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天機造化，附魂奪舍誰信 文 / 淡色
她在黑暗中翻滾。
眼前一片漆黑。漆黑的煙雲繚繞，看不見周圍的任何東西。伸手，也觸摸不到任何的物體。不，不止是觸摸不到身外的任何東西，她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觸摸不到、感覺不到。渺渺茫茫、空空落落，她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熟悉的心悸。
就彷彿那時候被顧飛寒強行攝入幽冥血羅旗中的感覺一樣。
難道死去後的世界就是如此？地府呢？閻羅殿呢？奈何橋、孟婆湯、望鄉台呢？她不寒而慄。莫非她竟是作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百劫輪迴。輪迴就輪迴罷了，為何要說是百劫？
她這才意識到其中的危險性。
黯淡地微笑起來。是被忽然重逢元豐的刺激給沖昏了頭呵！竟連什麼利害安危都沒有想，就一相情願地決定了要聽從覺明大師的話。卻渾然忘記了，修道之人，又一定是可以無償相信的嗎？
現在，她卻已沒有了返回的餘地。
她在寂寂黑暗中悠悠一聲歎息。感覺著身軀如流光飛電一樣地飛射。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就好像沒有自身的軀體存在一般，卻又是如此清晰地感覺著自身以飛快的速度穿越了時間、空間。千年萬年，時空轉換。意識中彷彿見到了無數的人、無數的事、無數的滄海桑田。她是誰？她是誰？？
她一聲呻吟。耳邊，卻驟然間聽見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兒啼！
「哇——」
那一聲兒啼響處，身周的時間空間都彷彿驀然凝固了似的，她感覺自身飛速流轉的意識也猛然間止在了一個地方！煙雲開處，漆黑驟散，視野間一片光亮！
「她活過來了！她活過來了！！」有人在歡呼高叫。
她活過來了？這個「她」指的是誰？是說她嗎？
她想起適才一聲兒啼。心頭驀然一凜。
那一聲兒啼，可是嬰兒初生的哭聲？是她嗎？是她經歷了百劫輪迴，果然輪迴轉世了嗎？可，若真是她已轉世，為什麼以往的那所有一切，她都還記憶得清清楚楚？
她愴然一笑。
還是失敗了。
就算輪迴轉世，如果是帶著前生記憶而來的話，那，又還算什麼輪迴轉世呢？
「娘！」
她睜開眼來，睫毛上還掛著**的水霧。這霧氣太重太密，她看不清楚身前的事物。可是，意識淒愴神思渺茫之間，卻忽聽得一聲女孩子清脆的呼喚。然後一隻小手，緊緊地拉住了她的胳臂。
「太好了！娘，你嚇死我們了，你知道嗎？你這次大病昏迷，我和爹爹幾乎都以為你就要走了呢！幸好你又回來了，幸好你又回來了！」
那女孩子哽咽著，伏在她的胸前哭。手裡似乎還懷抱著一個嬰兒。「哇」地一聲，忽然又是一聲兒啼。
「娘！你聽，弟弟也在擔心你的安危呢！」
女孩子破啼為笑，把嬰兒塞在了她的懷中。
她怔然。忽然間，只覺得自身強烈的想要眩暈過去。
這是什麼世界？不是說她會輪迴轉世嗎？卻為何她並未曾轉世成為什麼新生的嬰兒，反而變成了眼前這莫名其妙的一對姊弟的母親？
「哇，哇！」
手中的嬰兒用不斷的啼哭聲提醒著她，這一切都是事實。
她眨眨眼。下意識地又伸手揉了揉。終於揉去了眼瞼上的千重水霧，看清楚了面前的一切。
陌生的房屋，簡陋的擺設，陌生的圍著她滿臉喜悅的人們。
那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老者手拈銀針，似乎是個大夫。一個年輕的小童跟在他身後提著藥箱，這應該是大夫的藥童。一個壯年男子正在偷偷地擦著眼角的淚水。或許，這個是她附魂之人的親人？她苦笑，再一低頭，卻看見身前是一個七、八歲大小的布衣小女孩。
咦？
她的瞳孔驀然收縮。緊緊地盯著那小女孩熟悉的容顏，她一時竟只覺得頭暈目眩、不敢置信。
「小菊？」
*******************************
小菊不是別人，是張大福的女兒。
張大福也不是別人，是收養了她的兒子樂樂的那戶人家的男主人。
眼前的女孩子正是小菊。
那麼，小菊塞到她懷裡的那個嬰兒，又會是誰？
她心頭猛然一凜。急忙低頭看時，似曾相識的眉眼，熟悉的一張小臉，她死了也都記得清清楚楚！不是她的兒子樂樂是誰？
「樂樂！」
她一聲低叫，緊緊地摟住了懷中的嬰兒。
眼中的淚水忽又滾滾落下。
這一切竟是如此地荒謬。荒謬得教她想哭，歡喜得又教她想笑。她究竟是該歡喜還是該痛哭？想要逃避的一切終究是逃避不掉，就算是百劫輪迴，重新轉世，她也依然和這個熟悉的人世間、這些熟悉的人們，牽扯不斷。
「娘，娘！」嬰兒摟著她的脖子哭。「餓，餓！」
「啊，啊！對，你餓了呢，你餓了呢！」
嬰兒的哭聲喚回了她心頭無盡的慈愛。她手忙腳亂地抱緊了樂樂，下意識地就想去解衣襟。手才一動卻猛地又停頓了下來。這時候她才忽然想起，她現在的身體，並不是雲若水。
就算她現在是雲若水的身體，也沒有奶去餵兒子樂樂。
「樂樂。」
她低喚。求援的目光望向小菊。「她餓了。」
她有些無助。樂樂餓了。他還那麼小。她記得的，他現在才只有一歲兩個月大吧？一歲兩個月大的小孩子，還不到斷奶的時候啊！可是，她沒有奶。她這個身體的原主人，肯定也沒有。
樂樂這一年多來，可是吃什麼長大的呢？
她又有些想哭了。
「我去給他熬米粥。娘，你先哄著他。」小菊一甩辮子跑開了。
「哦。」
她慌忙抱緊了樂樂，乖乖地低聲哄著他。「姊姊去熬米粥了。樂樂馬上就有飯飯吃了哦！馬上就不餓了。乖，乖，不要哭，不要再哭了……」
心口一股柔情。抱緊了兒子樂樂，小聲地哼著哄著，心口處一股柔情乍然升起。一時間雲若水渾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那個手拈銀針的老大夫，忘記了那個提著藥箱的小藥童。也忘記了，那個偷偷抹著眼淚的，似乎就是她現在這個身體的丈夫的，張大福。
「咳！」
老大夫咳嗽一聲，開口告辭。
「大福，你家娘子既然已經活了過來，我就先走了。哦！還有兩副藥要配給你家娘子吃，回頭我叫小童給你送來。」
老大夫帶著小藥童告辭離去了。房間中就只剩下了她和張大福兩人，以及，她懷裡的那個小嬰兒的存在。
氣氛好像有些怪怪的。
雲若水抬頭看了一眼張大福，忽然之間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呆了一下，她急忙低下頭去。藉著拍撫兒子樂樂的機會，小心地避開了和張大福的視線接觸。
尷尬。
還是很尷尬。
就算她故意低下了頭去，避開了和張大福的對視。卻還是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覺到，張大福那灼熱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她都快有點兒支撐不下去了。
怎麼辦？她不認識這個男人，可是，這男人卻是她此刻這副身體的丈夫。
雲若水腦海中急速地思考著。可是，卻被張大福的視線給弄得心煩意亂。得要先想辦法把這男人支出去才行。她迅速地開始想借口。
床邊一下輕震。那男人卻已經坐到了她的身邊。
雲若水呆了一呆。將身子往床裡面輕輕退了一退，避開了他的身體。
張大福卻沒有注意到。伸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頭髮，他口中歎道：「銀娘，對不起。」
銀娘，想必就是這身體原主人的名字了。
雲若水思忖著，問：「為何道歉？」話出口才驀然警覺，這話問得如此生硬，只怕是要引起張大福的疑心了。
張大福卻並未生起疑心。他只是苦笑著答：「都是我不好。你本來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幼金尊玉貴、體弱多病。自從嫁給我以來，卻總是缺衣少食，連治病都沒有錢。終於害得你病重昏厥，差點兒連命都送掉。這都是我沒本事，照顧不好你。」
他的手偏了一下，落在了她懷裡嬰兒的身上。
他呆了一下，看了她一眼。
不是他的手偏，是她的身子，在他的手將要摸到她的頭髮的時候，忽然偏了一下。於是一下子，他的手就落了個空。
「你……？」他開口，似乎想問什麼。
雲若水卻不等他問出什麼話來。
「那都沒有什麼。過去的事情畢竟都是過去了，現在，還提那些作什麼呢？無論如何，我又沒有死。」她淡淡地笑著，看著懷中的樂樂。「現在，我只想好好地養病，好好地抱著我的兒子樂樂，如此而已。」
樂樂似乎餓得有些過頭了，不再哭泣，開始閉著眼睛打起瞌睡來。她憐惜地看著懷中的樂樂，忍不住低下頭去，在他的頰上親了親。
張大福一呆。又偷眼看了她一眼，他終於道：「你說的也是。那你就好好養病吧！哦，你也別總是抱著樂樂了，你身體弱，受不了的。等會兒讓小菊抱吧！」
他站起身來。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睛裡似乎有著萬般不捨。卻終是長歎一聲，轉頭出去了。
雲若水這才停下了凝視著樂樂的舉動。視線轉向張大福消失的房門口，有些沉思起來。
她這身體的原主人，本是一個官家小姐？張大福似乎還很有些怕她？好奇怪，官家小姐怎麼會嫁給張大福那樣一個粗俗農夫？嗯，這裡面，似乎也有著什麼奇怪的原因呢……
雲若水皺眉想了一想，便又隨意拋在了一邊。
算了，別人之間有什麼樣的故事存在，和她雲若水可毫無關係。她只要能夠和樂樂在一起，並且那個張大福也不來糾纏她就好了。別的，她都不想管，不想知道。
「娘。弟弟的米粥熬好了。」
小菊捧著一隻粗瓷碗進來了。在床頭的桌子上放下碗，她伸手來接樂樂。「我來喂弟弟吃飯。」
雲若水一愣，卻抱著樂樂不肯鬆手。「我來喂吧！」
她左手抱緊了樂樂，右手就去碗邊，拿起了勺子。小心地舀起了一勺米粥，她努力地揣想著喂小孩子吃飯的過程，先在口中吹了吹，試了試熱冷，然後把勺子伸到了樂樂的嘴邊。
樂樂睜開了眼睛。彷彿是知道飯來了，他貪婪地張大了嘴巴，一口就想把勺子裡的米粥全喝下去。
他喝得太急了，雲若水喂粥的技術卻實在不太高明。以至於這一勺子餵下去，真正喝到了樂樂口中的，其實還不足一半。倒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粥水，都沿著樂樂的嘴角，流了下來。
「呀！」
小菊心疼地叫了起來。
「娘，不是這麼喂的！看你都把粥喂到嘴外面了。那可是大家都不捨得吃的大米粥呀！算了，你都沒怎麼餵過弟弟，當然不知道該怎麼喂。還是我來吧！」
小菊伸手就想來奪樂樂和勺子。
雲若水的臉一紅。卻抱緊了樂樂不肯放。
「我以前喂的少嘛！多喂幾次就不會流出來了。小菊，還是我來喂樂樂。」
她堅持不鬆手。小菊奪了幾次奪不到手，只得罷了。
「那我跟你說，娘，你應該這麼喂弟弟。這樣，再這樣……」小菊歪著頭，認真地指點起自己的母親來。
雲若水心下裡有些好笑。女兒在指點母親麼？她們兩個人的位置好像倒過來了。幸好她並不是小菊的真正母親。
她忽然心頭又忍不住一酸。樂樂是她的孩子。可是，她連nǎi都僅僅只餵過樂樂一次，抱，也不過抱過那麼有數的一兩次而已。可憐樂樂都一歲兩個月了，她這個做母親的，卻竟然連餵他喝粥都不會……
眼眶有些酸酸的。淚水好像又有些想要流出來了。
她急忙低頭，強自壓抑下眼角的淚水。
靜下一條心來，她認真地傾聽著小菊的指點。然後，照著小菊的指點，一勺勺的，開始耐心又細緻地，喂起樂樂喝粥來。
樂樂大口大口地喝粥。「咕咚」、「咕咚」。他吞嚥粥水的聲音是如此地清晰。小菊已經指點完畢，出門去了，房間裡只有她和樂樂母子兩人。她一邊微笑著喂樂樂喝粥，一邊貪婪地注視著樂樂喝粥的小模樣，心裡頭一時間，竟然只感覺到無限的滿足。
這樣的幸福。或許，五台派錯將她的魂魄送到了這裡，讓她沒能獲得原本所想要的遺忘前生、輪迴轉世，卻變成了附魂奪舍，這樣的結果，也並沒有什麼不好。
至少，她現在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幸福的。不是嗎？
但願如此的幸福，可以讓她在今生裡，保持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