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忽見舊人斂眉驚 文 / 米可麻
子規一人悶坐於車上,搖擺間覺得甚是無聊,遂悄悄拉起半邊窗簾,向外窺去,見街市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市間及街坊叫買五色米食、huā果、膠牙餳、箕豆叫聲鼎沸,不絕於耳。
子規這才想起,明兒就是臘八了,若在幼時,家中早將果品備下,亦要備些蔬食餳豆預備祀灶,這是小時她最喜歡的節日,一連幾天,各種乾果仁料的香氣,繞樑不絕,她最愛是小紅豆和紅棗,鍾兒卻最喜核桃杏仁。
「你二人倒好,一個喜甜,一個好苦,也算是姐弟了,合在一起,方成全味。」父親總愛這樣取笑她和弟弟,母親忙著指揮家中眾人煮粥散眾,本是無空理會,聽見父親的話卻也接道:「是了,這方才不得虛耗費東西,總之出來一樣,就有一張嘴接著。」
她和弟弟聽見這話,便要過去依偎於母親膝下,撒嬌抱怨,總是說對方不該,自己方是正道。
父親先是不理,過後見鬧得凶了方才呵斥:「二個小傻角混鬧什麼?!待粥熬出來,一人罰一大碗!」
大家皆笑,說這罰得是最合情合理了。
想到這裡,子規眼眶盡濕,剛才儒榮被溫暖回春的心這就又返到了零度。
正想到心灰處,子規忽然發覺前面人群中,有一人甚是面熟,她再仔細一想,險些失聲叫出,道他是誰?竟與祁少嵐有幾分相似!
子規情急,將窗簾大開,幾不能將頭伸出去細看。車下正走著的家僕被嚇了一跳,知道是她,也不敢抬頭,唯有低下頭去。又叫前面人快叫長嶺。
子規再見人群中那人,似抬眼看過自己此處,瞬間便閃過不見。她知道。怕是自己有些莽撞,又見長嶺氣喘喘趕過來,更加印證自己想法,遂將身子縮回,窗簾合上,帶上笑聲對外頭說道:「市集上倒好個熱鬧,我一時瞧住了。竟忘了規矩,長嶺莫怪,是我疏忽了。」
長嶺見她如此說來,也就信了,因此笑道:「姨娘想必久沒出來。呆得悶了,見了這裡好玩好笑處眾多,一時看忘了也是有的,無妨,無妨。」說完又對下面人吩咐幾句,便又趕去儒榮車旁回話。
儒榮聞聽此事,也笑了,過後便道:「青姨娘還是小孩子心性不改,長嶺你可記得咱們回來路上。那幾塊麻餅?」
長嶺也笑:「姨娘還小呢,自然有些玩心。」
儒榮邊搖頭邊笑:「調皮!」
說話間已快到閔太師府上,遠遠便聞聽笙歌鼎沸,又見儀從紛紜,滿街車填馬塞,好不熱鬧。
眾下車後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子規則被讓進內院,與眾堂客一處,眼光放下,見皆是珠圍翠繞,玉暖花香,說不盡富貴風流,溫柔旖旎。
子規冷眼看過,默默坐於偏處,她自知身份有限,再說也懶得與人說話,路上所經那事,已夠叫她費盡心思了。
祁少嵐?!難道真的是他?他到京城來了?來找他父親?那麼蘇雲東呢?東哥哥難不成也到了這裡?
這一連串問題叫子規心慌氣急,她人雖靜靜坐著,內裡卻如燒開了鍋一般,翻騰不迭。
子規這裡正想得出神,就聽外頭一陣哄鬧,幾個丫鬟婆子擁著個小小美嬌娘進來,眾婦人嘻笑間上前,看視取樂。
子規就聽身邊一婦道:「這是太師第幾房了?」
另一婦人就答:「說是第十七房了,誰知道?總之裡外都算上,少不得幾十位了。」
先前那人聽著就笑,過後說道:「太太也不理論?倒是好個性子。」
另一人接話:「你也傻了,太太連個蛋也生不出,還敢開口出聲?閩老爺生了氣,趕她回娘家也是不費多大力氣的。聽說太太娘家已是完了,閩老爺更不用顧忌,想怎的便怎的,太太想要保住地位,屁也不敢多放一個出來。」
子規聽後不免冷笑,再看席間上首那位紅衣婦人,正坐著受禮,顯見得是閩太太無疑了,見下頭新姨娘遞過茶,便命丫頭們安放座兒與他坐。子規看那太太,就再無他話好說,木呆呆坐著,新姨娘也一樣,看著甚小,也是不知如何應付的,若不是身邊有幾個婆子提點著,怕就什麼事也辦不成。
姨娘就是這樣,太太更是如此,大伙本是一家,裡外皆不成形。
酒桌上這時開始熱鬧,有會說會笑的,有會喝會吃的,有抿著嘴不開口的,有縮著手不動箸的,各人有各人的模樣。閩府十幾個姨娘忙裡忙外,其中一位很是打眼,一身茜色衣裙,長得尚算出眾,且兼體態風流,丰姿綽約,滿席只見她一人穿梭不迭,八面張羅,滿場飛舞。
子規好奇便問身邊:「那位敢是閩家姨娘?倒好個妥貼行事。」
那人正愁無人說話,見子規上來,歡喜地開口絮叨:「那就是閩家八姨娘了,你瞧她好?告訴你吧,人家可是高段本事,一般小丫頭到她面前,只有一個死字了。」
子規驚道:「此話當真?卻又何解?」
那人便道:「她娘家本是小吏,她本在huā柳巷間求個活路,不想天上掉下福氣來,叫閩老爺看中了,花了不少銀子也娶進門來。大太太本不管事,八姨娘又好掐尖作強,家裡從此就是她說了算,把那堂子裡的一套全搬進來,攏住了閔老爺寵她不說,多少姨娘想跟她鬥,也真真假假鬥過,最後全部鎩羽而歸,有的就此被趕出去,有的,直接就沒了影兒,不知道人最後落去了哪裡。」
子規搖頭,那人見她似有不信之意,急著又道:「怎麼你不信我?想必你也是初到京裡,不知底細。說起來,誰不知道,閩老爺家裡有個八姨娘媚兒?你外頭打聽打聽,正經人家,就窮透了,不是沒活路,再不敢把女兒給這府裡,鬧不好,閩老爺新鮮勁兒一過,這人就沒了。」
子規便問:「那閩老爺後來還連著娶了這麼多?不是說,這是第十七個?」
那人笑了:「你敢是傻了?正經人家雖不願意,可閩老爺是誰?他看中的,能不到手?再說了,想工巴結閩老爺的人多了,如今皇上面前,最能說得上話的,就算閩老爺了,說起來就是四個字,言聽計從!他只要肯多說一句,省去人多少工夫呢!你倒說說,這種情形下,如咱們這樣一個女人,又能值得多少?」
子規怔住了,看看說話的人,再看大太太,呆若木雞,新姨娘,目光凝滯,八姨娘媚兒?huā枝招展,繡帶飄搖。
回去途中,子規頭痛欲裂,中人欲嘔,不知為何,卻唯實難受。
正走到一半,忽聽得前頭有人聲喧嘩,且至闐塞道路,安儒榮的車隊只得停了下來,因有上回揚州之事作警,儒榮不許人下車,只命長嶺帶人,前頭探視。
等了片刻,只不見長嶺回來,儒榮漸漸心焦,又叫來長新:「你再去看看,到底何事?若事不大,趕散也就是了。」
長新只得也去,儒榮見家僕們這裡也是無事,便叫他帶些人去,一時車隊前人手見少。
子規車上正被晃得難受,見停下來,倒可略喘氣休息,只是儒榮不叫人下車,杜鵑不得上來伺候,只有一人靜坐,又聽得外頭吩咐,說大爺的話,不叫開簾子向個張望,只得按下性子,慢慢等候。
又待半日,長嶺匆匆來報:「回大爺,前頭一幫醉漢打架,店家本來要勸,倒又饒進去,三伙人打成一團,裡內分不清好壞來,又有許多潑皮看閒拉偏,這才堵上了半條街。」
儒榮一聽,不過小事,只是擔心有詐,便命長嶺再帶些人去,將人眾驅散開,叫車隊通過便罷了。
眾人外頭正忙得不迭,子規突然發覺身邊車簾一動,一卷小小紙筒飄落進來,正落在她腳邊。
這一驚非同小可,子規也不顧儒榮有令,馬山揭開簾子就向外看去,卻見車下一人全無,前後亦無旁人,靜悄悄一絲聲音不聞,長童還在,卻是待在車下另一邊,子規繞過那邊去看,見其反倒抬頭看了自己一眼,好心勸道:「姨娘怎麼將簾子打開了?快進去不要出來,沒什麼好看,不過一群醉漢打架罷了。大爺有話,不許冒失呢!」
子規慢慢縮回車內,心上如同被壓上大石頭千斤,沉到直墜下來,紙卷已被她挪至腳下,攤若軟泥,沒半點份量。子規卻覺得自己是踩中了冰窖,寒氣陣陣從下面噴湧出來,帶著颼颼陰氣,讓她直凍到骨子裡。
這時車隊開始向前移動,子規不妨,身子猛然向前一晃,腳軟心悚,控制不住力道,咚地一聲,額頭直撞上車板,瞬間便腫起老大一塊來。
經此一撞,子規倒有些回過神來,頭也不暈了,手也不抖了,於是拈起那紙捲來看,上面不過短短一行字,時間,和地點。
少嵐,果然來時所見那人,還是他!
回到家中院內,儒榮跟過來說話,子規只得按下心來,伴其左右。儒榮下車便見子規頭上跌去一塊油皮,心疼不已,這時剛剛坐下,便命杜鵑拿藥膏來,親自替子規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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