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章 文 / 穆紫軒
夜幕下的森林,顯得無比的神聖,卻又沉寂。不知名的蟲子的輕鳴聲,伴著時而響起的一聲鳥鳴,伴著風從高高的樹幹間流過的聲音,伴著細碎的腳步聲,奏成了一曲時高時低,婉轉迴旋的樂章。幾點螢火從一截倒下的樹幹裡鑽出來,或是飄升,或是追逐。仔細地側耳聆聽,彷彿還能聽見它們的嬉笑。
七個人影小心翼翼地走進森林,風從他們身後灌進靜謐的森林。
煉舞小心地拔開擋在自己腿上的草莖,動作輕盈得向是夜間在森林裡流轉的薄霧。他回過頭,小聲說:「大家動作輕點,不要吵醒它們睡覺。」
「他們?誰?」木冶大大咧咧地走到了煉舞前面。他的腳從一束高草裡劃過,一簇螢火突然點亮,從草堆裡升起,散開。
「笨蛋,你已經吵醒它們了。」煉舞罵了一句。
木冶不屑地說,「不就是蟲子嘛,吵醒他們又怎樣?」
「確實,你把它們槽醒了他們也不能怎樣。在你們那群圈養野人心裡,就你們自己和那些冰冷得像是棺材的宮殿才重要。你一點也不知道,你出生以前接受到的所有的恩惠,都是自然給予你的。」煉舞壓低了聲音說。
「自然的恩惠?我可沒感覺到。我對自然的唯一體會是,它造就了你們這幫偏激的自然和諧信奉者,然後你們推翻了我的王朝。」說著,木冶重重地在一堆草上踩了一腳,激起許多的金黃色光斑。
螢火蟲圍著木冶轉了幾圈,然後重新找了一束草,躲進了草叢中。
「自然還造就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圈養野人。沒有自然,他們哪活得下來。只可惜,那幫野人得到了恩惠就忘記了施與他們恩惠的神。」煉舞瞪了木冶一眼,說,「你鬧吧,小心把森林裡的怪物惹出來,拿你當夜宵。」
蝕燭跟在煉舞後面,小聲地說:「真受不了他們兩個。後面的跟上,小心一點。」
懸鈴在後面拉著蝕燭的魔杖,她說:「到處漆黑一片,有點陰森森的感覺。我們一定要進到森林裡才能採到野果嗎?」
木冶的聲音降低了一些,但並不是因為怕煉舞所說的森林怪物。煉舞對森林的關心,讓他覺得有些許的羞愧。他說:「煉舞帶的路,如果找不到野果,我們就拿他當夜宵。這麼黑,就算有野果也看不到啊。」
煉舞說:「誰說看不到?蝕燭,借你的那什麼眼睛看一下。」
「火冥之眼。」蝕燭搖了搖頭,說,「借?怎麼借?」
煉舞擺擺手,「我的意思是,你看一下,附近有沒有一種紅色的小果子。順便也看一見,有沒有什麼可怕的生物在注視著我們。」
「怪物?」木冶問。
煉舞輕輕一笑,說:「騙小孩的話,你還真信了?唉,你一定是內分泌失調,隨隨便便說個謊話就可以把你騙得團團轉。」
「那是我信任你,跟內分泌沒有任何關係。」木冶有些後悔,把「內分泌」這個詞語教給了煉舞。
「你連我都信任,那一定是內分泌失調。我警告你,我可一點也不相信你,鬼知道你這個所謂的王子在打什麼主意。」煉舞說。
顧幽和獄奴跟在懸鈴後面。顧幽輕聲問:「蝕燭,看到什麼了嗎?」
蝕燭聽到顧幽的聲音,突然轉過頭來,兩點血紅色的兩光嚇了後面的人一大跳。他眨了眨眼,紅色的光斑跳耀了幾下,「沒發現大型的生物。至於紅色的果子……火冥之眼只能看到生物和靈魂,看不到植物。」
走在最後的殘魂說:「或許現在森林裡很黑,可是我卻沒感覺。我的世界,總是黑暗的。不過,我的耳朵告訴我,附近沒有危險存在。有一些動物正在打鼾,似乎睡得很香甜。希望如煉舞所說,不要吵醒他們。」
「你經常來這片森林?」木冶看了看周圍,問煉舞。
「不,不經常來……正確地說,這是我第一次來這片森林。以前……我還不到十歲的時候,有一次只是路過。」煉舞一本正經地說。
木冶——以及所有人——差點當場被煉舞氣暈,木冶張開了嘴,正要大聲喊出來,突然想起來煉舞的話,摀住了自己的嘴。他盡量把聲音壓低,說:「既然是第一次來,那你怎麼會知道森林裡一定有野果?而且,你竟然還帶著我們向森林深處走了這麼久!」
「圈養野人的悲哀啊。」煉舞小心地撥開草叢,走了過去,「那種果子的名字叫相思果,而你們那幫野人以及聖城裡的人都喜歡叫它為鳳凰果。相思果生長在相思樹上。雖然名字叫作相思樹,但並不是樹,而是一種草本植物,總是在森林深處依附著大樹生長。這都不知道,野人。」
「野人才會知道這些。」木冶說。
「你還強詞奪理了。」
「誰強詞奪理?明明是你在強詞奪理。」
「我強詞奪理?」
蝕燭見爭吵聲越來越大,而且爭吵的話題總是圍繞在「強詞奪理」這個詞上,絲毫沒有了新鮮感。於是,他咳了一聲,說:「煉舞,那你說說,為什麼這種果子要被稱為『相思果』呢?」
「你才強詞奪理。」煉舞對木冶說。然後,趁著木冶還來不及駁回,他趕忙聰明地換了話題:「很多年前,最早一代自然和諧信奉者走進了森林,看到這種長得像是籐蔓的植物緊緊纏繞在樹幹底端,而且上面長著火紅的果子。他們將籐蔓從樹幹上取了下來,摘了果子吃。可是很快,卻奇跡般地發現籐蔓像是活了,慢慢地移回樹幹下,並且重新纏繞在了樹幹上。人們說,之所以小小的籐蔓會有移動的能力,是因為它對大樹的相思……」
「所以,後來的人們就叫這種籐蔓為『相思樹』。而它的果子自然被稱為了『相思』果。」木冶幫煉舞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也是在介紹植物名字起源的一類書上最常見的一種句式。
煉舞點了點頭,說:「木冶,你補充的這一句是重點。不過,也是廢話。內分泌失調。」
木冶正要說話,煉舞又說:「對了,我很認真地問你一個問題。」
木冶聽到煉舞要「很認真」地問自己問題,馬上擺出了一副學者的姿態,氣勢高昂地說:「我很樂意為你解答,請說。」
「內分泌失調能醫好嗎?」煉舞問。
木冶被這句話敲得有點頭昏眼花,但還是強裝出學者的架勢,說:「其實,內……」
「你不用說了。」煉舞突然恍然大悟的樣子,「我知道了,一定醫治不了。不然,我們尊敬的王子——也就是你,早就被那些宮廷醫生整治好了。」
「那叫宮廷醫師。」木冶說不過煉舞,只好挑煉舞的語病來說。
「我管他們叫醫生還是醫死,反正就是治不好你這病。悲哀啊,安息吧……找到了。」煉舞突然跳到一棵樹下,激起了大簇的螢火。
「你把它們吵醒了。」木冶說。
「胡說,他們是半夜起床尿尿,順便歡迎我的。」煉舞的手小心地摸索到一棵樹下,然後掏出一支火筆和兩片火石,用火石在黑色的火筆上撞出了一點星火,悄悄燃燒。微暗的光芒,落到樹下,落到草叢上。螢火見到了那一團火光,以為見到了自己的親戚——不對,應該是螢火長老,都飛到煉舞身邊,圍著煉舞輕盈地舞蹈。
顧幽走了過去,蹲下身來,煉舞把火石收好,然後將火筆遞給了顧幽。顧幽將火筆靠近了樹幹根部一些,藉著火光,看到了一根長籐在樹幹底部繞了好幾圈,上面結著火紅色的果子,映著火光,光潔鮮亮。
煉舞摘下好多果子,塞給小跑過來的懸鈴,然後對顧幽說:「換一棵樹,多摘一點。」
突然,殘魂的耳朵動了一下,向後轉過身去,火焰弓在安靜的空氣裡擦出一聲輕響。
聽到殘魂的動靜,蝕燭也轉過了身去。接著,他低聲喊了起來:「黑暗騎士,他們已經到森林邊緣了。他們發現了我們綁在那裡的戰馬,正在戰馬的旁邊集結。其中還有幾個騎白馬穿淡藍色盔甲的騎士。」說完,蝕燭眼裡的紅光暗了下去,漸漸融入了黑暗裡。
顧幽將火筆塞到地裡,火焰熄滅了。之前圍繞在他和煉舞身邊的螢火,不安地晃動了幾下,重新藏進了草叢中。
煉舞和懸鈴將果子分給了大家,煉舞說:「先吃點,不知道這幫混蛋什麼時候會攻進來。」
獄奴伸出一隻手,接住煉舞遞來的果子,而另一隻手,藏在口袋裡。她的手上,捏著那個陪伴了自己好好幾個月,表面自己起了皺紋的相思果。
「另一隻手呢?」煉舞看到獄奴的小手接不住幾個果子,盯著她說。
獄奴趕忙掏出另一隻手,一滴暗紅色的東西隨著她的手從口袋裡躍起,跌入了草叢裡。
顧幽的臉向這邊微微側了一下,皺了一下眉頭。
煉舞一邊將懷裡的果子放到獄奴手裡,一邊說:「上次顧幽給你買的那些相思果一定沒這些好吃。商家賣的果子很多是人工培育的,味道不如自然的好。」
上次。
顧幽買的。
獄奴像是受到了點擊,捧在一起的雙手輕輕顫抖了一下,手裡的相思果差點掉了下去。她將果子塞到另一個口袋裡,黑夜中的臉頰已經滾燙。
顧幽沒有說話,而是久久地凝視著獄奴。當然,獄奴並沒有發現。
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滄桑,太多的殺戮,太多的眼淚,卻不多的歡笑。顧幽突然覺得,自己有很久沒有回味過往了。記憶裡,海諾星之前依然是一片空白,時而飄過幾個記憶的碎片,卻連他自己都認不得。彷彿,那些碎片只是自己的想像。或者,是屬於別人的記憶。
腦海裡,是整片的黑暗,像是水墨畫一樣,潮濕,水霧繚繞。漸漸地,黑暗的中心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光斑,漸漸擴大。
當白光漸漸成了一個蛋形時,顧幽覺得被那突兀的白色刺得有些睜不開眼。接著,白光裡浮現出了一個柔美的身影。她穿著淡藍色的長袍,臉上的表情有些冰冷,冰冷裡帶著淡淡的憂傷。
皮膚在白光的映襯下顯得很蒼白,如同一張光滑的畫紙。是啊,整個夢境,都是一幅完美無暇的圖畫。
白光漸漸收攏,黑暗向中間壓近。一場殘忍的別離,又一次上演。女子向黑暗裡陷下去,她向自己伸出了手,對自己喊:「顧幽——別管我——快走——」
「喂,你發什麼呆啊?接著。上次沒有吃到,這次算我請你的。」煉舞大方地把一捧果子塞到了顧幽手上。
顧幽從記憶——或者說是夢境——之中驚醒,獄奴已經走開了,不在自己的視線裡。他手裡捧著帶著淡淡甜香的果子,在心裡問自己:「那個夢,究竟想要告訴我什麼?那是好夢,還是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