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佔盡風情唯此青 文 / 米可麻
子規聽見書桐那聲「大爺」之後,便飛遁而逝。(葉子·~)
她腳步匆匆,心跳亦是匆匆,本已被仇恨燒成灰燼的心上,瘋狂而奇妙地,長出一樣活物來。
這東西來得奇怪,於死灰中涅槃重生,於枯燼中得到養分,突然就來勢洶洶,叫人全無法去阻擋,因自己也覺得理不直氣不壯似的,便更凸顯氣焰囂張,扇也扇不滅的暴戾成性,攜千軍萬馬之力,行金戈鐵馬之威,它這就來了,不理會子規的絕望與恐慌,它這就來了。
鄶子手!子規在心裡拚命掙扎,他安儒榮就是個鄶子手!這話是說於誰聽的?這裡並無他人,園館寂寂,庭院深深,瀟瀟寒雨中,只有她一個,立於這天地之間,獨喊這違心之語。
這時她便想起了父母,是了,正是時候,她想。爹,娘,你們來幫幫我,青兒這是怎麼了?我有些失去控制,再不受理智監管了!
可是事與願違,那東西生長得如此之快,快到這就已然遮擋了一切,父母的臉在那鬼魅嬌艷的背後,忽隱忽現,不知的,竟與這東西有了某種不合常理的互動,似有共通之處,並帶來微微暖意。
子規將手裡的傘扔在地上,讓冰涼的雨水直接沖在自己身上,刺骨之寒,錐入骨髓,清醒些,清醒些!
陣陣笛聲,揚趕來,若在往常,子規定會無比感激這及時而來的相助,人也會立刻就趕去見蘇雲東一面,將心事一傾述之。
可現在。她的雙腿卻如同灌足了鑽水,沉重得一步也動不得。
現在她人在這裡了,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換上的是什麼衣服,也不知道自己頭髮上的雨水擦乾了沒有。她不知道。
我不怕你,更不會迴避見你!反正我是這院裡的丫鬟,遲早都要見到!子規在心裡這樣給自己打氣。[~]說得有理有據,卻還是心虛不已。
若她能直視自己的內心,她會發現,自己其實是想再見他一面,還是想再看看那雙眼睛,雨中梅下,香雪海裡。炙熱而犀利的眼神,是真誠的嗎?子規當然不會不會承認這一點。但事實是,她來這裡,這麼匆忙就來這裡,只是為了這個原因。
儒榮沉默地看著子規。她一進來他的眼裡便只有她了,不過他很小心,竭力不讓別人,尤其是寧娥看出來。
一朵綠梅斜插在她的發間,這麼說,仙子到底還是降落凡塵了,是我的罪過?也許這樣說有些過於托大,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去這樣設想,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多出幾分想要擁有她的勇氣。
「飯這就好了?那就傳,正好大爺剛也回來了。對了,你才去提瑤院,看二小姐現在如何?最近老也見不到她,一個人在屋裡做什麼呢?」寧娥風輕雲淡地開口問子規道。
「回大奶奶,二小姐也沒做什麼。還是配茶玩罷了。二小姐說最近天不好,又冷又濕,就不想出來了。」子規垂首答道,她不敢抬頭,更不敢接儒榮的眼神,不過她身上有些發熱,臉更是紅到燒了起來。
「你怎麼了?臉這麼紅?」寧娥見了奇怪,便問她道。
「哦沒事,可能剛才回來淋了雨,有些著涼了。」子規勉強淺笑著回答,她知道他在看自己,一直看,還在看,看到自己臉紅成這樣也不移開眼光。
「二小姐配什麼茶呢?」姿姨娘忍不住也開了口。
「梅花茶。」子規回答道。
「是了,也是時候了,」寧娥搶著開了口,她轉過頭來看了儒榮一眼,詫異於他的沉默,和忍耐。[~]他怎麼有這個興致,能在這裡坐上這麼久,聽她跟丫頭們說話?
儒榮的眼睛,在白皙修長的手指後裡,閃爍不定,他已經很努力了,可他心裡燃起的這把火,燒得他快要失去理智,他恨不能將這屋裡除青衣仙子和自己外的,所有人都趕出去,好讓他能對她一吐衷腸。
三十歲的男人了,說出這種話來他自己都感到汗顏,亂花叢中,他向來是過而不留情,可現在,此刻,見到對面那位,低眉順目,一派小心的皓齒青蛾,他的心就失了守,卸甲投降了。
他沒愛過任何人,他安儒榮本沒打算這輩子要愛上個什麼人。女人於他,不過是身上一件錦袍,穿給別人看的罷了。他為了父親,為了安家,早不拿自己當人了,那腔子裡跳著的,也就自然不是人的心腸了,那就更談不上愛,愛誰也不可能了,就連自己的兒子榴哥兒,也是血脈之求,並不與愛相關。
眼見那叫子規的丫頭,在自己的眼光下,羞色漸起,卻更顯得玉面朱唇,霞蒸兩靨,他知道自己完了,這就已經沉淪進去了。
惶惶然已過三十個春秋,卻在這時迎來了人生第一場,也許是唯一的一場戀愛,儒榮雙手復又垂下,緊緊撐住身邊椅子扶手上的鏤空雕篆,眼前那朵小小的青梅,這就佔據了他所有的知覺感應了。
寧娥看向儒榮,有些疑慮他為什麼還不說話?不料這就開口了:「是時候了,早梅已經開了,我回來時在路上就聞見香了。」
寧娥笑道:「是嗎?想必大爺一定去看過了?」
儒榮不答,卻反問她道:「飯還不叫端進來?」
姿姨娘忙將榴哥兒交到身後雲姑手中,自己站起身來,笑對寧娥和儒榮道:「我來伺候大爺和奶奶,今兒咱們院裡人都整齊了!一家子熱熱鬧鬧吃個飯有多好,大爺奶奶,你們說是不是?」說完就轉身向外走去,子規趁機也就跟著出去了。
儒榮心神恍惚,見她走後,方才漸漸安定下來,只是疲憊之意立刻來襲,他有些招架不住,以手撐頭,歎了口氣。
寧娥傾身過來,柔聲問道:「怎麼,累了?不要緊,已經到家了,用過飯你就歇息。」她的面色如三月春風,秋波送嬌,溫存地看著儒榮,心裡卻已做好被對方拒絕的準備。
不想竟儒榮就點了點頭,寧娥大感意外,一時竟無語以對,這時就聽得外頭衣裳綷粲聲響起,原是眾人捧著食盒進來,寧娥遂也站起身來,親自為儒榮揀菜。
「酪酥醍醐是大爺愛用的,最是甘涼潤燥,充液滋陰,且是養營清熱,將這菜放到前面來。」寧娥柔聲娓娓,對正向外端菜的姿姨娘道。
「不必,」儒榮坐於桌旁,只覺身邊花團錦簇,麗影幢幢,卻不見仙蹤,心頭失落,嘴上便有些不留情起來。「前些日子太醫曾說我中虛濕盛,不宜多食此物。」
寧娥哦了一聲,又仔細將菜品一一看過,姿姨娘這時拿起碟枇杷露蒸制的粟粉糕,口中慇勤道:「大爺用些這個,我記得在京裡時,大爺就愛這糕。」
寧娥微微瞥向儒榮,見其還是毫無反應,便對姿姨娘道:「你放這裡,大爺要吃時自取就是。」
姿姨娘落了個沒趣,只得將盤子輕輕放在桌上,這時書桐換好衣服,也趕過來伺候,又對寧娥回道:「大奶奶,才子規說她受了些寒,有些咳嗽,說不能過來伺候了,怕過給主子們倒是大不好了。」
寧娥不甚在意,只點頭說道:「知道了,叫她屋裡躺著歇會兒,過會子得了閒,外頭傳個大夫給她瞧瞧就是了。」
書桐答應下來,過後不經意地又開口道:「剛才我見那丫頭在梅圃裡賞梅呢,這好大的雨,那地方空蕩蕩的,穿風的厲害,可不就著涼了?」
寧娥聽見這話,若有所思地看了儒榮一眼,見其不動聲色,便掉頭問書桐道:「子規去了梅圃?她一個人?」
書桐正要回話,無意間抬頭,正碰上儒榮的目光,那裡面有股咄咄逼人之氣,叫她一下失去說話的勇氣,只好低頭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寧娥再看儒榮,對方低下頭去,細看桌上一道美食,忽然開口道:「這道菜甚好,拿來面前,讓我嘗嘗。」
一聽見這話,姿姨娘趕在寧娥前面就動手,將那道鵝脆掌端於手中讓儒榮細辨,儒榮強作笑臉,挾起一小塊輕嘗,亦讚道:「好,很脆,骨頭去得也好,乾淨利落。」
姿姨娘受這一讚,頓時便寶靨微紅,梨渦欲笑,儒榮呵呵幾聲,揮手作罷,她方放下碟子來。
寧娥不再動手,坐了下來,抬頭對又姿姨娘道:「你也坐,菜差不多也都全了。大爺要喝什麼酒?前兒老爺送來些宣賜碧香,大爺看好麼?」
儒榮點頭,他此時心思早已遠遠跑開這地方,跑到後頭的下人房裡去了,哪裡還在意喝什麼酒?這裡一切,於他不過是敷衍,和防衛。
酒燙得熱呼呼地端了上來,寧娥滿斟一杯,遞於儒榮,後者笑而納之。寧娥越看儒榮的笑,越覺得心頭不安,這人是怎麼了?沒未見過他對自己如此和藹過,更別說笑了。
待到飯後,儒榮說去姿姨娘屋裡歇下時,寧娥方才感到了正常,雖是心有不甘,不過,到底事情還是正常的,沒出什麼偏差。他安儒榮,對她周寧娥,正該是這樣,相敬如賓,又如冰。(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