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六章 何事秋風悲畫扇(2) 文 / 紫流蘇
這一年的春天,與往年無甚相異。
「聽說華林園裡的紅梅,開得煞是熱鬧。」那日,我偶然一句,孰料元宏即刻就下旨,五日後在華林園張置酒樂,宴請群臣。翠羽朝我看了一眼,遞了個欣喜的眼風。我卻不敢大意,翻來覆去地將前因後果想了一想,心中陡然生出幾分疑惑:元宏近年致力國政,若非節令,斷不會如此鋪張,何況只是為了婦人一言。這一想,歡喜又漸漸冷卻,他縱是再寵我,我也不過是「一婦人」罷?
然而,我既接了旨,自然著意佈置歌舞。幾日後,見他有閒,便將情況簡單地說了一下。
他似聽非聽,察覺到我的停頓,才頷首道:「這些事交給你,我總是放心的。」我笑道:「皇上近來太過勞累了,遊園也合時宜。」他並未接這頭話,卻緩緩說:「如今,世族已定,尊卑分明。朕打算以皇后的懿旨,召漢姓高門之女一同赴宴。」
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心中卻陡然一驚。「為什麼?」竟這樣直接而生硬地問了出來,自己亦有些後悔不安。待要想辦法圓轉,他已開口解釋道:「朕的意思是,那日,讓幾位出身中原士族的漢臣帶女兒一道進宮。鮮卑貴族要融合到漢族中去,聯姻是最好的辦法。」
我的唇邊漸有淒涼的笑意。柔情蜜意仍在眼前,他卻要再次納妃了。哪怕只是為了政治,我也無法釋懷。然而,我又能如何?只是暗暗咬牙,將悲涼的心緒生生壓下。他還說了什麼,我卻不曾聽到。
許是留意到我神色有異,他微微一怔:「妙蓮,你……」
我勉強穩住心神,倉促之下便想找句其它的話來說,好掩飾這一刻的難堪:「陛下說得不錯。只是,說到定氏族,臣妾很為陛下憂慮……」話題不知不覺岔了開去。他心平氣和地聽著,眼中含了幾許鼓勵的意思。
無奈,我只能順著這個岔口繼續枝蔓:「南朝重門第,出身士族,可坐取公卿;出身寒門,即便滿腹才華也報國無門。如今,陛下襲用此制。臣妾以為,選拔人才應遍及天下,怎能拘泥於士族?」
「妙蓮,你說得不錯。」他點點頭,雖然表示讚許,卻是不以為然的神色,「旁人謂朕迂腐。然而,朕是權衡再三,不得不為。」他說得如此坦誠,我亦暫時忘了自身的憂慮,問:「陛下是有為難之處?」
他思慮了片刻,才說:「自遷都以來,貴族元老的怨氣越積越深。朕yu將改革推行下去,必須先穩住他們。眼下,最務實的對策,莫過於把鮮卑大姓融入到中原士族的門閥制度中……」我頓時恍然:「如此一來,胡漢一體,利害攸關,漢化的阻力就小得多了!」元宏微笑道:「朕雅重門族,但也不是不明白門閥世襲的弊端,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維護元魏王朝的根基啊!」
我凝視他,只覺滿心淒苦,無甚話說。
又閒坐了片刻,他終於起身離去,我低眉相送;他淡淡叮嚀,我微微笑語;他漸行漸遠,我煢煢孑立。心中不免自哀,二十六歲的年紀,於男子,或許一切還未開始;於女子,卻是開到荼蘼了。而我未曾有自己的孩子,到底是個遺憾。一顆心無從寄托,卻漸漸留不住他的心了……
見到馮清時,我仍是疏淡的笑容,那絲輕蔑和戲謔卻一直若隱若現。她著漢服,雪青色交領隱暗花紋深衣,端莊的高髻,碎光迷離的金步搖。我走至跟前,略站了站,草草行了個禮。
馮清這才將眼皮緩緩一抬,既不怒,也不惱,惟有漠然。「昭儀,別來無恙?」卻是微諷的口氣。
我淺淺地點了點頭,不請自坐。她並不喝斥,也並不喚人斟茶,只將手中的一卷黃綾封皮的冊子,反扣於几上。我瞥見那封面,以鮮卑語題了「皇誥」二字。忽然就閃了神。想起多年前,太皇太后作此書告誡皇家子弟,正是元勰在殿上將此譯成漢語……
回過神來,便同樣微帶嘲諷地說:「皇后不忘祖訓,可欽可敬。」馮清將書輕輕一推,移到我手邊,唇邊不免帶出一絲冷笑:「昭儀還認得這本書?」我還未作答,她又道:「我以為,你忘了父母,必然也不會記得姑媽。」
我怒了,正色道:「皇后是因為我勸皇上不去平城奔喪而恨我麼?」她一字字冷冷地說:「皇上遷都、換裝、禁北語、改姓氏,這些離心離德的事,你敢說你沒有從中攛掇?」
彷彿是落入了我的圈套,我笑了,驚訝的神色亦恰到好處:「皇后未曾諒解漢化麼?我以為皇后不再牴觸漢化,今日才來……」她怒目而視,見我不似說笑,不免也有些驚詫:「你這麼說,有何依據?」
我淡淡地說:「不是下了懿旨麼,明日華林園開筵,皇后召漢姓高門之女一同赴宴,為皇上選妃……」話音未落,她的神色已經變了。我心知元宏與她形同陌路,所謂的「懿旨」,不過借了皇后之名,並不曾讓她知道。
我再刺她一句:「皇后總是恨我一味攀附皇上,如今看來,您比我更甚!」
她勃然大怒,面皮漸漸漲成紫紅。我微笑著打量她,問:「莫非皇后不知情?」她怒而出聲:「荒唐!」
「荒唐?」我的笑意卻越發深了,「這可是皇后的懿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