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剖腹心兮將別離 文 / 淡色
雲若水仰眸。
她一仰眸,就望見一雙清冷的眸子裡。冷漠、森寒。那一雙如冰似雪的眼眸,此刻正冷冷地望定了她,目光中,不帶一絲感情。
她輕輕吸了口氣。然後才發現那其實是一個,很年輕很年輕的,青衣少年。
少年見她望過來,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雲若水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笑。笑?這冷漠的少年,也會笑著跟她打招呼嗎?還是在這樣長劍指著她的情況下!
雲若水覺得有些好笑。
卻聽得那少年的聲音,驀地冷然傳來,一下子,就震住了她心頭的笑意。
「屬下蕭似雪,參見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雲若水呆然。會這麼稱呼她的人,應該是舊日朝廷中的人吧?可眼前的這少年,無論怎麼看,都明明只是一個,江湖男兒。
卻見那少年的劍尖悠悠然在她的小腹上斜斜劃過,語聲如冰,繼續傳來。「或者,我該稱呼你做,元夫人?」
雲若水的心忽然一沉。一下子,有許多自她醒來後,本就有些擔驚受怕的事,此刻忽然就明朗了起來。可是雖然明朗了起來,她的心,卻也同時在這一瞬間,深深地,直沉入了深淵之底。
「你可以稱我元夫人。」她淡淡地道,「你適才自稱屬下,誰的屬下?元豐嗎?」
她問:「你是否便是元豐所說的,『暗影』中人?」
她清清淡淡地問,面上不露一點兒顏色。但是天知道,她此刻的心底,已是冷汗涔涔。不要被她猜到!老天保佑,她寧可她此刻所有的猜測,全都是錯誤的。她寧可她的猜想,其實全都只是小人之心!
不要這人來告訴她,他,其實正是元豐凌晨時所去會見的,「暗影」之屬下。
可是少年語聲如冰,在這紅ri初升、霞光漫天的時刻,靜靜地、冷冷地,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抱歉。元夫人,恐怕要令你失望了。在下蕭似雪,正是原屬於『暗影』組織的,朱雀之統領。」他淡然冷笑,「也正是元大人今晨所會見的,他以為前來接應他的,屬下。」
忽地一下子,如被冰雪澆頭,雲若水一時呆住。
噩夢成真。
她最最不願意相信的猜測,她寧可自己馬上死去也不想聽到的情況,竟已成為,冷酷的現實。
元豐。
元豐親手所建立起來的「暗影」組織。他所一手提拔的屬下人等,他所信任的朱雀之統領。他所傳命接應的親信屬下!如今,這人卻背叛了他。
這個名叫蕭似雪的男子,背叛了她的元豐。
這人如今是聽從著誰的命令?是舊朝廢帝嗎?還是新任的皇帝、元豐的弟弟元昕?或者,誰的命令都不是,而僅僅只是,同樣為了那一枚江湖傳說中的,氤霞仙丹?
雲若水不知道。此時此刻,她已經什麼都不想知道了。此時此刻,她所唯一關心的事情,已只剩下了一件。
「那麼,蕭似雪,請你告訴我一件事好嗎?請你告訴我,元豐,他,此刻,生死如何?」
她靜靜地詢問。語氣平靜淡漠。平靜淡漠得就好像,此刻在詢問的只是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然而若仔細聽來,卻可以發現到,她此刻那平靜淡漠的語氣下,深深蘊藏著的,竟是死一般的,傷心。
傷心得馬上,就快要死了啊!
雖然,就算她此刻不是傷心yu死,這眼前冰冷的少年,也會以手中的長劍,給她一死吧。
少年淡笑。他一笑的時候,唇角好看地彎起,竟有些驚心動魄的美麗。
「何必還要不死心地追問個不休呢?元夫人,你看我既然如此清楚明白地向你解釋,又好整以暇地完全不著急殺死你,就應該明白了吧!你的丈夫,我的那位舊日的上司,元豐,他已經死啦!」
他的劍尖輕劃,從她的小腹緩慢地游移上去,慢慢地,慢慢地,一直游移到她心口的位置,這才停頓下來。
「喏。就是這麼一劍,出其不意地,直刺入他的心口,他便立時就死啦!」少年瞇著眼,微微地笑,「他死的時候,還睜大著雙眼,大概是在奇怪,我為何會突然背叛了他吧!」
他低歎,「枉他也曾權傾朝野,登基為帝。竟不知道這個世上最能夠獲得人忠心的,其實,只有名利權位麼?他,現在,可是什麼都不能給我的了。」
名利權位,直動人心。這,可真是大實話。
雲若水垂著眼眸,靜靜地聽著。任森寒的長劍,在自己的肌膚上游來移去。她的眼神中,再沒有絲毫的神采。
元豐已經死了。
她的元豐,已經確確實實地,被眼前的蕭似雪,給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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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流雲悠悠。
東方霞光吐艷。
這是一個如此晴朗美麗的上午。天上的朝陽,鮮艷美麗得,如此驚心動魄。日光射來,便連身後破敗的庵堂,滿地縱橫亂流的屍體鮮血,都顯得異樣的美麗了。
雲若水低頭,望著滿地的屍體鮮血,輕輕一歎。
她知道,再過不久之後,她自己,也將成為這地上的許多屍體當中的,一員了。
只是,在那之前,還有最後的一句話,要問吧!
雲若水輕輕抬起手來,小心翼翼地,撫上自己的唇畔。依稀彷彿,還記得不久之前,元豐在聽到那一陣奇異的鳥鳴聲後,興奮地起身前去相見的時候,曾經湊在她的唇畔,和她,深深一吻。
如今唇畔溫柔依稀,他的人,卻已經永遠地不在了。
元豐。
她的……元豐。
她的心狠狠地一痛。這痛楚如此強烈,如此纏綿。她想,她也許到了黃泉之下,也是無法擺脫這痛楚的了。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只願來生也還能記得這痛楚,記得她的元豐。
「豐……」
她低聲輕呼。手指緊按在自己的唇瓣上,再也不能分開。
那時候若知這一吻便成永訣,她會不會,放他離開?那時候若知這一吻便成永訣,她會不會,還像曾經發生過的那樣,恬然睡去?
那時候……
可是那時候已經過去了。可是她的元豐已經不在了。而當他震驚被殺的時候,她或許,還正什麼都不知道地,安然恬睡在夢鄉當中。她竟在他被人所殺的時候,還什麼都不知道地,安然恬睡在夢鄉當中!
她低聲呻吟。淚水終於忍不住地,掉落下來。
「請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好嗎?」她的淚眼模糊。淚眼模糊中她望向身前冰冷執劍的少年,問,「我知道我快要死了。在我臨死之前,請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讓我見一見元豐,好嗎?」
她想再見一見他。碧落黃泉,天上人間,從此後或許便只有這最後的一面了呵!雖然說,就連這最後的一面,此時此刻的她,都是那樣地,無能為力……
她的手掌輕輕垂下。寬大的衣袖,掩著她緊按住自己小腹的雙手。無視劍尖。她無視面前那森寒的劍尖,雙手緊緊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孩子。
她的孩子。她和元豐的,孩子。
她的淚滾滾而落。樂樂,想不到你還沒有出世,還沒有能夠,見到你的父母,就要也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讓我的孩子,見一見他。請讓我的孩子,見一見他那再也無緣見到他出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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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到了元豐。
雲若水不知道,面前的這個清冷的青衣少年,到底是為了什麼,竟會答應了她的請求,命令他的屬下,將元豐的屍體,帶到了她的面前。
她也,並不想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
她只知道,當她再一次地,見到她的元豐的時候,那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驀然間,就那樣鋪地蓋天地,籠罩了她整個心神。
她顫抖著撲向前去。
眉是那樣的眉,眼是那樣的眼,唇是那樣的唇,人是那樣的人。眼前人的一切,都還儼然分明,正是離開前他的樣子。可是,為什麼,他的雙眸,卻再也不能睜開來,看一看她?
「豐……」
她哀聲淒呼,手指顫抖著撫上他。
她感覺他的唇瓣依稀,還帶著離別前她的溫暖。正如她的唇瓣依稀,還帶著離別前他的溫暖。只是,這溫暖再是鮮明,那指下的人兒,卻分明知道,其實,早已在一點一點地,變得僵硬冰冷。
這瞬間,再也沒有那麼清楚明白地知道,她的元豐,真的真的,已經不在了。
他已經永永遠遠地,就這樣離她而去了。
她的……元豐……
她低低地垂淚,任滿眼的淚水無聲地淌落。一點一滴地,都淌落在他的衣服上。而她的心神,似已麻木。
「蕭……似雪嗎……?」
她低低地喚。感覺中自己彷彿機械地做著什麼。是拔下發上的銳利銀釵嗎?還是暗中悄悄地放出了懷中收藏的飛針?飛針短劍,銀釵玉環。她覺得她似乎在一瞬之間,把身上所有的武器和非武器,全都拋擲了出去。卻不知道,自己那所有的暗器武器,到底是否有任何一枚,起到了她所想要起到的作用。
想要殺了你。你殺了我的元豐。蕭似雪,所以,我也要殺了你,為我的元豐報仇。雖然說,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的我,究竟能不能夠,殺了你為我的元豐報仇。
她的身子如此孱弱。她原本也是武功高強的。可是再高強的武功,在懷胎八月的狀態下,都不可能發揮得出來。更何況,此刻她的下身如此痛楚!她只覺得她的下身如此痛楚,小腹中悸痛一波又是一波。那痛楚如此強烈、如此分明!痛楚得就好像……就好像馬上,就要生產了一樣啊!可是心中卻絞痛地知道,她腹中的這個孩子,也許根本就永遠也見不了天日。
樂樂。
她的樂樂。她和元豐,一直滿心期盼著的,他們的孩子,樂樂。
她機械地拋擲,感覺到身邊已連任何可以拋擲的東西都沒有了,便順手抓起地上的土石泥塊,依然不停地拋擲過去,衝著身後的,那個名叫蕭似雪的,青衣少年。樂樂,你的父親已經死啦!你的母親也馬上就快要死了。你想要出來了嗎?想要從母親的體內生出來了嗎?可是你……已經再也見不到天日,也見不到你的父親、母親啦!
樂樂。讓你和你的父親、母親,一起就這麼去了吧!
黃泉路上,我們一家三口同行。可好?可好??
「啪」地一聲,她感覺一掌猛地打在,她的臉頰上。有人嘶聲大喊:「你瘋了!」
她笑起來。
是,她是已經瘋了,那又如何?蕭似雪,你又何必如此狼狽地大喊大叫?橫豎都是要殺死她的了,又何必再管她到底是否發瘋?
真可惜。她低低地歎了起來。真可惜她那些所謂的武器、暗器,似乎都沒有能夠,傷害到蕭似雪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已懷胎八月,如今又生產在即。此時此刻的她,便連拋擲出去的東西,其實,都沒有半分的力氣啊……
「豐……樂樂……」
她低聲呼喚。感覺到雪亮的劍光閃過,一股寒氣,已直逼到了自己的身前。
「你快殺了我罷。」
她停下手來,跌倒在地上。正跌倒在元豐的屍體面前。
她將一隻手,緊緊地交握在元豐的手上。
「快殺了我吧!讓我們一家三口,也好趕快上路……」
她輕聲呻吟。然後感覺到面前的劍光,似乎沒來由地,就那麼顫了一顫。
然後她聽見一聲低沉的歎息聲響起。那是蕭似雪的聲音嗎?他竟然一聲歎息,然後,又彷彿對著她說了什麼?他說話的語氣,竟彷彿……竟彷彿在允諾著什麼似的……他在允諾什麼?
雲若水怔然。一怔過後,這才模糊地分辨出來,蕭似雪適才,到底說了一句什麼話。她一時驚絕,幾乎想要,馬上驚叫出來!
卻只覺得下身猛地一寒!然後急劇的痛楚過後,身體猛然一輕。而身前,卻驟然響起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兒啼!
「哇——」
那一聲兒啼仿如晴天霹靂,一下子直震得她的耳際轟鳴。頭暈意亂。天旋地轉意識都快要完全喪失當中,她聽得面前的蕭似雪抱起嬰兒,再一次地,又對她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他說:「雲若水,你放心地去吧!我會讓你的兒子,好好活在這個世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