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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十章 風朝露夜陰晴裡 文 / 米可麻

    卻說聽了書桐的回話,得知孫四家的終要趕出園去,其蘭心裡痛快極了,手抬腕起,直將碗裡的粥喝了個乾淨,竟似還不足興,又命宜青進來伺候:「將這粥再盛上一碗,揀那劈曬雛雞脯翅兒挾上些。」

    宜青帶笑勸道:「小姐這會兒倒胃口大開了,想是剛才全吐乾淨了,倒騰空了,這會兒餓上來了。只是晚了,不該吃那干曬的葷食,怕不好消化,不如將這用些新鮮芝麻拌熏筍。」

    其蘭嗔道:「怕什麼?我又不就睡,吃過飯,園子裡賞月正好,慢慢走回去就是了。大嫂,你說是不是?」

    寧娥一驚,方才回來神來,書桐細究其臉色,心中疑惑漸生,只是不解,卻不敢妄自揣度。

    寧娥勉強對其蘭笑笑,說了一句:「妹妹即有此興致,我豈能不做陪?」說完又將眼光轉至地上,那孫四家的早已淚花四濺,因是主子房裡,不敢出聲,不然必已嚎啕大作,這時見寧娥看著自己,什麼也顧不上了,立刻爬上前去,要做最後的垂死一搏。

    「大奶奶,大奶奶饒了奴才吧!那帳目上缺空的銀子,我明兒就補上,往後再不敢了,求大奶奶別趕我出去!就這樣出去了,我以後指什麼活呢?兒子都是已成了家的了,還有什麼望頭?老頭子田莊上也必不長久,我們這兩人,怕不是只能坐家等死了嗎?」說到淒楚之處,言不盡述,寧娥聽了,心下倒有些不忍。

    宜青冷言道:「孫嫂子何必在這裡唬人?園子裡出去的人多了,個個都等死不成?那主子又成了什麼人了?平時裡都說主子們宅心仁厚,怎麼到了這時,都說主子是那殺人不流血的狠心人了?本是自己犯了錯,何故又推到主子們身上?難不成,主子們就任由你們將園子裡鬧了個翻天覆地也不管不成?再著,你這幾年撈得也不少了,兒子們雖已成家,也一樣得養著老的,不然還有天理嗎?你這一出去,日子當然不如在園子裡好過,卻也不至於等死吧?」

    寧娥看了其蘭一眼,宜青知趣,立刻住嘴,退到其蘭身後,再不開口。寧娥這才說道:「孫四家的,那丫頭雖嘴快,說得卻也不錯。你也不用拿命來唬人,就憑你貪拿官中銀子這一條,我就可以帶你去見老爺,老爺動了氣,將你送官,也不一定。到時候,不一樣是個死字?現在我讓你出去,倒反是救了你,還不夠開恩?還不夠念情?你也罷了,家裡銀子也不少了,往日裡的事,我也不跟你計較,你就拿些出來,鄉間置些田地,跟你當家的,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難道不好?又何必一定要在這園子裡,拚死拚活地掙一口飯吃?你是個明白人,一說就透,我的話,你且放在心上就是。」

    孫四家的愣愣地聽著,寧娥句句打在她心上,左思右想,確實不過如此,她歎了口氣,跪坐在地上,抬眼對寧娥說道:「大奶奶,平日裡,是我孫四家的錯了,今日聽了你的話,竟如同從我自己口中說出來一樣,無不是心底之言。你到底是個知書識理的奶奶,我沒得說,還求大奶奶寬我一晚,讓我收拾下東西,明日早起,我就走。」說完跪直身體,重重給寧娥磕了三個頭,又輕描淡寫地敷衍了其蘭三個,方抬起頭來,看著寧娥。

    寧娥見其如此,將手一揮道:「就這麼辦,你且去吧。」其蘭哼了一聲,扭頭只作不見,並無理睬之意。

    子規正與杜鵑,萼兒,令兒幾個擠在廊下,就著那窗戶紙透出來的光,細瞧綺墨身上沙綠色裙子上的花卉刺繡,突然就見簾子掀起,孫四家的腫著眼睛,紅著臉,出來了。子規見對方如此狼狽不堪,不由得心軟,轉過眼去,不忍就看,杜鵑早就縮到子規身後,一付自己犯了錯的樣子,萼兒與令兒卻不抬頭,與綺墨繼續研究那花樣,並無半點著意。

    孫四家的眼見那群花枝招展,青春可人的丫頭們嘻笑燕語著,心中黯然,罷了罷了,大奶奶原說得沒錯,何必拚死留在這園子裡?自己的死,又能值上幾個?有些氣,是嚥不下也得咽,有些罪,是不甘心也得受。

    其蘭心情大好,竟將再盛上的那碗粥也喝了個乾淨,寧娥不過略微點綴,很快用過,便起身向窗外看去,一輪月牙兒當空,幾分清瘦,幾分幽涼。

    其蘭滿足地吁了一口氣,方才起身問寧娥道:「大嫂子,咱們就出去?」

    寧娥並不回頭,只嗯了一聲,又吩咐書桐:「明兒早起,先去告訴給吳申家的,孫四家的出去了,再讓平貴家的的帶園子裡帳本過來,結了孫四家的銀子。」說完方轉身,喚琴絲進來,與其蘭慢慢邁出屋去。

    出得屋來,見子規與杜鵑仍在,寧娥笑了一下,抬手指道:「進去收拾吧,明兒早上早點過來,我有話說。」二人慌忙作謝,子規心中暗自歡喜,老天總算開眼,讓我得此良機,也不枉我早先下的一番功夫了。

    再說其蘭,這時已走到院門口,回頭催道:「大嫂快來,才我過來時,見那玉液池裡,竟有幾枝新荷待放,這會兒咱們一起看看去。」

    寧娥應了一聲,扶住琴絲,緩緩行來。

    一行人來到玉液池邊,但見柳陰成片,垂首於水面,縷縷柔婉,絲絲牽情,月色下,水面波光粼動,玉泉流英,眼見是長夏將至,小小的幾朵嫩荷,正從鋪陳於湖面的荷葉上,悄伸出頭來,清風明月下,但見綠荷含香,芳藻吐秀。

    其蘭走近池邊細看,月光撒在她身上,玉瓊瑩潤,寧娥便讚道:「妹妹月下這身姿,竟叫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不知是賞花呢,還是看人呢?」

    其蘭並不回頭,卻也笑著回道:「大嫂子慣會哄人,大哥回來,我必告訴他。」

    寧娥不好意思起來,趕過去捏了其蘭一把,又嗔道:「你才是慣壞了的,一張口就是歪話,明兒見了老爺,我必告訴去,讓老爺教訓你才是。」

    其蘭慌了,忙回身一把抱住寧娥求道:「好嫂子,怎麼當了真?妹妹玩笑罷了,別去告訴吧,我但見了老爺,是頭也昏了,腿也軟了,再被教訓幾句,那就該直接倒了。」

    寧娥用指頭點了她一下,笑道:「好可憐見的!也是個嘴頭子硬的貨,還以為你有多大膽子呢!」

    其蘭撅嘴道:「再大膽子也不敢去招惹老爺呀!你沒見,二哥平日去元平院,也是大氣不敢出的,大哥人不在這裡,若在,也是一樣。細想想,這家裡,估計也就芩姑娘敢駁老爺的回,不過也就次把次,多了,也是不敢。」

    寧娥點了點頭:「可不是!老爺是說一不二的。不過倒也難怪,老爺一向深受聖恩眷寵,說句錯過不該的話,若不是老爺當年英明,當今聖上,怎得順利即位?只因老爺不念官場庸祿,但求清閒度日,不然,當今內閣首輔,怕不是咱家老爺?」

    其蘭吐了吐舌頭:「這些大道理,我是不懂的,大嫂子這會說起這些來,不是對牛彈琴?況也辜負這清朗月色,不該說些俗語來玷污了它。」

    寧娥不覺好笑,又開口道:「你倒清雅起來,這些怎麼就是俗語了?沒有這些俗語,你就做不了大小姐了!」

    其蘭不答,只看月下新荷,半晌方回道:「大小姐有何好處?不過每日裡錦衣玉食,卻是一樣事也做不得主,若是出身不好,那就更連一句話也插不下嘴,倒不如小家小戶的,也不計較這些,來得有趣。」

    寧娥喲了一聲,忙道:「聽聽,聽聽,這是才吃了爛菜嫌不好,吐了一地的小姐說出來的話?」

    其蘭心想,我原不是為菜,正待開口再辨,卻見寧娥臉上微微帶笑,便也笑了一下,二人心照不宣,於是皆靜默下來,只細細賞花,片刻,又緩步向前行去。

    過了間松橋,一行人錯腳亂行,走了半日,宜青驚道:「小姐,咱們怕是走錯了路,這原不是到咱們院裡那條路了。」

    寧娥便道:「這有什麼?左不過是這園子裡罷了,琴絲,你前面先去,到提瑤院裡尋幾個人打燈籠過來,我們這裡慢慢繞過去就是了。」

    琴絲哎了一聲,急急向前走去,宜青帶著其蘭,琴絲,小心翼翼就著月光,慢慢尋著路。

    琴絲一會兒便不見了影兒,後頭三人又走了一會,抬頭竟見前面小小几間房,隔著窗紙,燈光大亮。宜青跑上去一看,又忙忙地沖了回來道:「壞了,小姐,大奶奶,咱們走錯路了,竟繞到二爺的外書房來了!」

    寧娥心裡一跳,她早覺得不對,可不知怎得,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腳,任由著性子,一步步走到這裡,都是這月色惹下的禍,不該,太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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