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醉落魄 文 / 淡色
夜。月。無星,無雨。
這夜元豐三更才回來。為了朝中的一件公事,他直忙到三更時分,方才處理完畢,策馬回府。
到達府門前的時候,卻見平日裡威嚴的大門外,今天卻亂糟糟地,一片喧嘩。
「什麼事如此吵鬧?」
元豐皺眉上前。
人群散開,讓出府門前的空地。也,讓出了府門前吵鬧的根源。
幾個元府的下人,和一個,身著白底紅花的衣裙、卻一身水濕、一身酒氣、無限狼狽的,女子。
「大人,這女子是個瘋子,也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喝醉了酒,呆在府門外發酒瘋,吵著說要見你——也不看看她那副德性,大人是她想見就見的嗎?」下人回稟,一臉的不屑。
元豐點頭,揮開下人,看向那個女子。
入目處,忽然一呆。
那女子此刻正背向著他。她背向著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也看不清楚她到底,是否瘋傻。但,元豐一眼望見她的衣裙,心底就不由一驚。那何嘗是什麼白底紅花的衣裙?——那分明是一襲雪衣上,染遍鮮血!
「雲姑娘?!」
他失聲驚呼。
女子回過頭來。
「是你。元豐。」女子憨憨地笑。「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去了哪裡?你家裡的下人真不像話,說你不在家,也不讓我進你府裡去等,只讓我站在大街上。我等得好無聊哦!所以就繼續喝酒。你看,我帶了一罈子好酒,本來想和你一起喝的,現下都被我一個人喝完啦!」
她笑著,揚起手中一隻酒罈子,神情,滿臉得意。
「我能喝這麼一大罈子酒哦!真好喝,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酒是這麼好喝的。我還要喝!元豐,你陪我喝酒。」
元豐苦笑。
「你醉了。」他仔細打量著她,看她一身狼狽,「而且還受了傷。還弄得一身**的,會感冒。先跟我進去,包一下傷,換一身衣服,睡一場好覺。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吧。」
「我不!」女子蹙起了眉頭。「人家是來找你喝酒的,你幹麼推辭?真討厭。……還是說,你也像我的親人們一樣,拋棄我了嗎?」
她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哀婉淒涼、傷心欲絕。
「不要也拋棄我,好不好?」她哀哀地笑著,笑容卻像在哭。「元豐。不要也拋棄我,陪我喝酒,好不好?我想喝醉。聽說,喝醉了,就什麼都忘記了。」
元豐的心猛地一抖。
這樣的笑容!這樣悲哀的笑容,任是鐵石的心腸,也無法不為之一軟呵!他的心突然抽痛。為她、如此心痛。
「好。」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伸出手去,輕輕按住她的肩膀。
「我陪你喝酒。」
**************************
那夜,雲若水醉了。
她醉了,醉得天昏地暗。醉得連身處何地、身邊陪她共飲的人是誰都忘記了;醉得趴倒在地面上,連番大嘔大吐。香濁的酒漿從罈子裡傾倒,流得滿地都是。她一身染血雪衣上,如今又沾滿了酒液泥土,整個人都污穢不堪。而她,全然不顧。
「酒,再給我酒!」
到後來,她只會說這一句。
「別再喝了。」
饒是元豐再鎮定自若,到得後來,也不禁微微變色,苦笑著勸慰。
唉!本來是打算陪她一醉解千愁的。可是她竟然這樣子喝法……她真的是第一次喝酒嗎?
元豐懷疑。
「不要!再給我一罈酒,小二,小二!你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拿酒來!」
雲若水朝元豐揮手。
這回,她將他當成了酒店的夥計。
「酒賣完了。」元豐無奈回答。
「賣完了?賣完了……什麼嘛!還說你們是京城第一大酒店呢,居然酒都賣完了!太差勁了!哼,你們賣完了,我去……去別家買!」
雲若水嘟囔著,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往前走。
「啊喲!」
絆倒了一根樹枝。她跌翻在地上。
「你怎麼樣?有沒有傷著哪裡?」元豐一驚,飛身上前,扶起她。
「沒事!我沒事!」
雲若水甩來他,指著他的鼻子笑。
「師兄!別以為你趁我不備,偷襲我一招,就是……你贏了!告訴你,我們這筆帳,還沒有算……算完呢!來來,我們再來打!今天我們,不死不休!」
刷地一下,她駢指擺出一個出劍的架勢。
可惜身子實在站立不穩。一個踉蹌,她又跌倒在地。
她跌坐在地上。困惑地眨了眨眼,看著身前無奈地伸手,想要再扶她起來的元豐,忽然之間,「哇」地一聲大哭,投進了他的懷抱。
「雲姑娘?」
元豐這一下驚嚇,比方才都甚。
「爹爹、爹爹!」雲若水卻緊抓著他不放,摟著他一連聲地叫。
「爹爹你為什麼拋棄我?你和師父為什麼都拋棄了我?嗚嗚……我到底有哪裡做的不對,要你們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利用我,換取你們所有人的平安,而你們利用完了我,卻還要殺了我滅口?為什麼?嗚嗚……為什麼……」
她哭著,哭著,昏倒在元豐的懷抱裡。
元豐渾身僵硬。怔怔地抱著懷中這個滿身泥污、滿臉血淚的女子,心下裡只覺得說不出的憤怒,和憐惜。
他是知道的。雲若水所有一切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知道雲氏為何會放棄這個掌上明珠、碧琳觀為何會放棄這個得意門人。知道前天夜裡他離開冷宮後,她是如何放火離宮,又在林府遇到了什麼。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在他認識她後,他都已命人打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雖然知道,卻,仍舊傷心。
傷心她受到如此的對待。傷心他,竟也曾是如此傷害過她的人們中的,一員。
「雲若水……對不起。」
輕輕地,他低頭,看著她緊閉的眼瞼下,那兩行依稀的淚痕。
懷中的她是如此地輕軟。又輕又軟的軀體,觸手微溫。傳入他的手中,卻只感覺一種異樣的清寒。清寒得就好像,她此刻的心。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
天色漸漸地亮了。
天亮的時候,雲若水睜開眼來。
「唔……頭好痛!」
她痛苦地低喃。然後她睜開眼來,看見初升的朝陽,穿過窗戶照進來,照耀在身旁的紅衣人上,照得他衣se越發鮮明。
她的臉忽然僵了一僵。
「元豐。」
她低叫。記起了昨夜的一切。
「你醒了?」元豐低下頭來,望著她微笑。
他仍是昨夜那一襲衣衫。她也仍是昨夜那一身染血帶泥的雪衣。她的身軀半躺在他的懷中,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動一動,渾身有些酸疼,竟似是就著這個姿勢過了一夜。
她用這個姿勢過了一夜,那他?
雲若水忽然心慌起來。慌裡慌張地,她從他懷中閃開。
「對不起。」
整理一下臉色,她難為情地屈身為禮。「昨夜喝醉了酒,給你添麻煩了。」
虧她還什麼都記得。
元豐笑了一笑。「沒什麼的。我原本就說過,我們是朋友。」
他誠摯地邀請:「現在你離開了皇宮,如果暫時沒別的地方去的話,不如,就在我家裡,做幾天客吧?」
他伸手邀她。她看著他伸過來的手,卻不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她仍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一如上次在皇宮裡那次一樣,她搖了搖頭。
「謝謝你了。不過我想,我們……不是朋友。雖然……」她又遲疑了一下,「現在,也不能再算是敵人吧!可是……我們,不是朋友。」
她拒絕將他當作朋友。她不能忘記,造成她淪落到今天的地步,他,是罪魁禍首。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啊!天亮……真好。」
她抬起頭來,看著東方的紅ri,感歎。
頭很痛。她知道的,這是醉酒後的症狀。沒想到她第一次喝酒,就嘗到了醉酒的滋味。這滋味很不好。可是,昨夜醉酒後的感覺、那種忘記一切痛苦、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感覺,真的很好。
可是不管再好的感覺也罷。現在她的酒已經醒了,天,也已經亮了。
「天亮了,我也該走了呢。元大人,謝謝你昨夜肯收留我。雲若水就此,告辭了。」
她屈身一禮,拜辭。
他卻一把拉住了她。
回頭。她見他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這刻,不知為何,竟是有了一絲怒容。
「你就這麼非要和我劃清界限嗎?」他責問,「甚至,連自己的身體也不顧?」
她一呆。
他忽又一歎。「罷了。你要說你和我不是朋友,那也由得你。只是,無論如何,也請你留下來,換身衣服、包紮一下傷口,然後再走吧!」
他看著她遍體的血污。
她低頭,也看了看自身的污穢骯髒。她從來不曾這麼髒過。如此地骯髒,如此地、血腥!
忽然一下子,頭腦有些暈眩起來。
是昨天所受的那一劍,傷勢終於發作了嗎?畢竟,雖然林昭鋒的那一劍刺偏了少許,並未真正傷及心臟,並且她當時立即點住了附近的穴道,阻止了鮮血的大量流失。可是,終究是傷在心口的,重傷。
——但難道她真的就這麼繼續留下來,接受元豐的幫助?
——昨夜她留在這裡,是醉酒。而今天,她已清醒。
雲若水蒼白著臉,微笑起來。
縱然滿身的血污骯髒,她微笑著,已恢復了素昔的平靜高傲。
「不必了。我想我還是……呃!」
她想要開口拒絕。這拒絕的話卻終究未能說完。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突然襲來,她的眼一花,口一張,「哇」地一聲,一道鮮血,筆直地噴了出來!
鮮血噴湧的同時,她看見對面的紅衣男子,眼眸中,露出了驚駭至極、擔心至極的神色。
而她的眼中,卻只來得及傳達出最後的一縷,歉意。
然後血花散落,點點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