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古道西風,紅衣漫卷如血 文 / 淡色
西風漫卷,黃沙飛揚。
正是近午時分,陽光最盛最烈,也最應該溫暖的時候。天氣卻陰沉沉的,滿空裡彌眼的灰雲,看不見一丁點兒藍色。一陣風來,捲起了漫天黃沙,打著轉兒往人的領口裡鑽,直教人忍不住就縮起了脖子。猥瑣寒酸。
「爺爺呀!這風這麼大,天又這麼yin,我們下午還要不要繼續往前走呀?」
官道漫漫。道旁一家小茶棚裡,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嬌脆動人。
這裡是漫長古道上,前後十幾里內,唯一的一家小茶棚。前望不見邊緣,後望不見盡頭,這小茶棚,孤零零地獨處於這官道的一旁,惟有長途的行客,才會在這裡,稍作停歇。
而此刻,這小茶棚裡,正歇息著祖孫兩人。
那老者兩鬢斑白,年紀已然不輕。一身灰衣,滿臉皺紋,背上還背著一個布囊,似乎裝的琵琶。那女孩子卻是嬌稚活潑,滿臉靈動。她年紀不過十三、四歲,一身乾淨的綠布衣裙,嗓音脆甜,十分動聽。看兩人的衣著打扮,顯然是以賣唱為生。
當時老者聽了小孫女的話,一聲歎息。
「還是往前走吧!不趁下午多趕會兒路,到了下個城市,明天好繼續賣唱的話,我們又哪裡還有明天的飯錢呢?」
他轉目四顧,看著這簡陋的小茶棚,一聲苦笑。「何況,這小茶棚,也不是能夠過夜的地方呀!」
「我知道了,爺爺。」女孩子乖乖地回答。
她還是低下了頭來,悄悄地自語。「只是,人家很擔心你的腿啊!爺爺,你的腿多年風濕,現在這麼大的風,這麼yin的天,下午很可能會下雨的……你的腿,是不是現在已經痛得很厲害了呢?」
她的臉上滿是難過。她的話聲雖低,老者卻還是聽見了。一聲歎息,老者將粗糙的大手,撫摩在孫女的頭上。
「好孩子。爺爺年紀大了,身體怎樣都沒有關係。爺爺唯一所擔心的,只是你呀!」
他遙望遠方青山隱隱,一聲苦笑。
「唉!都是你那爹爹不爭氣。聽信了遊方道士的胡說八道,好好兒的,竟拋下了一家老小,不知去哪裡出家了!尋仙訪道,這仙道又豈是容易求的?只願老天可憐,教他碰壁之後回心轉意,重新回到我爺孫的身邊,一家人團聚一起,爺爺就是死了,也安心了!」
他望著自己的小孫女,滿眼唏噓。
女孩子也低頭不語,心緒悶悶。
老者見孫女低頭傷心,知道又是自己的話,勾起了孫女的滿腹傷心,急忙擦乾了眼睛,強笑道:「不提了,不提了。秋兒,乖孫女,我們還是喝茶吧!」
秋兒點了點頭。端起碗來,正yu入口。偶一抬頭,卻忽地「噫」了一聲。
「爺爺你看!」
她端著茶的碗定在了口邊,一隻手指著小茶棚外面的官道上,滿眼都是驚奇的神色。
「怎麼了?」
老者見孫女如此驚奇,也轉過頭去看。看時,不覺也「咦」了一聲。
「好奇怪的女子!」
他驚歎。「看她紅羅衣裙,氣度不凡,似乎是大家出身。只是,卻又怎麼衣衫破爛、赤足無鞋,如此地憔悴落魄?呀,不好!看她一臉木無表情的樣子,似乎是傷心到了極處,她別是遭遇了什麼極大的不幸,不想活了吧?」
這祖孫二人雖然自身落魄,卻都是熱心助人的性格。這時候兩人既然猜測那女子有尋死之心,便立時動了一個,想要幫忙開解的心思來。
「這位姊姊請留步!」
女孩子急忙站起了身來,揚聲呼喚。
「長路漫漫,風急沙驟。道上這位穿紅衣的姊姊,何不進茶棚來喝碗熱茶,暖暖身子,等風勢小了再走?」
女孩的聲音嬌脆動人。遠遠的,官道上那紅衣女子也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喚,住了腳步,回頭凝目望來。
「呀!」
紅衣女子這一停步回頭,女孩子一眼望去,不覺驚呼出聲,滿面驚羨。
「好美麗的姊姊!」
卻見那女子紅衣赤足,容顏如雪。這時天色陰沉,西風正烈。官道上漫卷的黃沙,鋪地蓋天,直令人抬頭遙望,都睜不開眼來。那女子卻在漫天的黃沙飛揚中翹首遙望,雙目炯炯,彷彿絲毫不受黃沙的影響。只見她秋波流轉,神情如冰,卻又有哪一點兒像是,想要尋死的樣子了?
那老者見多識廣。這時候察見紅衣女子的面容神情,便頓時知道,他適才的猜測乃是錯誤。不覺心下有些慚愧。可是低頭尋思,卻又怎麼也捉摸不出,這樣一個女子,會是什麼樣的來路。不覺心頭詫異不已。
女孩子卻沒有考慮太多。怔怔地望著那紅衣女子絕麗出塵的容顏,看她凝眸秋波,似乎若有詢問。心下裡也不及多想,便端著茶水匆匆跑了出去。
「喝碗茶吧!」
女孩子跑到了紅衣女子的面前,才驚覺自己的莽撞。可是已經跑了出來,倒也不好再退回去。只得低頭笑了一笑,不好意思地送上了自己手中的茶水。
「這茶蠻甜的。看你赤足趕路,一定很辛苦。喝碗茶解解乏,去休息一會兒,再趕路吧?」
女孩子滿腔好意,殷切地望著紅衣女子。
那紅衣女子卻不接她手中的茶碗。只是凝目望著她,眼光裡有著驚奇。
女孩子被對方瞧得不好意思了,低下了頭,囁嚅道:「怎麼不喝啊……真的好甜的!我剛才喝了三大碗呢!……」
她有些難堪,亦自悔莽撞起來了。無緣無故的,道路相逢,她怎麼就對別人這麼熱情起來了?爺爺素常教過她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道路上的陌生人,千萬相信不得。雖然說她們都是女子,可是,沒準兒對方也是秉持著這樣的觀念呢?
女孩子侷促地挪動著雙腳,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是好了。
那紅衣女子卻忽然笑了。
她這一笑,若春花初綻,神采飛揚,極之美麗動人。女孩子不察,一時之間仰著頭,竟就這麼看呆了。
笑著,紅衣女子伸過手來,接過女孩子手中的茶碗,一飲而盡。
把茶碗遞回給女孩子,紅衣女子笑道:「真好喝。果然很甜很甜。謝謝你的茶水。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徐宛秋。」女孩子呆了一呆,問,「姊姊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
紅衣女子斂了笑。偏著頭,思忖了一下,輕輕道:「我叫雲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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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若水在官道上漫步而行。
她在寂寞天下間漂泊獨行。北上天山,南至瓊崖,東到海濱,西極荒漠。半年了。半年來,她就這麼漫無目的地,信步走去。
不知道要走到何時,不知道要走到何地。
身上的束縛已經沒有了。心上的束縛卻不知何時才能夠解去。她殺了人。很多很多、多到連她自己都數不清楚具體數目的多。她殺了上百萬條無辜的性命啊!這罪孽將成為她此生心頭,永久的枷鎖。她知道她從此以後,再難安眠。
她沒有再去看望她的兒子樂樂。也沒有再試圖去尋找那個已經無心無情的元豐。更沒有想過重新回到瓊華海島,去和兩位師尊作伴。
又何必再相見呢?許多事、許多心情,發生了,就再也無法改變。
樂樂被托付的那戶人家,對他很好很好。她這個不盡責的母親,完全可以放心。元豐斬情滅xing,雖然並非出自他的本意,可是事情既然已經如此,她又並沒有辦法幫他解脫,那麼她所能夠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與他不再相見。至於兩位師尊,他們在海島上日子逍遙快樂,完全不用她去考慮。
所以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情,也是她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就是放逐。
放逐她自己,直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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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怪的姊姊!」
徐宛秋怔怔地看著,那個紅衣的女子,在一句通名過後,又轉過身去,靜靜地踏上了前途。
前方黃沙漫漫,那紅衣女子赤足走在黃沙的官道上,任一襲紅羅衣裙,在風中自在飛揚。而她的背影,如此淒迷美麗。
「她是叫雲若水嗎?好美麗的名字喲!可她的神情,又為什麼會那麼地傷心呢?就彷彿這一個名字,都有著教她傷心的往事一樣……」
徐宛秋低聲自語著。聽見茶棚裡爺爺徐遠的呼喚。「秋兒,回來吧!」
「知道了,爺爺!」
她這才回過神來。又轉頭凝視了遙遠的前方,那紅衣女子禹禹獨行的背影一眼,她便轉過身來,匆匆又跑回茶棚裡去。
她轉過身去的時候,聽得後方馬蹄隱隱,忽然遠遠地傳了過來。似乎又有什麼長途的旅客,行道至此了。
徐宛秋沒有在意。
「爺爺,那紅衣姊姊說她叫雲若水呢!好好聽的名字啊!可是看那位姊姊的神情,好傷心的樣子啊!糟糕!我剛才都忘記勸說她了。她真的不會去尋死嗎?」她擔心地問。
「放心吧!我剛才又仔細看過了那位姑娘的面相,看她的表情雖然哀傷,但眼神堅定,神情堅毅,顯然不是個會自尋短見的人。秋兒,你不用太過擔心了。」徐遠溫聲安慰著孫女。
「哦。」
徐宛秋這才有些放下心來。
「對了,我們也該走了。」
徐遠看看天色。見風勢漸小,便扶著孫女,站起身來。
「還要趁著下午的時光,早些趕到下一個城市呢!」
他緊了緊背上那個似乎裝著樂器琵琶的布囊。拉著孫女徐宛秋的手,準備踏出茶棚,繼續趕路。
卻見布簾一掀,竟有幾個人先他一步,從門外踏進茶棚中來。雙方皆是低頭而行,猝不及防之下,幾乎就撞在了一起。
「老頭兒,你找死呀!」
那人破口大罵。
「對不起,對不起。」徐遠呆了一下,慌忙低頭道歉。
他以賣藝為生,飽經人世艱難。這時候一看對方的衣著打扮,就知對方乃是一言不合,揮拳動刀的地痞無賴。這種人他徐遠哪裡招惹得起?自然趕快道歉為上。
他這裡連連道歉賠罪,對方卻不依不饒。
「老頭兒,本大爺正要進門,你卻擋在這門口,嚇了你家大爺一跳,這筆帳可沒有這麼容易就算了!」那大漢獰笑道,「你去前面城裡打聽打聽,我吳強大爺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呀?」
「對,對!我們吳大哥什麼時候吃過別人的虧!」
緊跟著那吳強進來的另外幾個人,也都揮著拳頭,隨聲附和著。
不好!瞧他們這架勢,分明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存心想找渣!
徐遠的冷汗下來了。他自然知道,這種地痞無賴型的人物,找起麻煩來,有多麼的難以打發。而他們祖孫又是多麼的,招惹不起。
「請問幾位大爺,要小老兒怎麼賠罪?」
猶豫再猶豫,他還是膽怯地詢問著。心下裡求神拜佛,只希望他們提出怎樣的條件都好,可千萬不要把歪念頭打到他孫女的頭上去。
可是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怕什麼來什麼。
只聽得對面的大漢哈哈大笑。
「怎麼賠罪?嗯,這個賠罪嘛……倒也容易。這小娘子是你的孫女吧?我瞧她長得倒也還算水靈,就把她送給大爺我,做個洗腳的丫頭,本大爺就大人有大量,放過你一馬算了!」
眾大漢一起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無限猥褻。
徐遠和徐宛秋面色一變。
「這個恕小老兒萬難從命!」
徐遠生硬地回絕一句。一拉徐宛秋的手,就想趁機從眾大漢們的身旁溜走。
「想跑?」
可是他們祖孫兩人,一老一少,又哪裡真可能從對面那一大群剽悍大漢們的身旁溜走?眼見得兩人身形才不過一動,就只覺得眼前一花,緊接著耳邊一聲暴喝,徐遠只覺得本來拉著孫女徐宛秋的手臂,猛地傳來了一股劇痛!
「啊!」
他長聲慘叫。
手臂,已是斷了。
斷了的手臂軟軟地垂落下去。而手臂的末端,那原本被他緊緊地拉在手中的,他的孫女徐宛秋,此刻已滿面驚恐地,被吳強給硬摟到了懷中!
「秋兒,秋兒!」
徐遠臉色大變,慘聲長呼。「快把我孫女還給我!」
「爺爺,爺爺!」徐宛秋也拚命地哭,拚命地掙扎。
可是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和女孩,又怎麼可能抵擋得住那一眾大漢們的莽力呢?眼見得祖孫兩人掙扎不已,卻只惹得大漢們越發地哈哈大笑起來,就彷彿他們兩人的掙扎,是一件多麼好玩的事情。
「這樣欺凌一對無力反抗的老弱,很好玩麼?」
驀然間,彷彿憑空出現似的,大漢們的耳畔,響起了一個淡漠清冷的女子聲音。
「是。當然很好玩!」
吳強不察,脫口回答道。
然後他才察覺到那個聲音的發出,並不是適才在這茶棚中的任何一個人。詫異地轉過頭去,入眼處,他不覺頓時一呆。一下子,竟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好美麗的紅衣女子!
紅衣赤足,容顏如雪。那女子不知從何而來,此際倏然而現,正靜靜地凝望著他們這一眾肆虐的大漢們。看見吳強轉首望著她,頰畔,忽然綻開了一朵淺淡的笑容。
「真的很好玩麼?我也覺得,殺人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哩!」
然後吳強和其他大漢們只覺得眼前一黑,甚至連任何的念頭都不曾閃過,整個人已經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砰砰砰」,一連串的身軀倒地聲響了起來。
「啊!」
徐宛秋掩口驚呼。
「他們都死了!」
雲若水抬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他們都死了。」
她羅衣飛揚如血,容se淺淡如雪。
「殺人,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不過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情。你,很害怕這樣的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