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利害轉錯，孰知為友為敵 文 / 淡色
雲若水閃出身形來。
她正隱身在門口聽得出神，見那老道人處事公正，對徐宛秋一家人的處置也頗為得宜，心下裡正打算著悄悄退走。卻不料就在這時，竟忽然聽見了那老道人一聲帶笑的招呼。這才知道自己的行蹤，從一開始就已經在對方的眼裡了。不由得臉上一紅。
急忙現出身形，向那老道人躬身行禮。
「晚輩雲若水，見過這位道長。請問道長尊號？」
那老道人見現身之人是個正當芳年的女子，也是不禁一愣。一捋鬍須，他笑道：「貧道九華派掌教紫霞。請恕貧道眼拙，不知雲道友一向在哪座名山潛修——咦？」
他忽然驚「咦」一聲，本來帶笑的神色，也一下子猛地蒙上了一層嚴霜。
雲若水心頭暗凜。面上卻不動神色，只是恭敬地回道：「有勞道長動問。晚輩出身東海瓊華島，家師有兩位，道號清虛、靈和。」
「東海瓊華雙仙？」
紫霞真人驚呼一聲。面上的神色，似乎越發驚奇了。
「瓊華雙仙怎麼會收一個厲鬼為徒？還是這樣渾身怨氣纏繞，血腥殺戮極重的女厲鬼？奇怪，奇怪！」
老道人低頭尋思，口中喃喃自語。
「還是說這女鬼只是冒瓊華雙仙門下之名？這個倒也不像。莫非是瓊華雙仙門下弟子不良，出師後隨意殺戮生靈，身上的血腥殺孽過重，終於引發劫數，這才化身為厲鬼？唔……這個倒是很有可能……」
老道人這一番隨意猜測，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而已。所發出來的聲音，也極是輕微低弱。就連正站在他身後隨侍的兩個道人，甚至都沒有聽見。
可是這樣低微的話語，雲若水卻還是聽見了。她的面色禁不住微微一變。
心頭，驀然間，頓生淒涼。
女鬼嗎？呵……紫霞真人的眼光果然厲害，居然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只是一個，飄蕩於寂寂天地間的，女厲鬼而已呀……
她在這寂寂天地間飄飄蕩蕩。魂魄悠悠，往夢歷歷，那所有過去了的，都是無法追蹤的一切。她只在這天地間寂寞來去，隨緣沉浮，卻竟連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無法擁有。
就算是那幽魂本應該歸宿的唯一結果，地府黃泉的所在，她都不知該往哪裡找尋呵！
無處可去。無處可去。
凡人可以修道。鬼魂可以轉世。可是，像她這樣的孤魂野鬼，就算是跟從著兩位師尊修仙學道，未來的結果，卻竟依然只能是，無處可去啊！
雲若水怔怔地呆立著，怔怔地想。一時間呆立在當地，滿身滿心，都沉浸入了一股巨大的悲哀當中。
渺渺茫茫神思不屬間，她沒有聽見紫霞真人突然發出的一聲大喝。
「厲鬼！你隱身前來我九華派，又偷窺我派中之事，到底有什麼目的？」
「啊！」
紫霞真人這一聲大喝過處，沒有驚醒沉湎於哀思中的雲若水，卻一下子惹得九華派的眾多門下小道士們議論紛紛。
「這女道友會是女鬼？還是一個女厲鬼？真是看不出來。」
「厲鬼要是這樣容易就被你看出來，就不叫厲鬼啦！看她渾身血氣繚繞，不知道曾經殺過多少人呢。真可怕，怎麼世上居然還存在著這樣兇猛的女厲鬼？」
「斬妖誅鬼，是我等修道人的本份！這女鬼竟然敢找上我九華派的山門來，是她自投羅網。我等快快執劍作法，將她誅除！」
「不要慌。沒聽見掌教師伯還沒有發話嗎？等掌教師伯發話後我們再動手也還不遲。」
「……」
人群議論紛紛。那些位於大廳前方的眾多年輕道人們，大部分都是紫霞真人的後輩弟子。平日裡修仙學道，對於修道界前輩們斬妖除魔的故事也不知道聽了有多少，早已艷羨在心。這時候眼見一個傳說中的厲鬼就站在面前，如何不手掐靈訣，一個個躍躍欲試？
「——雲姊姊才不是女厲鬼！」
眾多驚訝議論聲中，忽然傳來一個女孩子清脆的反駁聲。這聲音一下子驚愕了眾人。
眾多道人們都轉頭望去。包括上座的紫霞真人，都轉過了頭，望著那個突然發聲駁斥的女孩子。
徐宛秋漲紅了臉。雖然被這麼多人看得她心慌意亂，可是她仍然大聲堅持反駁著。
「雲姊姊才不是壞人！她更不是什麼女厲鬼。她是很好很好的。她救過我和爺爺。她救過我們好幾次！而且她還幫助我賣唱。她的琵琶彈的可好聽了！我爺爺傷了胳臂，不能再彈琵琶，我們手裡連一文錢都沒有。如果不是雲姊姊幫我賣唱，我們早就餓死在街頭了！雲姊姊這麼樂於助人，她怎麼可能會是女厲鬼？」
她越說越激動。忽地一甩手，甩開了爺爺徐遠和父親青雷子的拉扯示意，一口氣跑到了雲若水的身旁，一把拉住了她。
「雲姊姊。快告訴他們，你是好人，不是什麼女厲鬼。是不是？是不……是……」
激動的話語忽然頓住，徐宛秋愕然望著自己抓空了的雙手。她是要抓住雲姊姊的胳臂的，可為什麼雙手伸了出去，卻竟然會抓了個空？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試著再抓，可手中還是空空如也。
然後她忽然想了起來，自從和雲若水認識以來，雲若水從來都很抗拒和別人太過親近。兩個人雖然同住同行了許多天，還曾經一起當街賣藝過，可是，她以前從來都沒有真正碰觸過雲若水。從來都沒有。
「雲姊姊？」
徐宛秋呆呆地看著雲若水。看著，看著，忽然就落下了眼淚。
「你……真的是鬼魂，是不是？」她輕聲說道。
雲若水終於回過神來。
她回過神來，一聲悠悠輕歎。
轉頭四望，她看見滿滿一大廳的年輕道人們，一個個手掐靈訣望著她，虎視耽耽。再向上望，她望見上座的老道人紫霞真人，正靜靜地注視著她，神色裡若有所思。再繼續轉頭望向旁邊，她看見徐遠和青雷子的眼睛裡，一些不易察覺的焦灼和關心。而最後再轉回頭來時，入眼處，她只見徐宛秋一臉的淒楚憂傷。
「你是在為我淒楚憂傷嗎？宛秋妹妹？」她輕輕地問。
「你是在為我而掉淚嗎？宛秋妹妹？」她淒然地笑。
笑著，歎著，她只覺得一身的生死仿如雲煙。原來在她死了以後，還是有人會為她而垂淚的。原來……在她死了以後，還是有人會為她而垂淚的啊……
「是。我只是一個女鬼，一個天地間的悠悠遊魂而已。對不起宛秋妹妹，我欺騙了你，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這一點。」
她輕聲回答，看著徐宛秋滿眼的淚水。忍不住伸出手去，小心地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我的一生如此痛苦。只願你一生能夠幸福。我那所有曾經愛過、恨過的人都已經不在了，如今在這蒼茫塵世間和我有關的人已經不多，你已是我目前最為關心的那一個。只願你真的能夠一生幸福，這也算是你的雲姊姊，唯一所能夠祝福於你的了。
「原來你真的是女鬼。」
徐宛秋眼角的淚水一行行地落下。雲若水再為她擦拭，也是擦拭不幹。她一行行地垂著淚，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雲若水。忽然間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楚說道：「就算你是女鬼，也一定是好鬼。」
好鬼？厲鬼？
雲若水為她擦拭眼淚的手頓時停了。凝望了徐宛秋半天，她一聲苦笑。
「宛秋妹妹，你還是這麼善良啊……」
她低聲歎息，伸手將徐宛秋推到終於擠近前來的青雷子懷裡。轉過身去，她坦然看著前方上座的紫霞真人。
「你猜的其實一點兒也不錯。我的雙手滿手血腥。我所殺過的無辜之人，不知道有幾十萬條。他們一個個全都是消逝於我的手下。我親手終結了那麼多無辜之人的性命。我知道我此生罪孽滔天。可是——」
她的話音忽然一轉，靜靜地凝視著紫霞真人，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冰冷的語句。
「那又如何？」
她揚眉，冷冷地睨視著上方的紫霞真人，冷冷地笑。就彷彿正在平靜地等候著，紫霞真人緊接著必然會做出的，誅殺之令一般。
心臟在急劇地跳動。鮮血在熱熱地流。明明並沒有心臟、熱血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只感覺彷彿真的擁有著心臟、熱血一般，那急劇的跳動感、那熱熱的奔流感，刺激得她整個人都快要興奮起來了。
打一場吧！她還很少和修道之人打過呢。不知道眼前這個老道人，功夫比起青雷子來，會強盛多少？她曾經和青雷子打過那麼一場，那次她沒有出動映ri雪霜劍，只是用幽冥血羅旗，就已經和青雷子打了個不分上下。如今，對上青雷子的師父，這位紫霞真人，她怕是必須要出動映ri雪霜劍了吧？
出動就出動。打贏了固然是好，打敗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如果對方真的能夠打敗她，那麼，對方是不是也能夠殺死她呢？殺死她現在這樣不人不鬼的存在……死了，又有什麼不好？
她揚眉，傲然淒然地笑了。
她現在這個樣子。活著，又有什麼不好？死了，又有什麼不好？
生和死，就聽從老天的安排罷！
手腕翻轉，紅衣舞動。衣衫飛揚間幽冥血羅旗躍躍欲試。她橫眉冷對，問：「怎麼還不下令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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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戰幾乎快要打了起來。
那一戰卻終於還是沒有能夠打得起來。
只因就在雲若水蓄勢待發，眾多九華派的門下小道士們也都作好了動手的準備時，紫霞老道人忽然笑了。
他慢悠悠地笑，慢悠悠地道：「我為什麼要下令動手？」
側頭看著雲若水，他很訝異地問：「奇怪。你好好一個女孩子，怎麼也學人家這麼愛打架呢？哎，就算你愛打架，也不會看不出來我們雙方的力量對比吧？你一個人，對上我們整個九華派這麼多人，莫非你還以為，你能夠全身而退不成？」
雲若水愕然。
紫霞真人這一段話一說出口，不止是雲若水愕然，就連許多九華派的門下弟子，也都一起大為愕然。
青雷子急叫：「師尊！……」可是卻被紫霞真人擺了擺手，接下來的話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徐宛秋也呆愣愣地看著紫霞真人，忽然道：「老仙長你這人好奇怪喲！明明就是你適才先指責我雲姊姊是女厲鬼的嘛！怎麼這會兒你又這麼說話，說我雲姊姊是好好一個女孩子了呢？」
「女厲鬼和女孩子之間，有什麼矛盾嗎？」紫霞真人笑吟吟地問。
徐宛秋皺眉尋思，然後搖了搖頭，道：「沒有。」
雲若水歎了口氣。
有沒有矛盾都無所謂。她只覺得自己此刻的頭都有些大了。有沒有搞錯？這老道人，先前看他還很一本正經，蠻有前輩威嚴的樣子。怎麼忽然間就一下子變成了老狐狸？
有陰謀！
她怎麼聽怎麼想，都覺得紫霞真人適才所說的那些話裡，有著什麼陰謀詭計存在。
紫霞真人卻不笑了。莊容看著雲若水，他正色道：「雲道友。你可知我為什麼明知你是一個厲鬼，卻不打算將你誅殺的原因？」
雲若水搖頭。她當然不知道。
「三個原因。」
紫霞真人豎起了手指頭，看著雲若水。
「第一，因為你是瓊華雙仙的弟子。就算你現在變成了女厲鬼，甚至有可能已經被逐出了瓊華雙仙的門牆，但彼此同為修道之士，我沒有越俎代皰的道理。」
他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至於第二麼，則是因為徐宛秋小姑娘適才所說的話。」
他看了徐宛秋一眼。
「這個小姑娘姿質很好，是難得的修道的良質美玉。而且她性格善良，不擅作偽。從她適才幫你所說的話中就可以聽出，你雖然是一個厲鬼，可是，卻並不能算是一個壞鬼。我紫霞雖然不才，但也不至於不分青紅皂白，什麼鬼都誅殺。」
他哈哈大笑起來。
雲若水不笑。只是淡淡地盯著他，等著他說出那第三個原因。
紫霞真人笑了半天，大概是自覺無趣，終於不笑了。
豎起了第三根手指頭。他道：「至於這第三個原因麼，則是因為，我想要請你留下來，幫我們一個忙。」
「幫忙？」
雲若水詫異地驚呼出聲。只怕從紫霞真人的口中聽到再離譜的原因，都沒有這個會更離譜了。紫霞真人要她幫忙？身為堂堂一個修真大派，九華派的掌教真人紫霞，要她幫忙？
說出去只怕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是。我們是有些事情要請你幫忙。因為你身為鬼魂之體，對於某些事情，做起來比我們要方便得多。」紫霞真人點點頭，再一次重複確定。
他站起身來。
「具體要幫什麼忙，我現在還不能說。就請雲道友暫時先在我們九華派作客幾日，好好玩賞一下我們九華山的風光吧！清風、明月，就由你們兩人，負責招待。今天的集會就先到這裡，其他人都散了吧！」
他一揮手，也不等雲若水出言回答，就轉身離去。看他離去的架勢，彷彿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雲若水會拒絕他的可能性。
雲若水有些不滿。可是想了一想，又不覺苦笑。
他當然不怕她拒絕了。這裡是什麼地方？他紫霞真人又是什麼人？她雲若水就算是再不怕死，可心底裡還是很明白的。就算有映ri雪霜劍在手，想要對上整個九華派，到底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
鬱悶地低頭，歎了一口氣。
遠遠的，紫霞真人快要轉到大廳背後的身影，忽然又停了下來，回頭向著雲若水道：「雲道友，看在同道的份上，貧道奉勸你一句。道友的個性太偏激了，對於修道不好。我想道友之所以會淪落到今天的局面，只怕也與這個性格有關吧？道友還是改了的好。」
紫霞真人轉過大廳走了。雲若水站在當地目瞪口呆。
她的性格太偏激了？她之所以會淪落到今天的局面，全都是因為她過於偏激的性格所造成的？有這回事嗎？
——就算如此。這老道人也未免太過於自以為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