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訴衷情 文 / 淡色
日光由柔和漸變猛烈,又由猛烈逐漸轉為柔和,終於,消失在西方的天際不見。
月華緩緩照耀大地。窗外的樹影映著月光一起照進窗來,照射在榻前的兩人身上。
兩個人,一個閉目沉睡,一個坐在床畔,默默地看。
元豐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沉睡的雲若水。
看她的眉彎如柳,頰白似雪。看她的輕顰微蹙,睡夢中依然不安。聽見她的低低呻吟,不知是身上傷口的痛楚,還是心上傷口的痛楚。小心地伸出手去,撫上她的額頭,卻只覺觸手處,肌膚如冰。
輕輕地,一聲歎息。
雲若水、雲若水!為何遇上你?為何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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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若水醒來的時候,月正天半。
時間,已是又過了一天一夜。
她坐起身來。這一坐起身,便覺出身上一股輕鬆,胸口的劍傷處也不再劇痛不已。低頭看,發現傷口已被妥帖地包紮好。而身上原本的髒污不堪,也早已變成了乾淨清爽。一襲如雪長衣,輕柔地覆在身上,一如從前。
元豐真是個很細心的人。
雲若水輕輕地笑了。本想隱瞞過自身重傷的事情,沒想到還是沒能瞞過。
瞞不過,也就罷了。
元豐呢?
她起身,向四周望。
元豐不在。寂靜的房間裡,只有如水的月光,伴著她。窗戶大開著,透過窗戶向外看,可以看見四周花樹參差,以及,對面一座高樓。
樓高可參天。
且上高樓。問素手、可能摘星辰?
雲若水看著那高樓,忽然之間,起了一股衝動。一股妄想仰攀天宇深處,一試身手的衝動!
她縱身。雪衣凌風,仿似一股雪花,忽然飆過。人已上高樓。
「咦?」
站在樓頂上,極目仰望,天宇似乎更低了。然而比那天宇更先一步映入她的眼簾的,卻是不遠處抱膝獨坐的,一個紅衣人。
元豐。
「你終於醒來了。」元豐向她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再躺上一天。」
雲若水笑了一笑。
她走近他,在他的附近坐下。
「多謝你幫我治傷。」她先道謝。又道,「深更半夜,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飲酒嗎?」她注意到他手裡的酒壺。
元豐頷首。他看了看手中的酒壺,又忽然一笑。
「你不能喝。」他笑著,變戲法一樣,從身後取出另外一盞蓋碗。「你只能喝這個。」
蓋碗打開來。濃郁的參香,一下子飄了出來。
「參湯?」雲若水驚訝。
元豐點點頭。
「你的傷勢太重了。大夫說,那一劍只要再稍偏兩分,你就肯定沒命了。」他斜視她一眼,「真不知你怎麼會那麼大膽,受著那麼重的傷,還敢若無其事地找我喝酒!從今天起,直到傷好之前,你都不許再喝。」
他的話中有一絲淡淡的責怪。說到最後,這責怪甚至顯得有些霸道起來。
雲若水素日最反感這種語氣的。但此時聽著元豐這略顯霸道的話,不知怎的,卻竟然感到有些溫暖。
奇異的溫暖,似一絲暖流,緩緩地流過心田。所到處,冰消雪融。
雲若水笑了起來。
「是。我不會再喝酒了。」
她接過參湯,小心地捧著,嗅那濃濃的香氣。
「醉酒這種事情,一次就夠了。我不會讓自己,再醉第二次的。」
——傷心這種事情,同樣也,一次就夠了。她不會讓自己,再傷心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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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如水、月色如霜。
樓頂一片靜謐。
一縷簫聲,忽然自樓頂悠悠響起,劃破了這一片靜謐。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吹的是一首辛棄疾的「青玉案」。詞意婉轉,纏綿悱惻,卻,曲調莫名地有一絲生澀、一縷緊張。
雲若水怔了一怔。
她低下頭來,慢慢地細聽他吹簫。手中的參湯依然溫熱,喝入口中,流下肚,渾身溫暖。
青玉案。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那人是誰?他所指的,是她嗎?
是她吧……
她卻心意彷徨。
「我……其實很喜歡聽,你的簫呢。」
她低著頭,不知不覺地,緩緩道。
「你的簫不如我的琴清冷,還帶著一縷霸氣。就彷彿,天下的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中似的。我很羨慕你這點。有的時候,我常常想,我是否太缺乏決斷?就像這次入宮,明明不願意的,卻還是屈服了。而若是你,你定然不會,受別人的主宰吧!」
她的話忽然停住了。說不下去。或者,是突然之間,作下了決斷?
「是琴麼?」
目光梭巡,她看向他身後一條錦囊。那形狀,似琴。
元豐面色微喜。他點頭,看著她。
曾經聽琴。初次動心,便為她的琴。曾想琴簫合奏,可惜自此之後,她再未在他面前彈過琴。此時此問,她,yu為他奏一曲麼?
她的纖指輕揮。囊解、琴現。
撫琴按弦。
蕭蕭一曲,目送歸鴻。
元豐倒吸一口氣。
琴聲響起來了。泠泠的琴韻,很快和簫聲雜成一體,渾然天籟。聽在耳朵裡,再分不出哪是琴韻、哪是簫聲。可是,為什麼,他的簫聲,不知不覺間,竟隨著她的琴韻,變了調?
她彈:「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
她唱:「我yu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她清冷地彈、低低地唱。慢慢地,一臉的容se,卻越來越是決絕。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錚——」
驀然間,一聲脆響,弦斷曲絕!
雲若水推琴而起。
「徘徊猶豫,終須決斷。愛恨牽纏,何堪縈系?知君有意,愧我無心。高山流水,且謝知音。明日天涯,更不相逢!」
她推開瑤琴,站在樓頂上,望著他,朗聲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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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月已將沉。東方的天際,卻仍昏暗無光。正是黎明之前,最暗時刻。她就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站在高高的樓頂上,迎著風,任一身的雪衣,隨風飄擺,用毅然決然的神色,凜凜地,望著他。
元豐的心,直沉到了淵底。
她知道了他的心意。卻,再沒有這麼明確明顯地,拒絕了他。
她拒絕了他,又將何去?
他望著她的臉,神色複雜。她的容顏是如此眩目驚心。讓他在不知不覺之間,為她心動、為她心碎。
「你……」
他看著她,許久、許久,一聲輕歎。
「我早知你會這麼答我。但請你再告訴我,你離開此地之後,又往何處去?」
他看著她,追問:「是復仇,或隱居?」
復仇。向何人復仇?元豐在眼前。家人和師門,卻,終究是家人和師門。而隱居,天下茫茫,孤身煢煢,她一個單身女子,又隱向何方?
雲若水面色一變。
「我不復仇,亦暫不隱居。」她看向東方的天際,目光深沉。「我要先去找到他們,把事情,問個清楚明白。我需要一個解釋、一句回答。他們欠我這句話。」
而後——
而後,親情恩情,一筆勾銷。
「是嗎?是這樣子啊……那麼,就請讓我以此一杯酒,為你餞別吧!」
身前的紅衣男子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他將一直拿在手裡的小酒壺遞給她。
「雖然你的傷勢還沒好,按說還不能喝酒。不過小飲一杯,應該還沒有問題吧!就送你一杯酒,算是我為你餞別。以後,我們怕是再也見不到了呢。」
他笑。笑容很苦。
她默然接下酒壺。
自斟一杯,自己飲下。酒很香,很冽。這壺酒,是好酒。可是再好的酒,僅僅一杯,還是醉不了人的。
醉酒的滋味,一次便已嘗夠。他對她來說,亦是美酒毒酒,須當放棄。
放棄他。此心狂亂。念去去天涯,恩怨難明。歎韶華逝水,往事成夢。休、休、休!
「噹啷」一聲,酒壺墜地。
「啪」地一聲,酒漿四溢。
「這酒……這酒!」
雲若水身子忽然一個踉蹌,猛地瞪大了眼睛。
渾身綿軟。雙腿無力,一下後退,眼看就要墜下高樓。
「小心!」
一雙大手迅疾伸來,扶住了她。
抬望眼,就對上了眼前紅衣男子,那一雙深沉難測的眼眸。鷹隼一樣凌厲、山海一樣溫柔呵!一瞬間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這酒中下有化功散。你的武功,暫時被我禁住。」
沉靜地望著她,男子的語聲,平淡如水。
「抱歉。為了留下你,不得不出此下策。情非得已,還望雲姑娘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