬌苦笑道:「徽臣,竇太皇太后,皇祖母,是呂後賜給文帝陛下的姬妾,原先也身在宮中,對於改建地道一事,略有耳聞。她登上太后之位後,派人刻意探索,費了許多精力才弄清楚了一部分秘道的地圖。這個秘密,她連我母親也沒告訴,只告訴了我。因為,那時她以為我會在宮中生活很久很久。」

    「姑姑是想,用這地道離開嗎?」劉徽臣低聲問道。

    「只是有備無患。」陳嬌搖了搖頭,「決定留下,面對心魔是我的事。可我並不打算連累你們。若事有緩急,你可帶著阿奴從這裡走。到了外間再聯絡郭嗣之,以你和他的本事,自保應該無恙。」

    劉徽臣微微一笑,說道:「姑姑,你想太多了。徽臣相信,絕對不會有用到這地道的那一天。」

    陳嬌只是笑了笑,牽著劉徽臣的手,在地道裡走了一圈,說道:「從這裡出去,便是泬水之畔。我只你素來聰明,這條路,走過一遍,你應能記得了吧?」

    二人又回轉到剛才下來的地方,出了地道,卻看到阿奴正焦心地在那打著圈兒。陳嬌感到好笑,問道:「阿奴,出什麼事了?」

    「小姐。」看到陳嬌,阿奴開心地叫起來,撲將過來,說道,「你可回來了。剛才太后派人來說,請你馬上去長樂宮一聚,可擔心死我了。」

    陳嬌聽到這話,眉頭又是一皺,那王太后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態,竟然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的。可是對方是太后,她又不能拒絕,只得歎了口氣,說道:「我們換身行裝過去吧。」

    到了長樂宮長秋殿,殿內除卻王太后外,劉徹也在場。自從那一日在花園說清楚後,他們之間就只有了「公事」上的接觸,而今忽然在這種場景下見到,陳嬌不由得有些尷尬。王娡倒是全然不顧她的尷尬,讓她與劉徹坐到一塊,陪她說話。

    「阿嬌啊。」王娡開口問道,「哀家打算將金娥那孩子配與淮南王太子,你看這樁婚事如何?」

    陳嬌聽到這話,不禁一愣,腦子裡恍恍惚惚想起,上次被叫來的時候,似乎太后話語裡有那個意思,只是自己當時只顧著見舊人,倒是忘記了深思。淮南王?那個沒幾年就要被抄家滅國的老倒霉蛋,嫁到他們家?能有什麼好結果的。陳嬌眉頭微皺,正欲開口,卻又想,這麼猛地指認淮南王欲謀反,怕是授人以柄,於是她緩和了口吻說道:「遷太子,聽說年紀不小,配金娥小姐,不太合適吧?而且輩份上……」

    「呵呵。」王娡搖了搖頭,說道,「娥兒他們,就不用按劉氏的輩份排了。哀家看中淮南,主要是看中淮南王是個謙謙君子,素有名望,娥兒嫁過去,必不會委屈了她的。」聽到陳嬌的反對只是因為輩份後,她鬆了一口氣。這一次叫陳嬌來本就是想知道金娥與淮南王太子的婚事是否會有異變,既然陳嬌沒提,想必是問題不大。

    陳嬌不意外地看到劉徹在聽到「謙謙君子」四字時,臉色微變。接著王娡又說道:「其實這些藩王也有不錯的賢王,皇帝待他們,也得仁厚些才是。」

    說到這裡,劉徹立刻不樂意,他眉頭緊皺,毫不客氣地說道:「哪個又到母后你這裡來告狀了?」

    王娡搖了搖頭,說道:「沒人哪個來,是我自己聽說的。徹兒,為君之道,寬猛並濟,你過於嚴厲怕不是好事。原燕王既然有此大錯,那麼就封一位與皇家關係近的,賢德的王去那邊吧。」

    陳嬌聽到此處,不由得感到好笑。王太后雖然是個極端聰明的人,可是在國事上卻似乎有些局限呢,竟然會建議自己兒子重封燕王。如果劉徹答應了,那之前的心血不全白費了嗎?此事倒是怪了,原來一直聽說,王太后是極少干涉政事的,怎麼這一次,竟然會開口提著個敏感問題呢?

    劉徹將陳嬌的表情全部掃到了眼中,口上卻還含含糊糊應付著王太后。

    晚間

    剛剛沐浴完畢,只著薄薄單衣在窗邊納涼兼晾頭髮的陳嬌,被晚風吹拂得昏昏睡去。待她再度睜開眼睛,卻發現外間已是繁星滿天,而自己的身上披著一件男式外衣,她站起身,披著不合身的男式外衣走到室內,卻看到劉徹正手執書冊在看著些什麼。陳嬌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夢還沒有醒,怎麼會看到劉徹在這個時間坐在這裡。

    劉徹也注意到了她,看著她揉眼睛的動作,嘴角劃出一抹不明顯的微笑,說道:「站那麼遠做什麼?夜風涼,靠燈近些,暖和些。」

    因為此刻的情形實在有些詭異,陳嬌暫時失去了靈活反應的能力,只能唯唯諾諾地聽話向前蠕動,劉徹長長的外衣在地上緩緩拖著。劉徹也沒在意她的刻意放慢動作的行為,只對外面喊了一句:「來人,將夜宵端上來。」

    以飄兒為首的一行人,立刻魚貫而入,將裝飾精美的點心一一放置在几案上。如果說,陳嬌的回宮對漢宮有什麼立竿見影的影響的話,眼前的這些小點心便是。不得不說,即使是這個時代的御廚們做出來的菜色也還是入不得陳嬌眼的,她只得親自下場示範了許多菜色。這一示範卻是讓整個宮裡的人都有了口福。吃夜宵的習慣也漸漸在宮中興起。

    陳嬌看著顏色新鮮,勾人食慾的夜宵,也覺得自己是真的餓了,摸了摸肚子,也不再和劉徹客氣,加速行進到他身側,伸手端起一碗湯,開始填肚子大業。兩人合力很快將桌上不多的小點心給消滅得一乾二淨。吃飽喝足後,陳嬌終於恢復了精神,抬起頭,看著劉徹說道:「你怎麼來了?」也許是因為剛才一起沒有形象地消滅過夜宵,陳嬌對劉徹竟然少了平日那種畏懼與疏離。

    陳嬌自己不覺得,劉徹卻是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笑了,笑得十分溫柔,開口說道:「朕是來問你,對燕國,朕是應該遷徙一個親近朝廷的諸侯王到燕國去呢?還是並國為郡好?誰知,你竟在窗邊就那樣睡過去了,至今才醒。」

    聽到這個問題,陳嬌皺了皺鼻子,直接回道:「當然是並國為郡。高度中央集權的郡縣制才是最適合中國的。」

    「最適合?」劉徹敏銳地抓到了這個字眼,問道,「那為何秦二世而亡?」雖然親政以來,他越來越體會到郡縣制帶給他的好處,但是諸侯們所叫囂的郡縣制亡秦卻給他造成了一定的困擾。

    「任何新事物的誕生總不可能是那麼一帆風順的。」陳嬌搖了搖頭說道,「秦亡於嚴刑峻法,而非郡縣制。」

    「任何新事物的誕生總不可能是那麼一帆風順的?」

    「是的。」陳嬌忽然覺得自己頭有點暈,想著趕緊說兩句將人打發出去,「秦始皇所訂下的很多制度,其實立下了萬世楷模,雖然秦朝二世而亡,不過他所創立的制度卻會一代一代地承襲下去。就算高祖皇帝當年是反暴秦而代天下,也仍然承襲了秦制,不是嗎?從這個意義上說,秦又何曾滅亡?陛下如今削藩,又何嘗不是為了滅分封,重行郡縣制?這不過是因為郡縣制是最適合朝廷統治天下的。」

    漢代人雖然承秦舊制,但是每一個新王朝都不會給舊王朝什麼好評價,所以漢室對秦朝的認識也處於一個極端狹隘的範圍內,所承秦制有許多都被假托為周制。陳嬌今日所說的這些,對於劉徹來說,實在是很新鮮。劉徹聚精會神聽著這一切,一旁案上的鯨魚型燭台上的蠟燭不斷燃燒著,放出絲絲香氣。當陳嬌題為「秦朝存在的歷史意義」的演講說完時,她已是雙頰嫣紅,眼神迷離,陳嬌自己也發現了不對勁,她張開嘴巴,想送客卻是身子一軟,倒進了劉徹的懷中。

    一直沉迷於陳嬌的演講中的劉徹,這才忽然發現陳嬌的不對勁,她面上嫣紅,渾身發燙,這分明是……劉徹抬頭看了看一旁的瓊魚燭台,聳了聳鼻翼,聞著那絲絲香氣,再低頭看懷中意亂情迷的陳嬌,已然明瞭了一切。他歎了口氣,將陳嬌抱到內室,放在軟榻上,揭過一層薄被,為她蓋上。陳嬌卻不配合地蠕動著身體,整個人不斷靠近他,通紅的臉蛋不斷地在他胸口磨蹭。

    劉徹本欲推開她,但是看到她全心依賴,滿心祈求的眼神,伸出的手卻落在了陳嬌十分嬌嫩的臉,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不斷落下燭淚的燭台,不覺想起了當年新婚的那一夜。

    陳嬌卻彷彿十分享受劉徹這樣的對待,臉上露出了貓似的舒服表情,身子依然在劉徹懷中扭動著,口中卻在說著些什麼,起初劉徹沒有注意。後來仔細一聽,卻聽她正呼著:「爸爸,我想回家了……媽,你在哪裡,我好想你哦。」

    聽到這個陌生的名詞,劉徹皺起眉頭,便追問道:「阿嬌,爸爸是誰?媽又是誰?」

    「爸爸就是爸爸。」陳嬌不耐煩地回道,「媽……沒有媽媽了。是娘,娘,女兒心裡好難受,你在哪裡?」

    「媽媽是娘的意思?」劉徹追問道。

    「你不要一直問。」陳嬌皺起眉頭回道,迷離的眼神第一次產生了焦距,她細細看了劉徹一眼,忽然笑道,「你長得好像笨蛋劉徹。」

    劉徹聽到這裡,不覺一笑,發現自己和一個受了藥物控制的人較真,實在是愚不可及,搖了搖頭,打算將她放下走開,不然這麼糾纏下去,他可對自己的自制力沒什麼信心。

    誰知早已經失了神智的陳嬌卻一把將他拽住,口中猶自喃喃道:「劉徹,你這個騙子。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沒有飛,你為什麼飛走了?為什麼?」聽到這一聲質問,劉徹渾身一顫,竟是再也邁不開腳步。只能僵硬著,將陳嬌抱在懷中,由著她扭動,由著她迷迷糊糊地質問。

    「騙子,騙子……」陳嬌終於扭累了,在這一聲聲騙子中,昏睡在劉徹的懷中。

    靜靜燃燒的蜜燭,偶爾發出火星四濺的聲音,劉徹用力將陳嬌攬在懷中,目光卻沒有一刻遠離你燃燒著的燭光,黝黑的雙眸深不見底。

    增成殿。

    「韭菜、黃鱔、豬蹄筋、牛骨、黨參、當歸、大棗這些看似平常的東西,混合在一起吃下,就會產生催情效果。而請館陶大長公主帶進宮的龍涎香燭,便是最後一道保證。」淳於義接過面前一個奴婢打扮的男子手中的幾樣藥材,輕聲說道,「只不過,大哥,你確定大長公主有辦法,將那香燭在恰當的時候點燃?」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既然答應了,肯定有辦法。放心吧。」那男子抬起頭,在燭光下,赫然就是李希,「倒是你,確定去送藥材的時候,沒有被人看到嗎?」

    「自然。」淳於義笑著開口道,「增成殿的阿國是尚食局的尚食,我一直負責調製李美人的藥膳,出入御膳房,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藥材就放在極顯眼處,那人必會認得的。」

    「那就好。想不到機會來得如此快,希望今晚,大長公主安排的人,能順利將這些東西放到嬌嬌的菜中,這樣便不需要你再冒險了。」李希說道,「幸而當初陛下准了百草堂的人直接入宮找你,否則還真難將這些藥材送進來。」

    「這些本就是養生的藥材,只不過若要從御膳房拿出,只怕陛下事後找人一查,便會知道不對。」淳於義掩嘴微笑,說道,「如今,即使他回頭查,也只能怪自己誤吃黃鱔,色慾熏心了。」

    第二日醒來,陳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驚訝地看到劉徹正半支著身子,靜靜地看著自己。她立刻抱著被子猛地後退,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在這裡?」說話間,她雙手摸了摸身子,還好,衣服都還在。

    「是你把朕攔住了。不讓朕走。」劉徹淡淡地說道,語氣平靜,少了一分平常的冷酷,多了一份溫和。

    「我怎麼攔你!我……」陳嬌話才出口,昨晚上的一幕幕便閃現到了眼前,自己好像真的抓著這傢伙的衣角,不讓他走,而且還在他身上……還說了一些有的沒有的。想到這些,陳嬌的臉刷地一下變得通紅,她忙拿被子蓋住頭,呻吟道:「我怎麼會做這種事。」

    「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劉徹見她這副樣子,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隨即對著外面喊道,「你們都進來,服侍娘娘洗漱。」一眾宮女在飄兒的引領下,恭敬地跪在行障一邊。

    陳嬌在眾宮女的服侍下,開始洗漱,不一會兒聽到外面傳來一段熟悉的樂曲,正是《漢宮秋月》。等她穿上衣飾,走出內室,不意外地發現劉徹正在外廳輕拂著琴弦,曲子正是出自他之手。

    劉徹看到陳嬌出來,便停下手,轉頭對她說道:「這曲子,朕就聽卓文君彈過幾次,不知道有沒有差錯?」

    「你的琴藝一貫都比我好些,又怎麼會有差錯呢。」陳嬌微微低下頭。琴在當時雖然不是什麼十分流行的樂器,不過劉徹和陳嬌兒時卻曾經因為一時好奇而在一個師傅門下學過的,而劉徹天資聰穎,成績總是比她好些。

    「朕只顧著聽,都忘記問卓文君這曲子叫什麼了。」劉徹站起身,走到陳嬌身邊,為她理了理頭髮,問道。

    陳嬌聽到這個問題,抬起頭,直視著劉徹的眼睛,緩緩說道:「這曲子,叫《漢宮秋月》。」

    兩人之間一陣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劉徹才說道:「阿嬌,陪朕出去走走吧。」

    外面已經是一片初秋景色,不知不覺間,陳嬌回宮已經數月了,盛夏的炎熱漸漸過去,而是添了一份秋日的清涼。兩人離開昭陽殿後,便一言不發地行著,一前一後,劉徹在前,陳嬌在後。

    陳嬌看著外間的景色,不覺有些黯然。來到這個時代這麼久,又接受了屬於阿嬌的記憶,她是真正感受到自己是處在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而平凡如她只能在內心深深的驚駭中,看著這一切發生,隨波逐流。她抬頭望了望走在自己身前的劉徹,只看到他的背影和那飄揚的冠帶,是啊,總是這樣,永遠地跟在他的身後。阿嬌是個養在深閨的嬌嬌女,跟不上他的腳步,而陳嬌這個來自現代的普通女孩難道就可以跟得上他嗎?他畢竟是那個機智超群、文采煥然而又殺伐果決的漢武帝啊。想到這裡,陳嬌不覺停住了腳步,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過了好一會兒,劉徹才發現陳嬌沒有跟上來,他奇怪地轉過身,卻看到陳嬌停在後面不遠處,眼神迷離地看著自己。他笑了笑,向她伸出手,問道:「怎麼了?累了嗎?」

    陳嬌的視線定格在他所伸出的手上,看著那略帶薄繭的手,眼前的這一幕和腦中的某段記憶不覺重合在了一起。從前,他們兩人總是喜歡甩開宮女和小宦官,在這巨大的皇宮裡玩探險遊戲,每一次身為女孩子的她都會提早力竭,被仍然精力充沛的劉徹甩在後面,那時候,劉徹就會很無奈地向她伸出手,問道:「怎麼了?累了嗎?」然後,她就會回答……

    「是啊,你不要走那麼快,要等等我。」陳嬌不覺說道。

    劉徹臉上的笑容略略凝滯,顯然他也想起了從前的事情,那一瞬間很多不同的情緒在心間泛起,然後他往回走了幾步,拉住陳嬌的。」

    低眼看了看拉住自己的手,再看了看他認真的側臉,陳嬌想,這樣的男人,難怪阿嬌會如此愛他?阿嬌愛他,那我呢?繼承了阿嬌記憶,瞭解他所有過往的我呢?

    劉徹帶著陳嬌走到未央廄,對未央廄令說道:「馬都準備好了嗎?」未央廄令恭敬的點了點頭,從廄內牽出兩匹駿馬,一棕一白,在陽光下,昂然立著。

    「會騎馬?」劉徹低頭問道。陳嬌仰頭看了看那匹白色的駿馬,走到它的一側,躍馬而上,居高臨下看著劉徹,劉徹只是一笑,也走到棕色馬的旁邊,一躍而上,他轉頭對她笑了笑,說道:「我們出宮吧。」

    陳嬌雖然會騎馬,技術卻不怎麼行,雖然未央廄令一定已經挑了最溫順的那一匹出來,她還是只能驅馬緩行。劉徹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也便跟著慢了下來,兩人並排騎著,從章城門出,一路向外行去。

    「回去我和廄令說,以後這匹馬就歸你。」劉徹見陳嬌似乎很是喜歡胯下的白馬,便說道。

    「這樣可以嗎?」陳嬌知道未央廄中所飼養的馬都是供給皇帝騎乘的。

    「朕說了就可以。它還沒有名字呢。給它取個名字吧。」劉徹說道。

    「叫踏雪吧。」陳嬌低頭摸了摸馬鬃說道。從前看武俠小說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踏雪無痕這個詞語,這匹通身雪白的馬,的確很配這個名字。

    「好名字。」劉徹看了眼白馬,淡淡一笑,然後說道,「那朕這匹呢?不給取個名字嗎?」

    「它沒名字嗎?」陳嬌有些驚訝地問道。

    「這是仲卿自匈奴擄回的駿馬,新近訓練好,剛上貢的。」劉徹說道。

    「原來如此。」陳嬌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叫赤兔如何?」

    「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劉徹聽到這個名字,挑了挑眉。這話卻讓陳嬌心中一驚,她驚訝地望著劉徹,說道:「你怎麼知道?」

    「很有意思的故事。」劉徹笑道,「朕聽別人說的。」然後便轉過頭去,將目光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陳嬌卻很不是滋味地低下頭,她知道自己在遼東城所做過的一切事情,都被劉徹看在眼中,控制在掌中。

    又騎了一會兒,陳嬌終於忍不住看口問道:「我們去哪裡?」

    「平陽侯府。」劉徹答道。

    平陽侯的封地本在平陽縣,根據漢代的規矩,平陽侯應該要呆在自己的封地,不得長留京城。但是由於他的妻子是皇太后的愛女,因而平陽侯一家,在皇帝和太后的默許下,在灞上住了下來,連帶著將平陽侯封地的眾多奴婢都帶進了長安,其中就包括衛家姐弟。大約是因為劉徹事先吩咐過,平陽侯一家並沒有出來迎接聖駕,只是有一個老家人,在門邊侯著。外人看來,他們這一行人也只是普通的親貴人家來訪平陽侯府。

    「下來吧。」劉徹先下了馬,走到陳嬌身邊,對她伸出手,輕輕將她抱下馬。

    劉徹帶著陳嬌走到了陳嬌曾經被囚禁過的後院,然後將所有人攔在了外面。還是那間平常的矮房子,庭院中間放著一張石桌和幾張石凳。陳嬌不解地望著劉徹,不知道他帶自己來這裡做什麼。

    「朕第一次見到余明,就是在這裡。」劉徹帶著她緩緩走近那張石桌。

    九歲那年,他被封為太子,在母親的侍從,余信的引導下,在此處見到了大姐金俗的親生父親,余明。

    「余明和從前在朕身邊出現的人都不同。他告訴了朕,朕所要擔負的是怎樣一個江山。」劉徹似乎陷入了回憶中,臉上帶著似真似幻的笑容。

    余明是以王太后的故友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現的,劉徹第一次可以放心地向一個人暢言自己胸中的志向和抱負,而余明會笑著聽他說話,如同一個寬厚的長者,然後和他談起自己的旅途見聞,告訴從來沒有離開過長安的他,這個天下之大;告訴了他,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是如何過自己的日子的;告訴了他,諸侯國內的文治鼎盛和諸侯王的荒『淫』**;告訴了他,匈奴的殘暴和邊關的艱苦……那段日子裡,余明為他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一扇門,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世界和他想像的並不一樣,第一次對自己所接手的天下有了一個形象的概念。

    「你知道余明第一次讓朕看到,所謂的預知天命,是什麼時候嗎?」劉徹打開石凳上的盒子,裡面裝得整齊的黑白石棋子。陳嬌低頭一看,發現石桌上刻畫著一個整齊的棋盤樣式。

    「是建元元年,我們大婚後不久。」劉徹轉頭看著她,說道:「他告訴朕,朕在建元年間所作的改革會一一失敗,讓朕有個心理準備。」

    想當然爾,正意氣風發的劉徹又怎麼會相信那種預言呢。他雖然聽了余明對於這次新政的分析,並且也為防止失敗作了些準備,但是最後,一切還是如余明所說的那樣發生了。

    「後來,他又告訴朕,趙綰、王臧會在獄中『自殺』身亡,而朕也果然不能夠救他們。」劉徹執起一顆黑子,向天元處落下,眼中有著黯然,「他讓朕相信了這個世界上,或者真的有所謂的命數。」

    建元二年平陽侯府。

    「先生說什麼?」劉徹驚訝得連棋子都沒能拿住,任由它掉落在棋盤上。

    「我說,子夫將來會是你的皇后。」余明猶自望著衛子夫離去的方向,說道。

    「這不可能。」劉徹的第一反應是馬上否認,說道,「我的皇后只有一個,那就是阿嬌。」

    「是嗎?」余明見他遲遲不落子,便自顧自低頭落下一子,淡淡說道,「那你告訴老夫,為什麼要在她膳食中下藥?」

    此言一出,不但劉徹臉色大變,連在一邊看棋的平陽公主劉婧都是一驚。劉婧望著劉徹,問道:「徹兒,你……」

    「就算沒有孩子,我還是會對她很好很好。後宮之中,不會有人的地位在她之上的。」劉徹打斷了劉婧的話,彷彿是對自己說的一般,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

    「陛下,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余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後說道,「歷來都沒有無子而穩坐後位的皇后。你忘了小薄皇后是因何被廢嗎?而竇太皇太后又是因何而立嗎?」

    漢景帝的第一位皇后,是其祖母薄太后的族女,從景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跟隨在他身邊,漢景帝六年,以無子廢。竇太皇太后從被立為皇后的那天起,就沒有得過漢文帝的喜歡,但是以其謹言慎行,且生有嫡長子而始終受到眾臣擁戴,就算是文帝也不能廢除她。

    「陛下,如果你真的喜歡皇后,想保護她,那麼就應該給她一個孩子。對於後宮中的女人來說,一個兒子是比什麼都堅固的後盾。」余明意味深長地說道。

    「……不行!」劉徹艱難地搖了搖頭,說道,「朕的太子,不能是阿嬌的兒子。」

    「如果她無子而一直坐在後位之上的話,那麼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陛下,你這是害她,而不是愛她。」余明輕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臨江王只因為曾經做過太子,所以你母后和館陶長公主就一定要置他於死地,才能夠放心。如果,生下太子的那位嬪妃不是皇后,你認為她會甘心嗎?」

    這時,衛子夫端著新做好的點心,走到桌邊放下,年輕而美麗的容顏上,溢滿了笑容,她甜甜地對三人說道:「陛下,公主,余先生,這是廚房剛作好的。」當視線轉到劉徹臉上時,卻嚇了一跳。平日十分和藹的劉徹,此刻看著她的眼神簡直像要吃人一般,頓時讓她感到小腿有些顫抖。

    「子夫,你先下去。」余明溫和地拍了拍衛子夫的手,白髮白鬚的他頗具道骨仙風,加上和藹的笑容,很容易就能夠讓人對他的話產生信任感。

    「是!」衛子夫已經察覺到了在自己剛才離開的那一瞬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使得這裡的氣氛大變,於是她立刻點頭離去,一路上還感覺到劉徹那銳利如刀的眼神一直在背後望著自己。

    「子夫是個乖巧的孩子,謹慎而知進退,我以為她很適合做你的皇后。」余明彷彿沒有看到劉徹那殺人的眼神,自顧自地說道,「而她的家族裡,會出現兩個人,成為你日後對付匈奴的利器。」

    「她會是我的皇后,那阿嬌呢?」劉徹對於余明後面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癡癡問道。

    余明看著眼前滿是痛苦的劉徹,腦中浮現筆記上所寫的內容,「廢後陳阿嬌,退居長門宮,請司馬相如做《長門賦》,而漢武帝未回心轉意,從此在長門宮孤寂度日,十餘年後病逝,武帝以皇妃之禮葬之。」

    「先生,請你告訴我。」劉徹紅著雙眼,問道。

    「你會廢了她,讓她退居長門宮,她會在長門宮待上十數年,然後病逝。」余明緩緩說道,陳嬌和劉徹一起數次到訪過平陽侯府,他也曾經見過他們二人相處的情景,的確很不能想像有一天,劉徹會對她狠心若斯,而那個笑得如此開朗的女孩會鬱鬱寡歡,以至於病逝。但是這個世界上的事,又怎麼會是凡人所能想像的呢,當年他不也以為自己能夠和阿娡白首偕老嗎?

    「是嗎?原來有一天我會廢了她?」劉徹失神地站起身,腳步輕飄飄地向外面走去,口中不斷重複著,「原來有一天,我會廢了她?」

    「你怎麼了?」陳嬌見他落下棋子之後,就陷入了失神的狀態,便走到他身邊搖晃了他一下。劉徹從長長的回憶中醒來,看著眼前的陳嬌,不禁苦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說道:「阿嬌,你知道嗎?原來命數真的是不可更改的。」

    知道衛子夫會成為他的皇后的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希望能夠一醉解千愁,可是他錯了,有時候,酒非但不能解愁,還會添憂。他臨幸了衛子夫,就在那一晚。無意責怪刻意安排了這一切的姐姐,他知道從自己決定給阿嬌下藥起,或者就已經走在了一條不能回頭的道路上。

    「阿嬌,朕是真的想做一個明君,創造一個流傳千古的盛世,你明白嗎?」劉徹伸手抓住陳嬌的肩膀,直視著她,認真地說道。

    「我明白啊。我明白的。」陳嬌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今天的行跡如此古怪,卻能夠聽出他話語裡的認真。雖然後世人對劉徹褒貶不一,但是沒有人能夠否認他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

    「阿嬌,你知道嗎?外戚如果太過強盛,而皇帝嬴弱的話,這對大漢朝來說,並不是什麼幸事。」劉徹在青石凳上坐下,同時拉著陳嬌坐在自己的腿上,「朕只是不想陳家成為另外一個竇家,但是在朕的心目中,和朕喝過合巹酒的妻子,僅你一人而已。」

    「所以,給我下藥,最後廢了我,都是因為你不想外戚勢力過盛嗎?」陳嬌只覺得自己的心如同遇到了冬日的冰雪一般,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那些史書上記載的話,不斷地在她的腦中回想著,「故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無不遣死。」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朕保證。」劉徹馬上發現了陳嬌的不對勁,緊緊握住她的手,將她抱在懷中,說道。

    「你為什麼改變了心意?因為我能夠預知未來嗎?」坐在這個位置上,陳嬌不禁想起了,同樣在這個地方,向自己探問平陽侯壽命的劉婧。

    「不。」劉徹搖了搖頭,輕輕撫摸著陳嬌的臉,然後說道,「阿嬌,雖然朕不知道為什麼在你身上,余先生的預言失效了,但是朕並不是真的需要你的預知之力。雖然一開始,朕的確心動過。但是阿嬌,話從你嘴中說出,除了你無人知道是真是假,除非它驗應。如果朕真的完全依賴於你的預言,那麼只會毀了自己。所以你的預言能力,對朕的吸引力甚至遠不如你教給墨門的那些學識。」

    陳嬌聽到無人知道真假一句,猛然想起中世紀被燒死的女巫,她一直以為劉徹留下她不殺的原因,難道才是真正會使自己失去性命的原因?

    「而現在,我想通了一些事情。阿嬌,留在我的身邊,陪我,看著這個國家,好嗎?」劉徹俯首在她耳邊落下一吻,「不要說大難臨頭各自飛,你和她們不一樣。」

    「……」陳嬌知道昨晚自己所說的話,已經被他聽在了耳中。

    「答應朕,好嗎?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到從前。」劉徹問道,但是回應他的卻只有沉默。

    「對不起,我可以留在你的身邊。」陳嬌抬起頭,望著劉徹,「可是我們回不到從前了。」對劉徹,她的確有感情在,但是那種感情卻戰勝不了她心中的害怕,要她像從前的那個阿嬌那樣信任他,太難了。

    劉徹聽到這個回答,身子一僵,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抱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阿嬌,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在長樂宮的大殿上,你跟在皇祖母的身後,那時候。我第一眼就記住了你,因為我覺得你好漂亮……」

    那個早上,他們就這樣在那個院子裡坐著,她聽劉徹難得傷感地回憶著他們的從前,而陳嬌將腦袋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淚水不斷滑落。過往的回憶和此刻的情景在腦中不斷交織,讓她幾乎要崩潰了。可是哭過,傷心過,又能怎麼樣呢?就是今天說再多的溫情脈脈的話語,劉徹還是不會變,離開這個院子,度過這個時刻,他仍然會恢復成那個最冷靜而最理智的帝王,永遠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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