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一生休 文 / 淡色
山青如黛,江水東流。
雲若水溯江而上。來到這杭州至京城的中心點時,停了下來。
這裡是一處無名荒山。荒山寂寂,崖高浪險。可是,立身於崖上,仰可見天上星月,俯可望江心舟船。便連那船上人,也是歷歷在目。
元豐,元豐。
——你若在尋我的話,想必會,也經過這一彎江波吧?
************************
雲若水在彈琴。
她盤坐在江畔崖上,雪衣凌風,一曲悠揚。泠泠的琴曲,浩蕩地散入天地,令得江船上的無數行人,都仰起頭來,去聽這曲聲的來處。
她所彈奏的,是一首古曲,「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好!」
一曲未已,無數人擊掌讚歎。
掌聲從江心飛上高崖。雲若水聽得見讚歎聲,看得見發聲讚歎的船上行人。而,她聽若無聞。
「姑娘彈的好琴!」
又有人興致大發,專門爬上崖來,來訪彈琴的隱士。看見她,一時驚艷。
「姑娘……好美呵!美麗得就好像……天上的仙子……」
那興起來訪的書生,呆望著她,一時語近癡迷。
雲若水眉頭微皺。衣袖輕擺,一道勁風,送他下崖。
——江波拍雪浪,江畔立高崖。崖上有仙子,音。我yu尋仙去,攀緣不畏險。喘息汗如牛,上得仙人台。睹面驚玉容,瞬息起天風。飄渺如一夢,身在江水中。悵然空一歎,仙顏信無緣。
後來,那攀崖的書生作了一首歪詩,來紀念這一段奇遇。這一首歪詩,倒被大江上下的行人,很快傳唱。
時間就這樣悠悠過去。轉眼間,雲若水在這高崖上停留,已有月餘。
元豐,還未來到。
*********************
初夏的天氣,白日驕陽似火。傍晚和清晨的時候,卻也涼爽宜人。
又是一個清晨。
雲若水依然在崖上彈琴。
十指撥弦。指下琴曲,卻不期然地有些焦躁。
一個月了。整整一個月過去,元豐,為何還未曾尋至?
難道他不知道她在這裡嗎?還是說,一切全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而他根本就沒有找她的意思?
「元豐。元豐!」
她輕聲低呼。「錚」地一聲,手指一抖,發出的琴音,頓時有些亂了。
不是曲亂。是心亂。
——元豐。元豐。你在何處?
「嗚咽」一聲,江上不知誰人,簫音忽起。
那簫音極其輕微。聽其來處,吹簫人所處的位置,離這裡,還很遠很遠。
但這樣遠的簫音,雲若水還是第一時間,就聽進了耳朵裡。
一剎時她身形劇震。驀然抬頭,她遠望江心。
「元豐!」
那是元豐的簫。縱然相隔那麼遠,距離那麼遙,她仍是一下子就聽了出來,是元豐的簫聲!是元豐,終於來到了。
「元豐。你……終於……來到了呢。」
她嫣然微笑。這一笑,發自內心,如春花初綻,眩目絕麗。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十指輕拂,她指下的琴曲,驀然一變,無限歡快。
遠方,那忽起的簫音,也緊跟著一變。隨著她的琴聲,一起吹奏著,輕鬆快樂的曲調。
琴韻泠泠,簫聲悠悠。曲折纏綿,婉轉多情。這一曲琴簫合奏悠揚傳出,一剎時大江上下,無數舟船行人,都不覺心蕩神搖,恍惚間,竟都為之癡了。
只有浩蕩江水,依然無所動容地,緩緩東流。
簫聲隨著行船,順著東流江水,離雲若水所處身的高崖,越來越近。
近了。近了。元豐,他來了!他現在就在,她處身的高崖,之下!
雲若水心頭激盪。她驀然站起身來!
俯望。崖下江波浩淼。一葉小舟,隨波浪起伏。小舟船頭,一襲紅衣,伴著歡快的簫聲,正迎風、獵獵飛揚!
「元豐!」
雲若水再也控制不住,心頭的激動。
一聲歡笑,她驀然投身而起,化作一道雪se的鴻影,直飛向、那江心的紅衣!
驚呼四起。一剎時無數船上行人,都看見了這一幕,紛紛失聲驚呼。
而,就在驚呼聲中,雲若水雪se的身影,在半空中一個迴旋,已到了元豐所站立的小船,上方三丈的位置!
元豐大笑。
大笑聲中,他縱身而起,一飛沖天。
飛揚的紅衣,和翩舞的雪衣,在江水小船的上空,相遇了。
指掌輕擊。借一擊掌之勢,消去了身形下墜的巨力。
雲若水的身影,在半空中又是一個迴旋。飄舞若輕鴻。雪se的長衣,紛飛飄揚。而後,再一次地在小船上方,和飛旋而至的,元豐的一身紅衣,欣然相遇。
這一番相遇,無需再借力的兩人,指掌,一下子緊握在了一起,再不分開。
紅和白,剎時交融。
盤旋著,飛舞著,紅和白混合的身影,飄飄蕩蕩地,輕落在元豐的小船上。姿勢,無限美麗。
周圍船上行人,這時候方纔,嘩然叫好起來。
而小船上緊密相擁的兩人,卻早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四目相對,情深儼然。一時間兩個人的眼底心中,除了對方以外,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存在。
「能夠重新遇見你,和你在一起,真好。」
************************
江水悠悠東流。
無人操控的小船,順著江水,自在飄流。
轉眼間,已轉過高崖,又不知行過了多少裡水路,繞過了多少個山彎。
前方水勢漸急。
忽地,一條逆流江船,來勢絕快,氣勢洶洶地,直衝著兩人所在的這條小船,橫衝直撞而來!
周圍行船上,有人失聲驚呼。
而小船上,還處於脈脈對望、呢喃細語中的兩個人,卻依然未曾,從深情中,清醒過來。
眼見得這一番,可將是船毀人亡、樂極生悲的結局?
**********************
逆行船已至。
轟然一聲,驚天動地、駭浪山立。
小船,被逆行的船隻,一下子給撞毀了。
而,一道紅白交錯的人影,在小船被撞毀的一瞬間,已是沖天而起!
雪衣紅衣,交錯飛揚。
攜手。比翼同飛。
兩個人,在半空中目光對視。彼此嫣然一笑,情深幾許。
落下身來。
正落在那條橫行霸道的逆行大船上。
「刷刷刷」,勁氣飛揚如刀。
「啪啪啪」,指掌交擊連聲。
「啊!」
剎那間,雙方交手過招無數。船上人驚叫起來。「放開我!」
所有的人影,一時驟停。
目光互望。
卻見船上兩個人,一男一女。那黑衣男子正雙掌交錯,和元豐對峙。男子的黑衣有些破損,身姿稍微有些狼狽,卻,依然挺拔如故。而另外一邊,和雲若水相對,已被雲若水反腕擒住,正珠淚盈盈,大聲叫嚷著的,是一個粉衣女孩兒。
「裳兒?雷兄?」
雲若水詫異。
鬆開手,她退後一步,歎道:「原來是你們。」
「正是我們。」
雷易青冷然掃視元豐,目光憤恨。
「我曾經說過,與元豐賊子的仇恨,不共戴天!今天好不容易打聽到他會從此處經過,所以便專門來攔。雲姑娘,沒想到你竟會和他在一起,還出手相助於他!」
柳裳嘟起了小口。「什麼嘛!表姊,難怪上個月在雷峰塔下,我們約你一起出手,對付元豐的時候,你沒有答應。原來你是想要幫著他呀!」
雲若水怔然。
——原來那個時候,在雷峰塔下,她雖然震驚得失去了神智,也依然沒有答應,出手對付元豐。
「若水自然不會出手幫你們對付我。」
元豐放鬆了姿勢,含笑走近前來,拉著雲若水的手,微笑。
「想不到在船上出手阻擊我們的,原來是雷兄。雷兄,當年令師之死,原也事出意外。如今事隔多年,你尋我復仇多次,也從來沒有一次,能夠成功。既然你不是我的對手,我看我們之間的仇恨,不如還是化解了吧?俗話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
他笑著提議。
心情很好。猶豫了那麼久,才終於下定了的決斷。而隨後,又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才終於尋到了的,他的若水啊!在今天這個,重逢的大喜之日裡,他決定,不論有什麼樣的仇恨,都還是暫時,放過了吧!
元豐微笑。
對面的雷易青和柳裳,卻無法如他這般,輕易釋懷。
「雷某確實不是你的對手。但這並不等於說,雷某會就此放棄了!」
雷易青厲聲長喝,身形乍起!半空中翻手一拉,拉著柳裳一起,頓時縱入了波濤翻滾的江中!江水流轉,只傳出了他最後那一句,清朗凌厲的誓言!
「此仇此恨,不死無休!」
然後江波翻轉,人影迅速消失無蹤。大船上,只剩下元豐和雲若水兩人,默然相顧無言。
*************************
「他走了。」
「是啊。」
「他說,以後還會再來找你報仇。要不死無休呢!」
「那也沒有辦法。也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了。」
江水悠悠,船兒繼續順水而行。船上兩個人,相視苦笑。
「我知道你不怕他來尋仇。可是,畢竟麻煩。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雪衣的女子沒有說。紅衣的男子,卻畢竟聽懂了。
「更何況,他是你的朋友,你不希望我殺死他,對不對?」
女子頷首。
「是啊。唉,這件事真也麻煩。」
她低頭,默默籌思半晌,又道:「恐怕還不止如此呢。你以前身為當朝權相,所結下的仇人,絕對不止這一個兩個。現在你不當皇帝了,他們一定會一個個,都找來的。唉,以後應付起來,怕是麻煩了。」
就算她不怕麻煩,也會討厭這些尋仇的人們,來打擾她和他之間的,兩人世界啊!
元豐一笑,伸手摟住了她。
「別擔心,我有辦法處理的。你瞧我準備了什麼?」
某種東西被拿了出來。
雲若水目光猛然一亮。「面具!呀,你……你果然準備的好東西。」
輕笑起來。
「但以後就這樣子,隱姓埋名……我倒無妨,掌握慣了權力的你,可能習慣麼?」
她凝目望著他。
「捨棄你一直汲汲追求的目標,天下江山。你,悔麼?」
元豐伸手,緊握住她的手腕,笑了。
「我從小為此而努力。可是,那只是我身為,往昔皇族的責任。而許多年來,我從未曾為此,真正感到快樂。但如今我一旦決定,將皇位和責任,一起交付給我的弟弟。突然之間,頓時感覺一身輕鬆。若水,如今我方明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真正的快樂。」
她低頭,羞然微笑了。
「甜言蜜語,說得倒真好聽呢!」
誰知道你以後,還會不會,又後悔今番的抉擇?
誰知道你以後,還會不會,又和從前一樣,再一次地、利用於我?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眼波流轉,望著江水,纖指輕彈。
一曲悠悠,江水流傳。
*****
第一卷完
第二卷暮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