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一百零五章 了卻君王天下事(一) 文 / 那那
第一百零五章了卻君王天下事(一)
她低眉想了想,說道:「桑大人既然來了,那也好。之前本宮一時慌亂,讓人點燃了甘泉宮的狼煙。想必各地的援兵會陸續趕到,如今也沒什麼事情,若放他們進入甘泉宮一則驚擾了聖駕,二則不免令天下震驚。桑大人為九卿之一,不知道是否肯代陛下分憂,且到宮外安撫前來的士兵將領?」
「此乃臣之幸。」桑弘羊低頭應允,其實他急急趕來本來就是擔憂陳嬌做事過絕,將衛青犯上之事攤開在天下人面前,想來提點一二,沒想到這位陳娘娘的腦子竟然如此清醒。
甘泉宮烽火既燃,天下咸知甘泉有變,紛至沓來的援軍一定會追問原因。衛青畢竟是大將軍,在劉徹拿定主意前如果讓人知道他帶兵進入甘泉宮,那麼他的罪只怕是不治也得治了。而劉徹縱使匆忙之下令人拿下衛青,又焉知他心中是真的打算除去這一良將奇才,還是說只是暫且收監,來日再尋發落之法呢?
看著桑弘羊離去之後,她終於可以輕舒一口氣,她知道這位桑大人會將一切都安排妥當的。她微微轉過頭,對一直守護在身邊的劉徽臣說道:「你幫通知嗣之,就說甘泉宮已經沒有危險了,讓他替我去送幾封信吧。」
「是。」劉徽臣應道。
「第一封信,是給紀稹的……」
淮陰縣,城西。
淮陰是淮河以北的一座小縣城,它的北面是曾經最強的諸侯國楚國,南面是已經反幟昭然的淮南國和江都國。這座小城夾在三大諸侯國之間,動彈不得,而自數日前,有一隊軍馬自北而來駐紮下之後。整個縣城就更加的人心惶惶了,幸而這支軍隊紀律嚴明,除了令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外,並沒有擾民之舉。
這一天的天氣相當地好,有一個白衣男子坐在淮水右岸的一塊大石之上,失神地望著天空,他的邊上立著另一個白衣男子,冷冷地望著他。
「坐下吧。」石上的男子便是紀稹。他轉頭說道,「這裡可是韓信垂釣,漂母贈飯之所。」
「那又如何?」霍去病生硬地回嘴道。
「你以前看兵書的時候,不是很崇拜韓信嗎?現在來到人家的故鄉,好歹要好好紀念一番啊。」紀稹冷淡地說道。
「所以你在這個小城停留了這麼些日?」霍去病挑眉說道,「微之,這個理由太可笑了。」
紀稹終於轉頭正視他,說道:「霍去病。我說過我的事情你別管,別以為你是冠軍侯,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必要的時候,我會讓人把你扔出軍營地。」
「叫我別管?」霍去病嚴厲地掃了他一眼。說道,「我只是不想看你走錯路,不想我們多年的交情化為烏有……」
「不想多年交情化為烏有?既然如此,那一日。你就不該攔我!」紀稹不等霍去病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若不是你把我打暈,這個時候我已經到甘泉宮了。」
「……甘泉宮的狼煙不過一日便熄滅了。那時候,就算你帶人全力奔馳,也趕不到。」霍去病淡漠地提醒道。
紀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惡狠狠地說道:「所以,你最好保證。這狼煙是我姐姐自己命人熄滅的。如果她們出了什麼事情,我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原諒你!」
紀稹甩開手,頭也不回地離開,在他心中實在是恨極了霍去病那一日的行徑。如今甘泉宮的狼煙熄滅了,而身在京城地李希等人也沒有什麼消息傳來,那一頭的情況他完全不清楚,帶著軍隊更是進不得退不得。
被留在原地的霍去病望著他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平靜的容顏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苦笑。悠悠歎道:「微之,你知道嗎?你和舅舅真地太像了。其實你的選擇我早就知道。卻還想著,或者真的可以尋到一個知音。其實從一開始,你我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地……」
「也罷。早就該知道,你放不下陳家,而我也放不下衛家。雖然你不姓陳,我也不姓衛……」
紀稹沒有聽到霍去病最後的感歎,他煩心地回到軍營,令小兵拿出他的寶劍,正要找人練武,就聽到有人求見。來人正是郭嗣之,這可是給了紀稹一個大大的驚喜。
「冠世侯!」郭嗣之沒有多說廢話,從懷中抽出一封信遞到紀稹的手中,說道,「這是娘娘交給你的信。」
紀稹急急撕開信封,果然是阿嬌的筆跡,只將甘泉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簡單說明了一下,表示自己和劉葭如今都安然無恙,讓紀稹放心,並提了一下衛青下獄之事。
紀稹看完之後,有些悵然若失地放下信紙,那位五度出塞,逐得匈奴北逃地衛大將軍終於一步錯步步錯了嗎?而自己……
待得他醒過神來,郭嗣之早已經不見,而一邊還站著一臉為難的親兵,他開口問道:「侯爺,冠軍侯他……」
「他怎麼了?」紀稹得了甘泉宮的消息,心情平復了許多,忽然想起自己這段日子來對霍去病態度惡劣,忽然有些憂心起來,趕忙問道。
「他走了,留下一封信。」親兵拿出信件遞到紀稹手中。
「微之,相交一場,去病視君為今生知己,料得君亦如是。然,情分親疏終究有別,今日君為陳娘娘之事遷怒,我並不怪。去病自忖,他日若衛家遭難,實難棄之不顧,君若阻我,亦必翻臉相向。當年,我二人為陛下所迫讀盡詩書,書中曾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之語。去病至今日方悟,此乃至理。甘泉宮中勝負應分,去病先行回京,北軍之去留,隨君心意。惟願君之決斷,上不負天,下不愧心。去病字。」
紀稹看完信,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去病啊去病,你可知道,紀稹已經不必抉擇了。你說你不能棄衛家於不顧……你這個傻子,是想用全部的功勳甚至自己的性命去換得衛家人的性命嗎?」
「侯爺。要不要去追冠軍侯?」
「追?」紀稹機械地重複著親兵的話,忽然他像是醒悟了一般,說道,「自然是要追的。」
霍去病慣騎黑駿馬,此刻他為了掩飾身份穿地只是普通地白衣,他端坐在馬上,徹底的黑和徹底地白對比鮮明,一如霍去病的心。紀稹就這樣跟在霍去病身後。他亦是一身白衣,只是他騎著的是一匹白馬,白馬銀鞍,陳嬌以前總是說他就像武俠小說中走出來的俠士。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騎著。也不說話,只是沿著淮水緩緩行著。終於霍去病轉過頭,說道:「紀稹,你知道。其實我很討厭你這麼死心眼。」
紀稹回之一笑,說道:「我知道啊。」
「如果你能夠拋下長安城裡未央宮中那些紛亂,帶上刀劍離開,你我聯手,天下大可去得,你知道嗎?」霍去病行了一陣,又轉頭說道,「給我上萬騎兵。我就可以和你一起,打到你那姐姐說過的歐洲。」
紀稹仍然是笑,說道:「我相信我們可以。」
霍去病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說道:「可是你如果不死心眼,如果能夠放得下長安,你就不是我喜歡地那個紀稹了。」
紀稹聽完之後,開口說道:「霍去病,其實我也討厭你這麼死心眼。」
霍去病卻沒有回答他。只是停下了馬。等著他靠近。
「如果你別這麼看重衛家的血脈至親,帶上你的刀劍離開。你就可以永遠也看不到那些醜惡的一切,也永遠不必傷懷。」紀稹的馬終於到了霍去病身邊,可以與他並立對視。
紀稹伸出手,放在霍去病的眼睛上,然後用一種極為感歎的語氣說道:「你的眼若別將一切看得這麼清楚,你地心若能稍稍對這個人世屈服,你真的會快樂很多。」
「可是那樣,你就不是我喜歡的那個霍去病了。」紀稹放下手,不意外地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
霍去病雙腿一夾,駿馬又開始緩緩行著,這一次紀稹沒有再跟上,只是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紀稹的心忽然覺得有些冰冷,雖然這一天有著難得地太陽,望著那個略顯寂寞的背影離去,紀稹的冷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離去的人。
這個高傲地傻子,是個嘴巴死硬的鴨子,他愛衛家之深切不輸於衛青,只因為看不慣衛家人的某些作風而與之對抗,卻又在私底下默默為衛家做事。他不願辯解,也自認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受再多的苦也不說出。
他知道,這一去,他們不會再有那曾經以為可以天長地久的深情厚誼,因為他這段日子的所作所為傷了他,以他的高傲又怎麼能容許自己肝膽相照地朋友背叛自己?能夠親自趕到淮陰相勸已經是放下了所有的身段了。他中午的那一聲「絕不原諒」卻是真正深深刺傷了他。
這一去,不會再有人在他傷心時陪他喝酒、舞劍、談兵法、論天下……
這一去,不會再有人在他開懷時陪他騎馬、踏青、評人物、品美酒……
這一去,便是青山不在,綠水難流,後會無期。
只因為他有他要保護的衛家,他有他要保護的陳家。
「侯爺,你沒有告訴冠軍侯信中所說的……」親兵提醒他。
「何須說?他見我毫無焦急之色,早已經猜到結果了。」紀稹聽到自己如此回答,「回去吧。我們在淮陰停留了這麼些天,淮南王也該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