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浮世本來多聚散 文 / 米可麻
卻說寧娥與其蘭月下遊園,一時走亂了方向,竟走到儒定的外書房來了。
「咱們走吧,這裡原不該來。」寧娥面紅耳赤,急急轉身,準備離開,其蘭卻好奇心上來,一把拉住她道:「嫂子別走,咱們去看看,二哥做什麼呢?」
寧娥斷斷不肯,卻架不住其蘭宜青二人死拉活拽,硬拖到房前窗下。其蘭命宜青悄悄上去看看,自己則緊貼在寧娥身後,又是緊張,又是好奇。
宜青輕手輕腳,湊到窗下,向裡張了張,突然用手摀住嘴,要笑又要忍的樣子,其蘭到底年少,玩心上來,強推著寧娥,也湊上前去。
寧娥只覺自己的心,活跳亂蹦,快要從嗓子眼裡竄出來了,是按也按不住,壓也壓不下,眼睛也不聽使喚,透過透明淨亮的黃色明晰薄紙,竟直向屋內,看了進去。
燈下,一清瘦人影獨自枯坐,右手舉著,看樣子,是捏著個酒杯,身邊尤立著個丫鬟,手裡正拿著個酒壺,卻在說話:「二爺,別喝了,才已經喝得不少了,再喝就該醉了!」
獨坐那人先不出聲,過會,便出手去奪那酒壺,丫鬟轉身不讓,又苦苦勸道:「二爺,別再鬧了!晚也深了,園子裡上夜的一會該來了,若見到了,怎麼說呢?老爺那裡若是知道,就更是不好了,不如就收了去,二爺也早些歇息吧,到底還是身子要緊!」
人影先不作聲,屋裡一時靜如夜林中的深淵,外面窗下偷聽的人也屏住了呼吸,氣氛微妙地緊張起來,但在這時,卻聽儒定開口了:「老爺知道?老爺怎麼會不知道?明兒一早,元平院就該找我過去了。本以為不在官場,便可不理會這些,誰知就算在這清閒鄉野,也一樣難逃,勾心鬥角,權謀籌畫。早知如此,當年我必不肯應承,玉屏,你說可是?到了今日,弄得時時刻刻假情假意,天天夜夜曲意奉承,現在想想,倒不如像大哥一樣,離開這地方,離開老爺身邊,走得遠遠的,也許倒得幾分自由自在。」
一旁丫鬟聽了,嚇得放下酒壺就去捂他的嘴:「二爺!這話可千萬說不得!這夜深人靜的,偏就是聲音傳得遠,園子裡人又多,若被不懷好意的小人聽了去,傳到老爺耳裡,可怎麼得了!」
儒定不理,竟悶聲大笑了起來,想再說什麼,奈何嘴被摀住,外面的人已經是聽了個驚心動魄,再不敢繼續呆下去,其蘭本想進去玩笑一番,這時也被嚇得趕緊回頭。
寧娥首先掉頭而去,獨自一人快步衝在前面,竟不管其蘭,因眼裡包著淚,怕叫人看了去,待走到一簇芙蓉花下,方才立住腳步。借那月下花陰,用手帕輕輕將眼角拭過,當年?再從那窗下故人嘴裡聽到這二個字,讓她心緒澎湃縈迴,起伏難安。
其蘭由寧娥身後,氣喘噓噓地趕了過來,顯見得是嚇到了,不住看寧娥臉色,想說些什麼,急切間又說不出來的樣子。
寧娥只作不知,淡淡道:「出來也好一會子了,該回去了,琴絲還不知怎麼尋咱們呢,再不回去,該出亂子了。」說著,一個人先走在頭面,其蘭扶著宜青,默默跟在身後。
走不上幾步,便見琴絲帶著幾個丫頭婆子,打著燈籠遠遠就過來了。寧娥停下腳來,待她們過來,前頭照著亮,方繼續前行。琴絲見寧娥臉色有些不好,要問,又見宜青直衝她擺手,只得先按下不提。
一行人走到提瑤院前的遊廊岔口,寧娥吩咐丫頭們幾句,對其蘭道:「好好休息吧,今兒也累了。」又特意對宜青道:「以後別再嘴快了,有些話,原不該你說。」宜青知其是話中有話,只管低頭稱是,不敢多話。
寧娥這才轉身,朝自己院裡走去,月光下,她的呼吸漸漸平穩,琴絲聽了她剛才吩咐宜青的話,知道必是有事,再見她已經平復下來,便悄悄問道:「大奶奶,剛才你們去了哪裡?怎麼都是慌慌張張的樣子?」
寧娥默然,並不開口說話,琴絲心知有異,不過,不該問的不問,這道理,她跟了寧娥多年,是早已爛熟於心了。
大廚房裡,子規正與杜鵑洗碗說笑,杜鵑還是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樣:「姐姐,孫嫂子真給趕出去了?就因為那盤菜?」
子規肚裡好笑,心想哪是因為什麼菜,還不是因為錯看了人,嘴上卻說:「可不是?所以你往後可得小心,若犯了錯,也得趕出去!」
杜鵑睜大眼睛叫道:「我可再不敢了!上回封府那事,已將我唬了個半死,往後我只有加倍小心伺候,哪裡還敢犯錯?」
小螺子一旁收拾碗碟,聽了杜鵑的話,冷泠說道:「那可說不準,小心伺候便不會有錯?主子要趕你走,沒錯你也得走,主子要護你,有錯你也留得住。子規,這你是最清楚的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子規只管手中快做,嘴上卻笑著道:「小螺子向是咱們這大廚房裡最眼明心靈的人,況這話字字珠璣,主子當然事事都對,要我說,就是這麼個理兒!」
小螺子氣惱起來,將手中一隻釉裡紅雙龍戲珠大碗往桌上狠命一放,那東西搖晃一下,險些掉落地上。
子規眼角瞥見,微微笑了,卻對杜鵑道:「你小心,手中把牢些,若將這東西打爛了,就又是一宗罪名了。」
小螺子心下一冽,回頭狠盯了子規一眼,子規全不在意,只當無事一般,繼續忙著。小螺子將那碗收好,又走至子規面前,湊近她的耳朵,小聲道:「現在你是得意了,不過,這園子裡的事,可不是就這樣?東邊落下西邊起,誰也別嫌誰運氣,全是主子一句話罷了。孫四家的能出去,你也一樣,且收著些,小心滿了,就該撒出來了!」
子規聽後一轉身,正視小螺子大聲道:「我不知道什麼叫運氣,只知道好好伺候主子,我也不想那些不該是我的東西,不是我的,我一樣也不要,是我的,誰也搶不走!」說完便將洗好的碗碟撈起,鎮定自若地從小螺子身邊走過,全不以其為然。
倒是杜鵑,依舊有些膽怯,小心翼翼地看了小螺子一眼,見對方眼中寒意重重,不免有些為子規擔心。
子規收拾完東西,因見外間有一封包得好好的紙包,便好奇問宋媽媽:「這是什麼?」宋媽媽邊噓著眼睛,用鑷子細夾那血燕上的絨毛,邊答道:「才外頭送來的一包銀杏,說是一間什麼寺裡,一棵千年老樹結出來的果子。你來得正好,將這果子剝出來,明兒早飯,二奶奶要吃桂花蜜釀白果。」
子規二話不說,從地上揀起包裹來,打開就動手剝起來。杜鵑將手裡的活忙完,一聲不響走到她身邊,也跟著剝起來。子規抬頭看她,杜鵑回了個憨笑,子規上去刮了她鼻子一下,二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宋媽媽一旁笑道:「你們姐妹感情倒好。對了,子規,那白果不要去心。」
子規怪道:「不去心?不去心如何吃得?」
宋媽媽慢條斯理道:「說你沒見識吧?一般白果,心子又苦又澀,做菜要去心方才吃得,卻說這老樹結出來的白果,偏就貴在果心不澀不苦,還有一股子清郁之氣,且有治那愛起夜,睡不酣沉踏實的功效。那老樹一年不過結百來斤果子,人求都求不來,就這一小包,還是人家特地弄來孝敬老爺的呢,不然那麼遠的地方,又是難得的東西,如何到到這裡。」
子規滿臉堆笑:「難得難得,咱家老爺,到底與一般人不一樣,真正尊貴,受人擁帶。」
宋媽媽得意地道:「可不是?你放眼瞧瞧,就這江南一帶,哪個官老爺不以咱家老爺為尊?凡新官上任,必得先來看過老爺,問候請教。說句厲害的,老爺一句,地都要抖三抖呢!再者,咱家大爺說話就要回來了,京官,正二品呢!子規,杜鵑,不是我說,你二人進得了這府裡,真真是有造化的!」
子規咯咯笑出聲來,聲音太大,惹得小螺子內間冒出頭來,鄙夷地看了外面一眼,又哼了一聲後,方才縮回去。
子規手裡使著勁,一不留神,勁使得過了頭,竟將手中滿握著的整把白果捏了個稀爛,杜鵑忙上前,用自己的汗巾兒擦拭乾淨,又看了看子規滿頭滿臉都是汗,便道:「姐姐去洗把臉,先回去歇息吧,這點子活,我一個人就幹完了。」
子規定了定神,微笑起來,不說話,從包裡拈起個果子,又繼續剝了起來。一時間,廚房裡誰也不說話,小螺子也沒了聲音,裡間爐上坐著的高湯,咕嘟咕嘟地發出釅稠濃泛的悶聲,子規與杜鵑手中辟啪作響,配合著宋媽媽那裡細微卻清脆的叮零聲,安逸,溫馨,有種貼慰人心的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