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天和地、相聚更別離 文 / 淡色
「雲若水，你不得好死！」
敖廣在血光沖天中怨毒地詛咒著。他的衣衫破爛，渾身是血。他的雙手中卻顫巍巍地抱著一具漸漸僵硬的屍體。屍體終於完全冰冷，化為長龍。青龍已逝，那是敖僖。
適才，在雲若水的一揮手之後，群仙、眾妖們一擁而上，圍住了敖廣、敖僖父子，大戰起來。混戰的結果很快就分出來了，勢孤力單、一心只想逃亡的敖廣父子，又如何會是眾多妖族們的對手？幾乎就在一剎那之間，群妖就重傷了敖廣、殺死了敖僖。
可憐敖廣當時一聲慘叫，抱起了兒子老淚縱橫，已完全失去了繼續戰鬥的意志。
群妖們並未趁勝追擊。只環繞成一圈包圍著他，冷冷地看著他。
他們不再著急。又何必再繼續著急呢？所有人都看得出，敖廣適才所受的傷勢其實極重。重傷之下又痛失愛子，他，已是油盡燈枯，活不長久了。
甚至，就算他們此刻都不出手，只是靜靜地等待，面前的這條老龍，也根本就活不了一刻鐘了。
雲若水遙遙地望著。她望著抱著兒子滿臉淒楚的敖廣，心頭沒來由地，忽然泛上了一股哀傷。
樂樂。樂樂。將心比心，倘若此刻抱著兒子站在這裡的，是失去了樂樂的她，她心裡又將傷心到何等田地呢？
幸好，她的兒子樂樂並沒有事。幸好，她的兒子樂樂，此刻還幸福甜蜜地生活在人間裡。
她輕輕歎了口氣。這時候，她聽見了眾妖環繞當中的敖廣，發出了那樣撕心裂肺、深痛怨絕的一聲詛咒。
——雲若水，你不得好死！
他詛咒她。四海龍族的東海之龍王，在愛子被殺，自身也重傷瀕死的這個時候，深痛怨絕地，向著雲若水，發出了生命裡最後的一聲呼喊。那是他用盡了生命裡所有最後的精血法力，所發出的一聲詛咒。
雲若水的心頭，登時一凜。
詛咒？
以命為引，以血為咒。這樣的詛咒，通常，都是會實現的吧？
這樣的詛咒，無論究竟能否實現，發出這樣一個詛咒的人，卻終究是必死無疑了。甚至，不但是今生必死，就算來生他世，都很可能會繼續活在這詛咒吸納精血的煎熬中。因為這樣一個詛咒的存在，原是持續吸收著發出詛咒之人的，渾身精血性命以維持的。
她和東海龍王敖廣，有這樣深重的仇恨，值得他對她發出這樣的詛咒嗎？
雲若水呆然怔立。
她的本意，其實並非一定要殺死敖廣父子啊！
她原本的想法，本來，是想要眾人擒下敖廣父子，然後再視過去那年餘的大戰期間，敖廣父子所曾殺死瑤池女仙和眾妖族們的情況，給以處置的。那結果，也許會處死他們，也許不會。
卻沒有想到，妖族們的性情是那樣急燥，而敖廣父子的性情，又是那樣暴烈。
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眼見眾妖的包圍圈中，血花驀然噴濺如雨。而伴隨著威勢強烈、腥氣撲鼻的四濺血花，群妖都忍不住紛紛掩鼻後退。包圍圈登時散開了。
然後血花漸漸消散。當血花落盡、血光散盡的時候，偌大一片空地上，只留下了小龍敖僖那僵硬的一條屍體，而敖廣，早已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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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妖在歎息和咒罵聲中逐漸地散去。仙界初定，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們去做。
譚慕菁和鳳天翔也離去了。臨走前譚慕菁還過來安慰了雲若水一番，為了敖廣適才的那個詛咒。雲若水打起精神來，笑著向她道謝了兩句，道是：「不信詛咒這種事情。」譚慕菁雖是憂色滿面，也只得就此罷了。
她也有她的事情要做。勸慰一番，也就和鳳天翔一起走開了。
雲若水duli在空地上。看一看，身前只有敖僖那可憐的屍體，還暴露在地。
雖說彼此之間惟恨而已，到底是人死恨滅。
她歎了口氣，揮手捲起敖僖的屍體，轉首四望，打算找一處空地，將之葬了。
耳邊傳來兩聲低語，同時而發。「我們幫你吧！」
雲若水回頭。入眼處，正望見兩雙清澈中又微帶悲憫的眼神。
「吳大哥？白姊姊？」
吳霄凡和白素貞點了點頭。吳霄凡踏前一步，接過了雲若水衣袖捲起的敖僖屍體。
「龍歸大海，死葬故鄉。我們幫你將他們父子的遺體，葬回東海之中吧？」吳霄凡問。神情中有一絲感慨，和一些疲倦。
雲若水愣了一愣。
她忽然間就明白了吳霄凡這句話的含義，失聲道：「你們想走了？」
吳霄凡和白素貞對望了一眼。
吳霄凡點了點頭，道：「是。如今仙界的事情基本上已經穩定下來，我們也想要離開，回人間去了。」
白素貞笑了笑，柔聲道：「天上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可是，我和吳大哥在來到天上之後，就感覺這裡並不是適合我們生活的地方。其實我們一直都不很喜歡這裡。我們覺得人間對我們來說，要更加合適。只是過去一直在幫你和仙界而戰，又有聚妖幡的號令，我們也不好告辭離開。如今仙界的諸事既定，我們，也可以向你告辭了吧！」
「是這樣嗎？」
雲若水愣了一愣，心頭有些失落。
「原來……是我勉強了你們麼？」
她苦笑，道歉：「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們其實是不想到天上來的。我還以為，你們和其他的那些妖族們一樣，對於能夠來到仙界，並改變仙界裡仙妖不平等的情況，很是牽掛在心的。原來……是我仗持著聚妖幡在手，勉強了你們啊！」
她有些難過，又有些沮喪。吳霄凡和白素貞，是她一直視之如兄如姊的兩個人。她，原本並不想勉強他們的心意行事啊！
吳霄凡和白素貞看了她一眼。白素貞微笑道：「在說什麼呢。雲妹妹，你並沒有勉強我們啊！」
她笑。「我們也很想要改變仙界裡妖族受欺負的局面啊！長久以來，我們妖族在仙界裡一直受欺負，我們就算居住在人間，心裡也不是個滋味啊！只是天下妖族眾多，大家誰也不服誰，所以雖然彼此都有這個心，卻始終無人能夠站起來，統一率領妖族，去和仙界為敵罷了。如今難得有你煉成了聚妖幡，可以聚集天下眾妖，使妖族從此以後，再也不至於一團散沙。這對於我們妖族來說，是好事呢！」
吳霄凡也點頭。
「所以我們雖然不喜歡仙界，但也還是一直跟著你，上到仙界來，和仙界裡的眾仙作戰。但如今瑤池和仙界既已統一，我們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那我們此時告辭，也算說得過去了。若水妹子，接下來如何治理仙界的問題，我和素貞妹子橫豎也幫不上你什麼忙，就請恕我們兩個偷懶啦！」
可是還有元豐那一方勢力呢！
可是還有元豐那一方勢力的存在，仙界，根本就還算不上統一呢！
雲若水想。
但是她張了張口，卻還是把話給嚥下去了。
吳大哥和白姊姊不知道仙界另外一方勢力的存在，所以如今才可以這樣安心地向她告辭。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一定要拿他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來擾亂他們的心思，將他們強留在他們所不喜歡的這個仙界呢？她視他們兩人如兄如姊，所以……才更應該讓他們過得ziyou如意啊！
仙界，和元豐的事情，那，原是她雲若水一個人的事情。
她微笑。心下裡幽幽想起了當年和白素貞、吳霄凡兩人分別相識的經過。那，是如此地淒酸，卻又有一絲淡淡的歡欣。
人間。
人間。
她，其實，也是喜歡那個有愛有恨、有喜有憂、有情有怨的人間的啊。
「如此，若水就送吳大哥和白姊姊離開仙界、返回人間吧！」她輕輕一歎，斂衽一禮。「不知吳大哥和白姊姊回到人間後，會住在哪裡呢？日後若水有空時，也好前去拜訪。」
或許，她也是可以重回人間的吧？等到仙界的諸事真的完全穩定，再也不需要，她擔任這個玉帝的時候……
手指在袖中輕撫。寬廣的雪se長袖中，藏有一方碧se的玉璽。那，是仙界玉帝的標誌。
帝位和ziyou。哪個更重要？權力和平淡。哪個更幸福？
她心中所喜歡的是ziyou和平淡。可是，每一次當她選擇ziyou和平淡的時候，總是有人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欺辱於她。是因為她沒有實力麼？是因為她沒有勢力麼？是因為她……沒有率先欺辱別人的那種心思麼？
you和平淡。如何不好？如何不好？？
只是，人生在世，竟總是有著許許多多的不得已呢。
她苦笑。手指在袖中感觸著玉璽的冰冷無情，忽然間竟有些猶豫起來。日後重回人間，拜訪吳大哥和白姊姊。這樣的事情，竟彷彿是如此遙遠悠久，遙遠悠久得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呢……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個心情淡泊，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歸隱山林，終老都不涉足紅塵俗事的自己。那，竟已是多麼久遠的事情了。
「我送你們離去吧！」
她黯然微笑。手指從衣袖中伸出，暫時放開了那冰冷的玉璽。
然後雪se的衣袖招展，一道星光自虛空中乍現。
星辰秘陣。
傳說中由上古神人所創建，可以勾通天上地下，各界星域的神秘陣法。就連雲若水在持有星辰秘石、掌握了星辰秘陣的運用訣竅之後，也仍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秘古法陣。
不過，就算僅僅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比起其他所有人來說，所知的已經算是很多了。
至少，天上地下，如今可以自如運用星辰秘陣的，只有她雲若水一個人。
秘陣中星光一道道變幻而出。轉眼間就籠罩住了吳霄凡和白素貞兩個人。要從仙界來往人間，並非輕意的事情。就算是擁有絕**力，如飛星仙子和前任玉帝容華等，也絕對是一件耗費法力、極不容易的事情。但在雲若水所運行的星辰秘陣當中，這，卻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情。
也所以，一年前的天下群妖和瑤池結盟，一起與仙界作戰之事，才會進行得那麼容易。
「我們就此告辭了。雲妹妹，你自己多加珍重。」
星光變幻中白素貞和吳霄凡再一次向雲若水點頭告辭。
「我們居住在人間的故居，峨嵋山中。日後有空，你一定要來看望我們啊！」白素貞殷殷叮囑，語氣中戀戀不捨。
吳霄凡也向她再次招手。又注目看了她一眼，他忽然開口道：「如果仙界的日子過得不快樂的話，其實，你也可以回人間來啊！雖然身為聚妖幡的主人，又已經接掌了仙界玉帝的位置，但，那不一定非要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啊！別忘了，人間不是你一個人的人間，仙界，也並非是你一個人的仙界啊！」
星光輪轉。人影閃逝。星辰秘陣中吳霄凡和白素貞的身影迅速地消失不見了。就連兩個人最後的話語，所留下來的餘音裊裊，都彷彿一下子同時被那星辰的光芒給吸收了過去。天地之間，再無絲毫聲音。
人間，不是我一個人的人間，仙界，也並非是我一個人的仙界麼？
只有雲若水怔怔地立在空地上，看著星光完全隱沒的地方，彷彿注目在了遙遠的人間當中，悠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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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雲若水的日子，繁忙又平靜。
仙界初定，新舊雙方勢力交接，需要做的事情本就十分之多。何況瑤池女仙和妖族們，本就與仙界原來的仙人們之間，有著深深的仇怨？這仇怨既已糾纏了上萬年之久，想要短時間內消弭乾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先前眾多女仙和妖族們針對敖廣、敖僖父子所採取的行動，不過是其中一斑罷了。
雲若水為此事直忙得焦頭爛額，頗有些頭疼。
仙界和瑤池、妖族之間的交惡既久，那仇恨要說完全忽略不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但要是完全追究起來，只怕仙界原來的那些仙人們，個個都有問題，人人都難逃怨恨。卻又如何一一追究得來？
無奈之下，雲若水同龍觀濤、譚慕菁等人商量的結果，也只有殺一儆百了。揀幾個仙界原來的仙人們中，殺害虐待小仙女和小妖們最多，民怨最大的，當著眾女仙和妖族們的面，公佈了他們的罪狀並處死。這才稍微緩和了一些雙方的敵對情緒。
雲若水也這才稍微能夠喘了一口氣。
「打天下容易。處理這些日常事務，可還真難啊！」
她在新接管的靈霄玉殿裡日夜不停地忙碌著。以前，她幾乎從來沒有過處理政務的經驗，以至於很多事情做起來手忙腳亂。幸好有龍觀濤、譚慕菁一直在旁邊幫助她。尤其是龍觀濤，既是仙界的前任玉帝容華之徒，在身份上幫她管理起仙界原來的仙人們比較得力，又原本就有在人間處理事務的經驗，在許多具體細微的事情上，都給了她許多幫助。再加上原來仙界裡的聆音、汐絕、封鉉等三大天君也算積極地配合她，這才讓一切事情慢慢地走上了軌道。
繁忙中時光最是易過。晃眼間，已是十餘ri過去了。
仙界的事務，在這最混亂的初始狀態終於安然度過之後，也逐漸地開始走向了平穩。
雲若水這才算終於長出一口氣，心神真正可以放鬆了下來。
「處罰仙界裡原本罪大惡極的一些仙人。制定新的仙規仙律，禁止仙人們對弱小女仙、妖族的虐待和殺害。開放仙界的書庫——琅環天府，准許大家，特別是那些法力低微的小仙女和小妖們，可以隨意進入觀看、學習。嗯，琅環天府裡有不少的道書秘籍，只要認真學習，相信那些小仙女、小妖們，在法力道行上一定可以突飛猛進。而只要他們的道行法力漸漸厲害了，那時候，一般的仙人們，就算想要再虐待殺害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啦！」
靈霄玉殿裡，剛剛頒布了開放琅環天府命令的雲若水，獨坐在御座上盤算著，唇角，忍不住泛起了一絲微笑。
「……這許多事情一件件做下來，仙界目前的新局面，也算是走上正規了吧？接下來只要不出現什麼大的意外，我想，瑤池和妖族努力了一萬多年的目標，終於也可以算是實現了吧。」
她悠悠地感歎。可是唇角的微笑很快就又凝固了起來。輕輕地一聲歎息，她的眼眸中又現出了一絲愁緒。
「只是……還有那個人的問題……還未曾解決呢……」
那個人。哪個人？
當然是元豐。
牽愁引恨，情思百結。卻終究，於公於私，她還是無法將他拋棄在情緒之外啊！
「雲仙子。」
一聲招呼伴隨著腳步聲，從大殿外遠遠地傳了過來。雲若水不用抬頭，也聽出了那是龍觀濤的聲音。
她起身衝他一笑。招手道：「請坐。」
在大殿中分別坐下。她看見他的臉色，有幾份輕鬆，又似有幾分沉重，這兩種矛盾的神色混合在一起，竟形成如此一種鮮明奇怪的感覺。一時間想起先前命他去辦的那件事情，心底忽然有些忐忑惶恐起來。那原本一見他就想要問出口的話，也一下子連一個字都問不出來了。
靜默了一會兒。
卻是龍觀濤先開口向她說道：「雲仙子。你交代我的那件事情，已經辦好了。」
「哦。是嗎？」
雲若水感覺自己在僵硬地笑。心臟跳動得有些急促。不應該如此急促的！不應該……如此急促……
她輕輕地深呼吸了一下，讓自己盡力恢復了平靜。抬起頭來，她問：「那麼，對方的答覆是……？」
龍觀濤的表情顯然也很不平靜。他微閉雙眼，似乎也深呼吸了一下，盡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這才抬頭，視線一下子和雲若水對上。
四目相對，龍觀濤忽然一聲苦笑。
「對方的答覆是同意。他說，願與你在仙界的南北交匯之處，天河之畔、銀鷺之崖，共商仙界的未來。」
他看了雲若水一眼，頓了一頓，又道：「他還有兩句話托我帶給你。他說，這兩句話或者你並不愛聽，但卻是他心底的肺腑之言。」
「哦。」
雲若水呆了一呆。
心有些亂。不知道為什麼，心有些亂。
停了不知道多久時間，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地從口中吐出。「什麼話？」
然後耳邊輕輕地響起了龍觀濤轉述的，那個人的聲音。
「他說，天上人間，此情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