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我思此生緣，夢魂皆錯 文 / 淡色
仙界，有兩大禁忌危險之地。其一是仙界和瑤池的交界之處，那一道綿延數萬里的斷裂空間帶。其二，則是位於仙界東南方向的叢莽群山之中的，那一座星辰秘陣了。
星辰秘陣，不知是何人所設，也不知存在於仙界已經多少萬年。它久遠得甚至連仙界裡壽命最悠長的仙人都不知道它的來歷。彷彿自仙界初成之時，它就已經伴隨著仙界同在了一樣，它的生命，和這古老的仙界一樣悠久。
元豐此刻正站立在這星辰秘陣的外邊，被濃白色煙雲所籠罩著的空谷之中。
在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個水綠色衣裙的女仙。正是陸思湄。
元豐遙望著谷中的那一座高大的青玉牌坊。
身旁的陸思湄歎了口氣，道：「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元豐沒有回答。眼神苦澀地望著牌坊的後部，那一片空蕩蕩的神秘空間，許久，許久，他方才低聲應道：「是，我們是來晚了一步。」
牌坊聳立。牌坊的後面，是一大片空蕩蕩的空間。那一片空間乍一看入眼裡，就彷彿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曾存在，和這空谷中的其他任何地方，都完全沒有絲毫的不同。可是，只有落入有心人的眼裡，仔細的凝神查看，才會發現，那一片空間之中，並非是空蕩蕩的毫無異常。
那裡空蕩飄渺。輕悄悄冷清清的一塊空間，其中卻彷彿深蘊了無窮的吸引力一般，若是仔細注視進去，就會覺得其中幽深邈遠，深邃得怎麼也望不到底。而其中氣息流動，星光隱約，依稀恍惚之間，竟似包藏了天地間至深至奧的道理。
然而這卻只是修為精湛之人，凝目眺望的結果罷了。而，即使是並沒有什麼修為的人，一眼望去，其實，卻也是完全可以望出這陣法的與眾不同的。
只因那一座高大的青玉牌坊，那一座高大的青玉牌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那原來高聳沉寂的一座青玉牌坊上，竟忽然幻起了滿眼的煙光雲氣。煙雲變幻，隱約間星轉辰移。無數的星辰密佈在這座青玉牌坊之上啊！那密密麻麻的程度，竟彷彿連真實世界中的滿天星辰，都及不上這牌坊上星辰的數目一般。一層層一重重，星辰在牌坊上變幻移動，其深其遠，竟不知有幾億幾萬里。而星光牽引，光芒微渺，光華的繚繞運轉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在不知道多深多遠的一片星域中，依稀彷彿，似有人蹤，已被星光包圍。
那，就是雲若水此刻的所在嗎？
陸思湄輕輕歎了口氣。
「好厲害的星辰秘陣！好厲害的若水！想不到你我追蹤若水而來，只是遲了那麼一步，竟然便已經被阻在了這星辰秘陣的外面。更想不到你我被阻在這星辰秘陣外面的此時，卻竟然有緣得見了這般奇異的景象！」她一指那牌坊上的星光變幻，低聲道，「那就是星辰秘陣啊！傳說中此陣極其厲害，卻也極難被人給真正牽引發動起來。一般人倘若進得陣中，須臾間便已身死魂消，根本就沒有那個能力來牽動這星辰秘陣的真正威力。可是，若水卻竟然有那個能力，牽動起了這星辰秘象！」
星辰秘象。
正是那牌坊上所顯現出來的陣中之情形。星轉辰移，星光纏綿。
被雲若水所激發引起，終於完全運轉起來的星辰秘陣啊！那陣中所有一切的一切，竟也都彷彿鏡面一般，完全的被反映在了這牌坊的表面。而，牌坊上的圖像是如此的細微渺小，卻更加的反襯出了那星辰秘陣中的情形，是如何的博大精深。
元豐怔怔地望著牌坊上的圖案。星辰密佈的中間，那一團星光繚繞的地方。那裡，可便是雲若水此刻存身之所在？
「若水……」
他低低地一聲輕喚。
情感已經醒來。往事歷歷在心。那曾經有過的柔情刻骨，怎麼會有那麼漫長的一段時間，全都盡拋？那曾經有過的深愛纏綿，怎麼會有那麼久遠的一段時間，全都不曾在意？如今幡然醒來，才知道命運造化，天意弄人。
錯已鑄，恨難挽！
「陸仙子。」他凝望著星光不曾轉頭，卻忽然開口，問陸思湄，「你說，若水如果此番能夠從這星辰秘陣中脫困歸來，她能不能忘記舊恨，原諒於我？」
他黯然一笑，再問：「若水如果此番再也不能夠從這星辰秘陣中脫困生還，那麼，她在臨死之前，又會不會想起前事，原諒於我？」
厲經危險過後，終於淡忘怨恨嗎？或是臨終之前，重憶柔情嗎？
陸思湄歎了口氣。認真想了一想，道：「我不曉得。或許是會的吧！畢竟若水的性格，其實溫柔得很。雖然她一直不肯原諒於你，但若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也許她是會原諒你的吧！」
原諒。可是什麼樣的情況才會存在原諒？是只有恨，然後才可以有原諒。然而若是不復有恨呢？
元豐遙望著牌坊上的星辰密佈。
很久很久。
他輕輕一聲歎息。
「是否，我便是為了這樣的理由，才會遲來了這麼一步呢？」
神思怔忡，他迷惘著低聲自語。
「一直以來，從你離開了陸仙子的碧芳宮開始，我們都遙遙遠綴在後面保護著你，只為生怕你會在仙界的旅途中遇見什麼危險。後來直到你上了烈焰之山，才算是離你的距離稍遠了一點兒。可是後來你和鳳族的那個男子一起下山，我們明明眼見著你們往這個方向而來啊！為什麼，我竟不曾趕快追上來攔阻住你？是真的沒有想到你要進入星辰秘陣嗎？還是……潛意識裡一直想著，只有在你生死存亡的那一個瞬間，或許，你才會真正原諒於我？」
——我想求得你的原諒。你的原諒真的那麼重要嗎？重要得甚至比你的性命還更重要？我以為我是愛著你的。我對你的愛真的比什麼都更重要嗎？重要得我甚至可以為你而拋棄一切？
——我不曾為你而拋棄一切。我的潛意識裡讓我在面對著你所將要面臨的危險之時，不曾先你一步地阻攔住你。我真的是愛著你的嗎？我是愛著你的，雲若水。然而我對你的愛究竟重要到什麼程度，就連我自己，竟也如此惶惑。
「我……是愛著你的。若水。」低下頭來，悠悠一聲呻吟，他仿如正對著自己賭咒發誓。「我應該是愛著你的。我必定是愛著你的！那過去所發生的事情，不過是星月仙師所留下的一枚氤霞仙丹，所造成的後遺症罷了。只是如此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他低喃的聲音是如此輕悄。甚至就連正站在他旁邊不遠處的陸思湄都並未聽到。
只是，雖然聽不到他的喃喃自語之聲，陸思湄看著他那難看的臉色，卻也有幾分猜得出來他此刻的心思。
歎了口氣，陸思湄勸道：「別想那麼多了。我們遲來一步，若水既已經進了這星辰秘陣之中，如今我們唯一所能夠做的事情，也只有在外面等候她出來啦！」
她笑：「若水很有福氣的。或者她福大命大，這星辰秘陣也根本就困不住她呢！就像我們這一路上說是偷偷跟隨著保護她，可是從我的碧芳宮直到烈焰之山，再從烈焰之山一直到達這星辰秘陣，若水又何曾遇見過什麼危險呢？我看，若水此刻被困入這星辰秘陣之中，一定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她笑著安慰元豐。但她臉上的表情，卻還是透露出了她真正的心事。緊繃的肌肉，微跳的眼皮，都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了，她的心裡，其實，一直都很緊張。
她在緊張若水的性命安危。老天在上！她，其實是很緊張若水的性命安危的！
元豐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語。
又回頭望了那牌坊上密佈著的星辰們一眼。他見那一團繚繞的星光此刻已比起先前來，越發的明亮強烈了。而光團的範圍，也是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不過是轉眼之間，那一團繚繞星光的範圍，已經擴大到了半個牌坊。而星光的耀眼眩目程度，此刻，也已經達到了牌坊外的元豐和陸思湄兩人，甚至都不敢直視的程度！
如此強烈的星光。如此明亮的星光！
元豐心裡面忽然有些不安起來。心臟都急劇地跳動著。為什麼如此強烈的光華？那星光明亮強烈的竟似乎馬上就要爆炸開來似的。它真的不會爆炸嗎？星辰秘陣。倘若星辰秘陣真的突然爆炸開來的話，此刻正困身於陣中的雲若水，又會面臨到什麼樣的情形？
——會死！
——她會魂消魄散，形神俱滅，連魂魄的一點兒殘渣都不復存在！
若水，若水！
元豐驀然動了起來。神色愴然，眼神也有些渙散。一瞬間所想到的雲若水的結果，令他的心神猛地一下悸痛，意識恍惚間竟似乎連什麼後果都想不到了。身形一動間，他就直往那牌坊的中間衝了過去。那架勢，竟似要不顧一切，也硬闖入星辰秘陣中一般！
「你幹什麼？」
一旁的陸思湄嚇了一跳，一把拉住了他。
「你瘋了嗎？這種時候你要闖入星辰秘陣中去？若水的性命只怕已經完了，你難道也要賠上自己的這一條性命嗎？」
陸思湄雖然難過，卻是理智尤存。看見元豐那有些渙散的眼神，當頭厲聲叱喝。
元豐的腳步一頓，身形被陸思湄給強行拉住了。
意識猛然一清。
這才意識到他剛才竟做了什麼事情。元豐呆了一下，一時苦笑起來。
「是。我是有些瘋了。」
難過地看了牌坊上那耀眼強烈的星光一眼，他輕聲道：「可是，我剛剛才忽然想到啊，以前，若是我身處於如此的境地，若水她一定是會毫不猶豫地就闖進來陪伴我的。她，一定是連猶豫都不會猶豫一下的啊！我卻竟站在這牌坊的外面，猶豫思考了這麼久的時間……」
他怔怔地望著那耀眼的星光。星光照人眼目不敢逼視。他卻如此地直視著它。以至於不大一會兒的功夫，他的眼睛就已經又酸又痛，想要流淚了。
流淚……那已經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不曾做過的事情了。
他笑，將眼中的淚水都強自又嚥回了心底深處去。
回過頭來，他望著陸思湄歎了口氣。
「對不起啊！是我來聯絡你，想要和你一起聯手協力，去達成星月仙師當年所一心想要達成的誓願。卻不料剛剛才聯繫上你，我就重遇了若水，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如今，若水的性命正處於危險之中，我也完全無心再去做什麼事情了。陸仙子，請你就莫要再阻止我了吧！也許和若水一起死在這星辰秘陣當中，對於我和若水來說，會是最好的結果吧！」
他幽幽苦笑。
那個時候，他被雲若水的映ri雪霜劍給硬行破開空間，捲入了這個仙界之中。重傷之下，歷經了不知道多少辛苦艱險，才總算養好了傷勢，在仙界活了過來。且，又在仙界那充沛的仙靈之氣的浸潤之下，終於漸漸地恢復了神智感情。
這才知道星月真人那一枚氤霞仙丹的一切。
何謂氤霞仙丹？仙丹自是仙丹，卻並非星月真人所祭煉而成。星月真人自是星月真人，卻也並非如同人間修道界所傳說的那樣，星月真人本是一個人間的普通修道之人。
星月真人，原本就是屬於這仙界的仙人，道法修為極其高深精妙。高深精妙得甚至比現任的玉帝陛下也不惶多讓啊！這高深精妙的修為道行卻也因此鑄就了星月真人問鼎仙界帝位的野心。
野心卻終於還是失敗，星月真人不敵現任玉帝陛下的勢力，重傷之下逃往人間。在人間辛苦重修了多年之後，才發現由於傷勢太重，他已不可能再恢復到當初的修為了。一生心事從此化為虛空，再沒有了成功的可能性。星月真人怨恨之下終於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將他一生裡最後所有的修為，全都凝聚在了一起，化為靈丹。於是元神自爆，魂消魄散。而消失了星月真人形體存在的當地，空蕩蕩的只剩下了凝聚了他所有精血修為，以及修煉之法，和畢生心志的那一枚靈丹。那就是後來被其他修道之人稱之為氤霞仙丹的東西。
元豐吃下了那一枚靈丹。而在吃下了靈丹的同時，他不但得到了星月真人昔年所有的精血修為，也同時，得到了星月真人一脈的修煉之法，並，明瞭了星月真人一生未竟的怨恨和遺志。
只是，因為服食仙丹之人的修為原因，那所有星月真人的精血修為，以及修煉之法，並心志意圖等等，都不是一下子能被元豐所知道的，而是隨著他修為的逐漸精進，才一點一滴地被他瞭解於心。所謂斬情滅xing始為仙，也只是在他的修為無法達到一定的程度之前，為了保護他的心神不至於失守，出現走火入魔的結局，才會暫時性存在。
也因此直到元豐到達了仙界，在仙界的仙靈之氣的浸潤之下，修為道行達到了一定的程度，這才恢復了心智感情。
可是，星月真人什麼都算到了，卻偏偏沒有算到，那一項為了保護服食仙丹之人不至於走火入魔而採取的措施，斬情滅xing始為仙，對於服食仙丹的人來說，所造成的代價，竟是如此地巨大。
巨大到了就連他也無法承受的程度啊！元豐追思往事，黯然苦笑。還以為自己的生性最是冷血無情的，卻終究還是在無法換取得若水原諒的現在，在得知若水馬上就有可能魂消魄散、形神俱滅的現在，竟起了與之共死的心意。
不求同生求共死。那，是多久之前的誓言了？久遠得他都幾乎已經快要忘記了，他究竟是否曾經和若水一起共同發出過這樣的誓言啊！
可是，那也都是無所謂的了……
生命如此漫長。仙神的存在是如此地虛幻。追求遍了世間的一切，如今天上卻又和人間何異？愛過恨過，紅塵的滋味嘗過。笑過哭過，繁華的人世歷過。仙界的帝位，又和人間的帝位有著多大的不同呢？星月真人修煉了幾萬年卻始終看不開。他，元豐，又可能對此看得開麼？
看開看不開，又真的有什麼關係麼？
「若水……」
低低地一聲呼喚。或許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這一世裡，最不應該看開的存在。
蓬地一聲爆響，不斷糾纏擴大的明亮星光就在這一個瞬間，忽然一下子擴大到了極至，覆蓋盡了整個牌坊的範圍。而再也無處可以容納其繼續擴展下去的星辰光團，終於也明亮耀眼到了極處，猛地發出了一聲極清脆的爆響，整個炸開了。
一瞬間眼前金光燦爛。那金光又迅速地轉化為七色光華耀眼。鮮艷奪目的各種各樣的星辰光華，在剎那之間爆發於整個天地，明亮眩目得即使連元豐和陸思湄的能力，都不得不立刻閉上了雙眼。而元豐那原本想要邁出去，跨入身前不遠處的牌坊內部的一雙腳步，也不由得牢牢地定在了地上。
光華絢麗噴薄，如正月十五夜的煙花一樣美麗燦爛。
天上的星辰光華，卻原來完全爆發出來的時候，竟也是這樣比煙花還要美麗燦爛。
元豐和陸思湄閉著眼，只感覺就算是隔著緊閉的雙眼眼皮，都彷彿還能夠看到外界星光那灼熱的美麗一般。而耳邊一聲聲的爆音仍在傳來。清脆的爆響悅耳動聽，也彷彿是正月裡的爆竹聲一般美麗動人。這爆音和強光持續了整整一刻鐘之久。
當一刻鐘過去，爆音和強光都漸漸地平息下來的時候，元豐和陸思湄才終於能夠重新睜開了他們的雙眼。
「呵！」
入目處，兩個人情不自禁一聲輕呼。一剎時觸目所及，兩人不覺都愣在了當場。
哪裡有什麼爆炸強光？哪裡有什麼星辰裂變？眼前的空谷還是空谷，身周的白霧也還是白霧，而一眼望過去，對面那原本高大聳立的青玉牌坊，也仍然還是不久前所看到的那一座青玉牌坊。
一切彷彿都沒有變化。不，一切其實都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只因那唯一的變化，就只在對面那一座高大聳立的青玉牌坊上。
牌坊仍是牌坊。可是，牌坊下那一塊空蕩蕩的地方，原本一眼望過去就會感覺到的空幻神秘之感呢？還有牌坊那青玉的表面上，那原本密密麻麻，一眼望過去都望不到極限的重重星辰呢？星辰匿跡不見，星光也絲毫無有。彷彿天地間一下子都暗淡了下來似的，此刻那青玉的牌坊，竟似乎突然間也變成了一座普通的青玉牌坊。
「星辰秘陣呢？」
面面相覷，元豐和陸思湄忍不住一起脫口驚呼。
虛空中幽幽一聲輕歎。
一個聲音伴隨著那一道幽幽的輕歎，一起響了起來。
「星辰秘陣也仍然在這裡。只不過，我已經掌握了星辰秘陣所有的規律法則，從這秘陣當中，脫身出來了而已。」
隨著這個話音落處，一個雪衣的女子從牌坊的正中間裊裊的現出身形來。雪衣儼然，容se淺淡，眼眸中望著元豐的神色變幻萬千，若喜若憂。正是雲若水自星辰秘陣當中，安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