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長辭決 文 / 淡色
再見到他的時候,是第二天的午後。地點,仍是在那條小溪畔。
「你騙我。」
雲若水的俏臉雪白。說出口的話,也比霜雪還冷。
「我沒有騙你。」
那人顯然也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臉色白了一白。
「我只是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罷了。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
雲若水一愣。比霜雪還白的臉色,忽然又白了幾分。
她別過頭去。
看向身旁潺潺流水。溪水好清好清呵,可是也好冷好冷。清冷得就好像……她此刻的心。
「是。」許久許久,她終於再開口了,語聲中帶著壓抑的平靜。「是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的姓名。不是你騙我。一切,原只是我的錯。」
她背過身去,迅速地走向回去的方向。
「是我責問你的不是了。我……原不該再來此地,更不該再於這裡遇見你的。」
他是元豐。是她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是她誓要報復的大仇人!
除此之外,他們——更、無、關、系。
她的腳步迅疾地離去。雪衣飄擺,腳下有些踉蹌。不該踉蹌的,有什麼好踉蹌呢?地面明明平整得很啊!她的心,也,平靜得很。對,她的心平靜得很,該死得再沒有比現在更平靜的了!
——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平靜的了!
「啪」地一下,腳下絆住了一根樹枝。「啊」地一聲驚呼,她摔倒在地。
泥土的氣息傳入鼻中。濕潤的感覺提醒著她此刻的處境。摔躺在地上的姿勢,雙眼正望見頭頂的藍天。她見那藍天白雲、悠悠是如此藍,雲是如此白。一縷清風,緩緩地拂過面頰。
一張擔憂的面容,出現在她的眼前。
「你沒有事吧?」
那人伸出手,拉她起來。語氣裡滿含著不易為人察知的關切。
她順著他的手站起身來。
活動一下四肢,還好,沒有扭傷。只是雪se的衣裙被弄污了,幾團泥污,拍也拍不掉。
拍不掉也就算了。
她的心一片平靜。
「我沒事。元大人,謝謝你扶我起來。」她屈身,規規矩矩地一禮,道謝。
他退後一步,一時呆然。
再想不到她會突然表現得如此平靜。真正的平靜。怎麼會這樣?方纔她明明也只是強自壓抑著,假裝出來的平靜而已。為何突然之間,心境已更?
忽然之間,心兒有些張惶起來。就彷彿眼前的這個雪衣的女子,一瞬間離他的距離,已是地遠天遙。
「雲姑娘!」他急叫。
她卻微笑了起來。笑得是那樣雲淡風輕,笑得是那樣鮮艷燦爛。
她笑著,截口道:「元大人,請稱呼我雲婕妤。我現在的身份,是皇上的婕妤。」
元豐一震。
一震過後,目光猛然凝聚。如箭一般,對望。
時間一時彷彿凝滯。
劍拔弩張。
兩個人,毫無畏縮的四隻眼睛裡,針鋒相對地望著。她從他的眼睛裡望到了黯然與威逼,他從她的眼睛裡望到了不屈和挑釁。火花四濺。一時彼此都知,那曾經有過的吹簫品茶、閒談聊天的時光,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他倏地別過頭去。
「雲婕妤。」他喚。嗓音有些乾澀。
「元大人。」她點頭。「大人身居高位,事務繁忙,想必還有許多事情做。雲若水不敢在此耽擱大人的時間,就此告辭了。」
微施一禮,她轉身告退。
他呆然。想要挽留,卻知再無言辭可說。然而就這麼眼看著她轉身離開,卻心知從此以後,可能再也無緣看見她,一時不覺又是滿心的惆悵,和,不甘。
——如他這般,一代權臣,所不應該會有的,惆悵和不甘呵!
他張開的口就那麼半張著。合不攏來,也,發不出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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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
驀然間,對面卻忽然傳來了,人群的喧嘩聲!
雲若水和元豐同時一呆。一起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向那聲音的來處,望去。
人潮洶湧。
「天!果然是雲婕妤和元大人!」有人在驚呼。
簇擁著的人群散佈開來,露出中間雍容華貴的兩個人。一個是鳳冠霞帔,濃妝艷抹卻難掩容華老去的貴婦人;一個是正當盛年,精明強悍卻遮不住實質上色厲內荏的華服男子。他們是誰?
雲若水暗自猜測。
卻見身後的元豐面色一變,躬身施下禮去。「元豐參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元大人。」皇后冷冷地哼了一聲。「大人一個人站在後宮,和雲婕妤說些什麼?深宮內苑,大人不知孤男寡女,理當避嫌嗎?」
太子冷笑。「只怕元大人不是不知避嫌之理,而是故意身涉嫌疑吧?」
他斜眼看著雲若水和元豐。
「母后請看。雲婕妤的身上是什麼?元大人的手上,又是什麼?」
眾人的目光一起往雲若水的身上,和元豐的手上,望來。
雲若水低頭看了一下自身,眼皮不由一跳。她身上什麼也沒有,只有適才不小心摔倒地上的時候,留下的那幾團擦不去的泥污。
再看一眼元豐。元豐的手上也是什麼都沒有,只有適才扶她起來的時候,不小心蹭到手上的幾點泥污。
不過是泥污而已,又能說明什麼?
雲若水清冷的目光望向對面的那兩個人。
當今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她見那皇后怔怔地望著自己,眼神中有妒有羨,似在妒忌她的容顏絕代、羨慕她的青春年少。而太子卻正用同樣又妒又羨的目光,望定了元豐。
他又在妒忌、羨慕元豐什麼?是因為元豐一代權臣,掌握了朝堂的實際權力嗎?
名利動人心!
雲若水心頭一凜。
「元大人和雲婕妤身上這般的狼狽,只怕不太好解釋吧?」皇后冷笑著開了口。
「有什麼好解釋的?想來必定是元大人和雲婕妤適才在此地顛鸞倒鳳,快活得忘記身下的泥土了吧!哼哼,朝臣和宮妃私通,依律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太子陰陽怪氣。
雲若水和元豐一起變色。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元豐冷冷地笑。
「適才雲婕妤只是一不小心跌倒,被我扶起來罷了。這樣明顯的事實,太子想拿來當作屬下的罪名,未免也太可笑了吧?以為天下人都是糊塗蟲麼?還是太子以為,皇上會如此糊塗?」
太子嘿然一笑。「正因為天下人都不是糊塗蟲,父皇也不是,所以我們才知道,你和雲婕妤所做出的,這種不堪的事情!」
他踏前一步,一把拉住元豐的手。
「來來來,我們去見父皇!嘿,今天一定要讓父皇認清楚,你這個他最寵愛的臣子的,真面目!」
他拉著元豐大踏步地就走。
元豐卻不動。
他身軀不動,回過頭來,看著雲若水。他看著她,目光中有一種深沉的意味,複雜難明。
「雲婕妤……」良久,他喚。
雲若水抬頭,看著他。
她看著他,見他目光深沉,靜靜地盯著她,好半晌,才忽然猛地別過頭去,一語輕輕。
「對不起。」
然後他反手拉扯著太子,大踏步離去。去向,正是皇帝視事的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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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那個時候,他說「對不起」。那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當元豐和太子一起離去的時候,雲若水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然而很快地,她就知道了。
只因就在元豐離去之後,還未等她有別的反應,皇后就氣勢洶洶地下令,剝奪她婕妤的名號,將她打入了冷宮。
正是她流連不願離去的,那一條小溪的下游不遠處,那一處寂寞冷宮。
而元豐拉著太子去皇帝面前評理的結果,她就再不知道了。
雖然,她想也可以想像得到。
——無論他評理的結果是什麼,都只是他罹罪或者脫罪的分別而已。而她的結果,是注定不可更改的了。所以他才會對她說,「對不起」啊!
對不起。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不過是如此罷了。
天下間,一切事,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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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如何,這樣子隱居冷宮,倒是暗合了她最初想要隱居的另一重心意呢。
這樣,也好。
她想著,看著簡陋破敗的房舍中,極少而又粗糙的一些用具,淡淡地笑了。
「亭台樓榭,繁華過後,一夢銷歇。」
輕輕撫摸著粗木桌子上,一面黯淡無光的舊銅鏡,看著鏡中她霜雪一般的容顏,秋水一樣清冷的眼眸,她緩緩低吟。
「女兒此身等男兒,有恩有仇報當切。報得深恩君休喜,報得大仇……」
報得大仇,須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