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從來富貴險中求 文 / 米可麻
卻說子規由鶴童口中得知,安儒榮又要回家,先只是不信,他才回去多久,這就回來了?不過見鶴童言之鑿鑿,也就不得不信。[~]
當下子規心裡有些著急不安起來,若自己還在攏香院就好了,她想,安儒榮這會兒回來必有大事,才升做一品尚書之人,能這麼有空,左一趟右一趟離京往家趕?也不知道,安大奶奶收到這個消息了嗎?
攏香院裡,書桐正在繪聲繪色地給寧娥描繪,剛才乾娘被拖回薦紅院的情形,說到最後,得了意,滿臉都放出光來。
寧娥面無表情坐聽著,沒有任何高興的表示,待書桐說完後,屋裡再無他聲,就如幽谷般肅穆安靜下來,陽光照到她的臉上,於白得磣人的膚色中,投下點點陰影斑駁。
「奶奶怎麼了這是?二奶奶倒了,奶奶難道不高興?平日裡叫她那麼囂張,人都說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二奶奶不拿這個當回事,不拿那個當回事,這下好了,她娘家靠山倒了,她還不跟著一齊垮?平日裡不見積下好來,這會子就都露出來了,沒一個替她說句話的,臨了還跟芩姑娘鬧了一場,非在南牆上搶死不回頭!」
寧娥冷冷道:「不是說,大小姐去了?」
書桐愣了一下,過後緩緩道:「說是去了,可說沒說上話,就不知道了,老爺的意思,大小姐也不好多論。」
寧娥又不開口了,屋裡再一次冷落下來,陣陣凜冽的北風呼嘯著由窗外掃過,打得黃葉枯枝直是辟啪作響,斑啵有聲。雖已是中午時分。太陽卻隱進雲層裡去,不肯張臉出來,天色昏暗,寒氣乍動,寧娥坐看身邊香爐,一縷青煙篆篆而上。香風暗流之中。她覺出了冷徹骨髓的寒意。
「大奶奶,昨兒聽說,大爺要回來了,可是真的?」書桐見寧娥久不出言。忍不住自己先問起這個問題來。她總是關心這個的,大爺是這院裡真正主人,亦可說是這園子的真正主人。若要求榮華富貴,她就只能指望這個了。
寧娥點了點頭,這些男人。她想。難怪這家裡是不可能有愛的,他們忙著黨派之爭,勾心斗腳還來不及呢,哪裡閒心管這些風花雪月?
可惜只是,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說是聰明人,還是一樣鑽進這個套裡。執迷不悟。
到了現在,寧娥是真有些理解儒榮了。什麼叫身不由已,什麼叫不進則退,他不想死,便只有叫他人去死,無可奈何之舉。她也明白了儒榮的可憐,為什麼姿姨娘說他可憐。沒人懂他惜他,那京城裡人,都只忙著扳倒他,唯有身邊女人,可於他一絲溫暖春風,只是安慰的不是地方,他亦不愛她們,不放她們進他心底,正如隔靴撓癢,全無用處。
而真正理解他的人,坐在他家裡,正是他的髮妻,不過他二人利益相背而沖,越是理解,越是不能接近,永遠不能攜手共進。
寧娥於微光下笑了,想到這一點,她實在覺得有些好笑,原本我們該是多麼幸福的一對?心意相通,知根知底的,如果不是為了身邊這一些翠雕寶閣,金縷玉衣?
「大奶奶,咱們是不是該準備準備?大廚房裡要不要預備下大爺愛吃的菜?還有外書房,現在叫嵐少爺佔了去,是不是該叫他讓出來?還有這屋裡,是不是也該……」書桐已是按捺不住,她心如火燒,眼裡放光,手指.控制不住地微顫,她再也等不了了,她只覺得,是春天快要來了。
寧娥繼續笑著,口中輕聲細語道:「傻丫頭,就這麼心急?」
書桐紅了臉,不敢再說,寧娥用手撫過身體,說是太冷了些,書桐趕緊慇勤去裡間,要取銀鼠小毛披襖來,寧娥看著她年輕而忙碌的身體,一閃而過,心裡除了悵然,還是悵然。[.]
這園子蓋起多久了?寧娥心想,怎麼就漏風漏得這麼厲害?身邊到處都寒風,廊簷下亦可見灰霉青苔,香爐一旁熏著,鼻息間卻只聞得到槁腐的霉味,窗外的枯枝,投在她心上,就是一片亂影,鬼影幢幢間,屋裡的一切,都化灰似的黯然褪色下去。
活成這樣,寧娥心想,倒還不如死去。張乾娘怕不也是這樣想?她在那裡,做些什麼呢?
「大奶奶,子規來了。」寧娥被丹杏的話嚇了一跳,抬眼一瞧,一尊青衣羅煞立於面前,昏暗光線下,她的心立時就漏跳了一拍。
「大奶奶想是出神了,怎麼不認識子規了?盯著只管看個不住?」書桐抱著件大紅色刻絲牡丹花灰鼠襖子出來了,一見寧娥發呆似的朝子規面上看個不住,就笑了起來。
寧娥驚覺失態,於是也笑起來道:「是我疏忽了,也是這丫頭,幾日不見,又長高了好些,我這脖子抬著也酸了。」
子規不好意思地笑道:「奶奶別再說我長高了,昨兒嵐少爺還說叫起呢,問我整日吃了些什麼,長得這樣高了,再下去,只怕天就要戳通了。」
書桐邊伺候寧娥穿衣,邊笑道:「是了,怪道你一來這天就變了,早起還是太陽老大,明晃晃地,這會子就陰沉下來了。」
子規見書桐動手,也趕緊上來幫忙,口中亦笑道:「說得是了,我也覺得冷嗖嗖起來了。」
寧娥這就問道:「你來有什麼事?少嵐有什麼說的嗎?還是想起什麼,又來要了?」
子規陪笑道:「我聽鶴童說,咱家大爺要回來了,因想著嵐哥兒正佔了大爺的外書房,這就趕過來問問,可要騰出來?也不知大爺什麼時候到?若是快到,下午就叫嵐少爺還回柳清院去不是?」
寧娥邊摸著袖口上的刻絲花樣,邊淡淡說道:「這園子裡消息傳得倒快,我也不過是今兒早起才得的信兒,你那邊就知道了?也罷,就叫嵐哥兒那裡用,大爺不過回來一天二天,說話就要回去,老爺說了,還叫這院裡歇。」
子規忙點頭應聲,心想一天二天,這就必是回來給老爺報備情況的了。
書桐一旁收拾寧娥換下來的褂子,又對子規笑道:「子規怎麼樣?到了那邊可還習慣?聽說嵐少爺對你不錯,眼見就越過朱槿去了。我本說揀一日去給你賀喜,不想今日你就自己過來了。
子規聽見這話就臉紅起來,只得尷尬垂手而立,嘴裡勉強辯了一句:「姐姐說笑話呢,當著奶奶面,這如何說得?哪裡來得喜事?若說喜事,大爺回來才是真得喜事呢,我有什麼可賀之喜?」
寧娥面上似笑非笑,看著兩人道:「作姨娘就是喜事了?書桐,這就是你小見識了,未必人人都想要做梅香的,子規,你說我這話,對是不對?」
書桐聽出這話不好來,也面上飛紅,指著要收衣服,這就避回裡間去了。寧娥也不理她,又問子規道:「嵐哥兒怎麼樣?在咱家可還過得慣?今兒第一天讀書,可還用功?」
子規一一答來,不過總是那幾句,寧娥亦心不在焉地聽著,也沒往心裡去的樣子。
子規見寧娥如此,便說少嵐那邊就快用飯了,自己就要回去,寧娥點頭,也不甚著意,子規這就退了出來。
回去途中,子規特意繞到薦紅院外瞧了瞧,只見大門緊閉,風吹過依稀能聽見院內地下落葉唰啦啦直響,海棠樹上枝梢亦吱嘍嘍發哨,卻是杳無人聲,叫人只覺淒涼寂靜。
子規地下站著,忽就覺得頭頂上落下雨來。瑟瑟寒風中,瀟瀟冷雨下,天地間煙水蒼茫,安張祁應,今日終於倒下第一個來。這是不是親人們天上降下來淚水?她不知道,昔日攜手同盟,此時因失了共同的目標,而將矛頭掉轉,直指彼此。從來富貴險中求,強扭命數之人,最後總還是要被命運拋棄。只當自己做下鬼事,世人不知,就能安心舒意地享受了?那地下的冤魂,就肯輕輕放過了?
子規等了半日,終不聞院內有一絲人聲,之方轉身準備離開,卻聽身後一老婆子,正邊歎氣,邊打掃地下灰土落葉。
子規好奇,上來問道:「好好的,媽媽這是歎什麼氣?」
那婆子搖了搖頭,開口說道:「平日裡多麼風光的二奶奶,今兒真叫難看得不像,這一路過來,倒叫下人拖了個七零八落的,頭上珠的翠的,散落一地不說,身上衣服也是弄了個稀爛。金徽最是嘴頭子鋒利的丫頭,今兒只是哭得不成人,一個完整字也說不出口。唉,說不得,此一時彼一時,問一句是為了什麼?誰也不說,只說嘴快惹得老爺發了火,人都說:蚊蟲惹扇打,只為嘴傷人。可見是這個理兒了。」
子規怔怔地聽著,心裡不知是何種滋味,自己難道不該覺得痛快?跟自己家裡一百四十七條人命相比,張乾娘這罪只嫌受得太輕了。可是,她聽見乾娘與金徽當下的慘狀,她心頭泛起一陣噁心,她只覺得要吐,她這就悟出個道理,原來復仇的滋味,並不全是甜蜜可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