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四章 饑民 文 / 披著羊皮
此次狩獵所獲之豐,足支白溝村暫度饑荒所需,即使有一月不獵,也可保得村中無虞。關社長便安排村民安心農事,暫停狩獵,一則是免得再發生不必要的意外事件,二則是為了避開殺那三個蒙古兵的風頭。又暗中命幾個後生探察蒙古兵埋屍之所,幸喜並無異狀。
如此過了一個月,天氣慢慢開始變熱。農事ri緊,眾人感激張廣信,見他不擅長農事,便不由分說地主動擔起了不少秦家的農活,讓張廣信輕鬆了不少。
一ri,秦馮氏天不亮就起了床,打點了一些香燭紙箔,喚起秦剛、小蓮和張廣信。原來今日乃是秦先生的忌日。當下一行人向村邊秦先生墳前行去,遠遠見墳前已有一人,近前來看,卻是關社長,於是一同見了禮,便擺開香燭祭奠。張廣信見墳前立了一碑,上書:義士秦公方玉之墓。正拜祭間,陸續又來了十餘人,眾人執禮甚恭,幾個後生更是跪下磕頭,放聲大哭。關社長和一干長輩也是唏噓不已。
從眾人的交談中,張廣信得知,秦方玉自十五年前流落到此,愛這裡山水美景,便落了戶。秦先生身材贏弱,卻疾惡如仇,人品極是端莊,兼之有秀才功名,見識不凡,又頗曉官府運做之道,便在十二年前被村民推為社長。初時秦家頗有家產,自秦先生任社長以後,便用那些家產去官府上下打點,減免白溝村稅賦,慢慢的,秦家家產蕩盡,白溝村卻也保得十年平安,不似附近有幾個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關社長之所以下決心殺那蒙古兵,固然是不願因為加稅讓白溝村雪上加霜,步鄰村的後塵,也有不願秦先生十年心血化為流水之意。
兩年前,一群番僧去大都,路經此地,乘村中壯丁散在地裡勞作,不在村中,強搶了白溝村四名婦女。秦先生激憤之下,率眾鄉民殺入附近驛站,救出婦女,還傷了兩名番僧。
秦先生知道惹下了禍事,一面令關先生率眾鄉民入山躲避,一面連夜趕到扶風路,寫了訴狀,詳述事發來由。那扶風路萬戶府同知齊保良與秦先生有舊,接了訴狀,便上下開脫,無奈番僧勢大,不肯干休,扶風路只好將秦先生械系入獄。齊保良的意思,是想等番僧去了大都,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料那萬戶府總管也黑禿魯,雖是個酒桶,整日價沉迷在醉鄉里,卻甚是禮佛,既不願得罪番僧,又不願罔顧齊保良的上下同僚之誼,左右為難之下,竟判了秦先生斬立決,餘黨不論,既給番僧有了個交代,卻也平息了此事,保得白溝村平安。
秦先生歸天之日,扶風城中扶棺痛哭者愈千人,白溝村更是全村帶孝。
回到家中,秦馮氏思念先夫,神色黯然,不住對張廣信嘮叨:「信兒,先夫過世以後,老身常自心中鬱鬱,天幸你來到我家,又認我為母,老身心裡甚是欣慰。」說了良久,回憶起舊事,又道:「老身和先夫都是安徽定遠人,老身有兩個弟弟,大弟與先夫最是相厚,唉,十幾年不見,國用身子不好,也不知現在怎樣了,國勝也該娶了媳婦了吧。」
張廣信一呆,國用,國勝,秦馮氏,定遠人,突然大吃一驚,腦海中出現兩個名字:馮國用、馮國勝。
歷史上,馮國用乃是最早投奔朱元璋的謀士,史載:太祖嘗從容詢天下大計,國用對曰:「金陵龍蟠虎踞,帝王之都,先拔之以為根本。然後四出征伐,倡仁義,收人心,勿貪子女玉帛,天下不足定也。」太祖大悅,俾居幕府。朱元璋以後的征戰所採用的方略,皆出自此人之手,實是一個了不起的戰略家。後卒於軍中。太祖哭之慟。洪武三年追封郢國公,肖像功臣廟,位第八。其才智決不下於後來的劉基(伯溫)和李善長,惜乎英年早逝,史上不顯。
馮國勝後改名馮勝,在馮國用死後襲兄職,為親軍都指揮。隨朱元璋決戰鄱陽湖,下武昌降陳理,克平江俘張士誠,以功遷右都督。洪武初,從大將軍徐達北伐,擒元平章蔡琳,論功列第二。中原平定,封宋國公。明朝初期任征西大將軍,帥副將軍陳德、傅友德等出西道,取甘肅。後任征虜大將軍,偕傅友德於山西、河南屯田練兵,置衛防邊,諸公、侯皆聽節制。當時,詔列勳臣德高望重者八人,馮勝位居第三。朱元璋晚年多猜忌,馮勝功最多,漸失帝意。洪武二十六年藍玉案發,召馮勝回京,洪武二十八年賜死。此人乃是明朝僅次於徐達和常遇chun的名將,更是明朝後期抵抗外族的軍中柱石,可惜死在朱元璋的猜忌之下。
正感歎間,卻見秦剛匆匆忙忙跑了進來,道:「大哥,村裡來了很多人,關社長讓我來叫你去。」張廣信急忙起身,隨了秦剛奔出。
來到村口,便見到一群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人,更有幾副擔架,抬著傷病者,夾雜其中,男女老少約有百餘,景況甚是淒慘。關社長,關二,劉大和劉三叔一干人正在與他們交涉。
只見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者絮絮叨叨地向眾人說話,聽了半晌,終於明白了這些人的來由。
這些人來自甘肅行省,隴西地界,一個叫馬家莊的地方。這馬家莊全村村民共有一個祖先,故此皆姓馬,全莊有五百餘口人,眼前這老者就是馬氏族長,名叫馬仁。這三年來,隴西連年大旱,既而又是大蝗災,西北苦寒之地,那經得住如此災變,官府賑濟的糧食又被官吏層層剋扣,分到饑民手裡已不足原來的十分之一,杯水車薪,那濟得了什麼事。三年來,馬家莊就餓死了近二百口人,眼見著就要遭滅族慘事,馬仁無奈之下,只好領了族人,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一路逃荒來到了關中。不料關中也是大饑,無法立足,聽說漢中四川富庶,或有活命之望,這便轉而南下。一路上風霜雪雨,飢寒交迫,歷經五個多月,始行至此間,病餓風寒之下,又折了二百餘人。
馬仁道:「我等現在已是窮途末路,到此已經難以為繼,過不了這秦嶺了,還盼諸位顧念上天好生之德,收留我等,保我馬氏一脈,大恩大德,馬氏一族沒齒不忘。」手一揮,背後百餘人紛紛跪下,大聲道:「大恩大德,沒齒不忘。」關社長連忙道:「諸位不必多禮,快快請起,快快請起。」那些人那裡肯聽。跪在那裡並不起身。
關社長急的團團亂轉,開口道:「非是關某無情,本村邊鄙小地,地瘠人貧,自保尚且不能,何來餘力救助你等這許多人,可是,可是你等確也可憐,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焦躁間,忽覺有人暗扯他衣袖,回頭一看,正是張廣信,當下面帶疑問之色,被他拉到一旁。
張廣信低聲道:「此處不是說話之處,若激起事端,便難以收拾,況且還是那句話,天無絕人之路,我等也不是全然無法可想,再說也絕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可先安頓這些人在附近山洞裡暫避風雨,卻喚那老者和為首的幾個人說話。」
關社長聽了只覺得又喜又愧,此人才智仁心,均是遠非自己可比,在自己相識的人中,可能只有秦先生可與之比肩,天助白溝,秦先生重生矣!心下稍寬,又見那群人中足有六十餘條大漢,不自禁的暗生寒意,這些人絕望之餘,天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心意已定,命幾個後生帶同饑民中幾個漢子去附近尋較為寬敞乾燥的山洞,又命各家拿出食物若干,付給饑民。山村鄉民極是淳樸,決不輕賤貧苦人,不一時便和饑民噓寒問暖,打起了招呼,幾個老弱者也被分派到各家。關社長喚了張廣信、劉大、趙大帶同馬仁和他的弟弟馬義及長子馬鐵,來到自己家中。
那馬鐵是八尺上下的大漢,骨骼粗壯,面上稜角分明,顯得甚是粗豪,只是因長期飢餓,已是形銷骨立,面帶菜色,神情甚是委頓,若將養得恢復以前模樣,當是一條生龍活虎般的好漢子。那馬義留蓄了兩撇鼠鬚,四旬開外年紀,樣貌精瘦,雖敝衣破帽,卻氣度從容,神態甚是精明,一望便知是個多智之人。八人團團坐定,相互間做了介紹。
關社長道:「關某邊鄙小民,天幸先有好友秦先生教誨,後有張兄弟提點,不曾埋沒了天理良心。本村貧苦,確實是實情,卻不曾有過餓死之人,尚能勉強支持,力僅自保。然而今聽馬兄一族慘事在先,張兄弟良言相勸在後,適才已打定主意,斷無見死不救的道理,大家一起想辦法,或可尋出一條活路來。」
馬家三人大喜。馬仁老淚縱橫,千里奔波,歷經千辛萬苦,絕望之際,終於看到了逃出生天的活命之望,可以保住馬氏一族了。便當先跪下磕頭,馬義、馬鐵也跪了。
白溝村諸人忙起身攙扶,關社長道:「馬兄,以後我等同舟共濟,便如兄弟一般,無須多禮。」馬仁道:「小老兒頗知禮儀,正是感謝諸位並不輕賤我等,拿我等如此落魄之人做兄弟看待,馬氏一族此生必不相負。」當下又遜謝了幾句。關社長便道:「張兄弟,你的見識總比老夫高明些,先說說。」
張廣信已經思慮良久,當下起身道:「關先生客氣了,在下有幾個計較在此,與諸位一同參詳。惟今之計,首當解決的便是糧食,其次才是馬老伯族人的身份、居住及其他事宜。至於糧食,在下有四條想法:一是狩獵,範圍要擴大;二是採藥,範圍也要擴大;三是燒地開荒,村西那片闊地,盡可耕種;四是以狩獵採藥之獲經商取利。只是前三項,恐怕山賊騷擾,不能竟全功。」眾人一聽,不但有法可想,而且竟有四策可行,均感振奮。
關社長恨聲道:「直娘賊的匪寇,便和他們拼了又如何?」馬仁道:「我馬家世代練武,家中子弟頗有勇力,尋常毛賊卻也盡可抵擋。」馬鐵在旁大聲道:「張兄弟,這便指點了毛賊所在,殺將過去,奪了他鳥寨如何?」馬仁罵道:「放肆!」馬鐵不敢再說話,臉上神色卻是躍躍欲試。
關社長拍手道:「便是這樣,山賊不來撩撥便罷,來了就拼他個你死我活。現下我等放著這許多後生,也非是那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說不得,該如何便如何,難道還坐以待斃不成。」頓了頓,續道:「馬兄有所不知,這位張兄弟精擅狩獵之道,又識辨得山中諸般草藥,若可深入山中,只此兩般,或可保馬氏一族口糧無缺,也未可知。只是張兄弟,那西面空地,地勢頗高,無法灌溉,卻如何耕種?」張廣信不答他話,卻問馬仁道:「馬老伯,貴族中可有木匠和鐵匠?」馬仁道:「有幾位。」張廣信接道:「在下曾見過一種水車,當可用以取水,只是此事還須與馬老伯族人中匠人一同參詳。」馬仁道:「謹供張公子驅策。」張廣信對關社長道:「如此,那片地當可開墾,並無取水之憂。」眾人均思索這水車是何種器物,竟可從低處取水,但白溝諸人素服張廣信之能,當下也不多問,既然他說可取水,自當不是虛言。
張廣信續道:「至於經商之法,須得一精明可靠之人主持,方可見功。」馬仁道:「舍弟馬義自幼經商,可當此任。」他沒有說的是,那馬義在西北乃是個頗為成功的商人,馬氏一族三年以來基本就靠了這個兄弟經商支撐,但隴西天災**之下,人煙漸稀,最後竟至赤地千里,卻與何人做生意,兼之家族所費浩繁,最終終於蕩盡了家產,隨家族一同流亡。
元代不同於中國的其他朝代,官府鼓勵經商,商人地位甚至高於一般百姓,故張廣信建議經商,眾人並不以為異。
一直商量到日落西山,最後終於定下來,張廣信負責狩獵採藥,劉大和馬仁負責開荒,關二和馬義負責經商,關社長居中策應,分派已定,眾人各自召集人手,準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