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前生許、今生休相期 文 / 淡色
天河之畔,銀鷺之崖。
天上人間,此情不渝。
一條波光閃閃的大河橫亙仙界,將整個仙界給劈成了南北兩半。天河的南岸,距離靈霄玉殿不知幾千幾萬里。岸邊瑤草飄搖,琪花燦爛,一座se泛銀白,形如鷺鳥的高崖,危立於波浪之間。此地,名喚銀鷺崖。
「仙翁」一聲,琴音響起於高崖。
那彈琴的是一名紅衣的男子。清顏冽艷,紅衣如火。男子微垂著頭,專注地彈著琴。他那小心專注的樣子,就彷彿此刻在他指下的,不是什麼瑤琴,而是他的愛人。
琴韻泠泠,悠然如水,似有離憂。
男子的對面。一個雪衣的女子靜靜地倚樹而立,看著那紅衣男子彈琴。看著,聽著,輕輕地歎了口氣。
歎息之聲悄不可聞。女子的臉上,有一絲淡淡的鬱悒。
但這極為輕悄的歎息聲卻還是被那男子聽見了。男子指下不停,那原本專注而低垂的頭卻抬了起來,靜靜地凝望著那雪衣的女子。在男子的眼眸裡,有火,有情。
女子苦笑一聲。聽著琴韻悠悠,劃然而斷。只有餘音裊裊,還繚繞在九天長河,伴隨著那天上的雲、身下的水,曲折迴環,連綿不休。
「為何要彈這首曲子呢?」
女子低聲問。「我記得這首曲子。這是很多年以前,我在長江上曾經彈過的。」
「是。」
男子輕輕點頭。卻道:「也是我所曾聽你彈奏過的,第一首曲子。」
那時候青天碧水,一葉小舟,飄搖於長江之上。危崖俯望,他只見小舟搖搖,舟上有琴韻飄渺。然後暗夜寂寂,卻聞琴聲冷冷,入耳清心。怔然恍立,不覺船頭搖蕩。滿耳滿心,一時都是那琴那人。待得琴韻盡處,劃然升高。忍不住一聲高語,道盡其中意!
安得脫羅網,振翅展高飛。
塵網糾結。誰能高飛?誰能高飛??
男子抬起頭來。雙目灼灼,望著那雪衣的女子。
「你聽得出我此刻所彈奏的,是當年你所曾經彈過的那一首曲子。那麼,你又有沒有聽出來,我琴聲中所傳出的琴意,和你當年所彈奏的那一曲,卻又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女子一愣。微一沉吟,忽又輕歎苦笑。
「自然不同。我當年所彈奏之曲,帶有激憤苦楚,卻是無可解脫。憂憤怨怒,直yu斷弦碎琴!可是,便縱是琴碎弦斷,那無法解脫的,也仍然還是無法解脫。然而你今天這一曲,雖是心緒相仿,卻又分明不同。便似是,無論怎樣的艱難險阻,這前途,你都已經有辦法去面對,去解決了一樣……」
女子的話聲說著說著,逐漸地低沉了下去。終至輕悄微渺,幾不可聞了。
「……可是,你又怎麼能夠確定,你所打算去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做到呢?有些事情,就算是你有著再大的信心,做不到,也還是一定做不到的啊……」
只因為我心裡其實很明白,你琴聲中所要傳遞給我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在告訴我你心中的鬱悶苦楚。因為我不肯回應於你。你在告訴我你對我的情意,生生世世都不會改變。可是我分明早已經告訴過你,我對你的心意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化為了滄海桑田。你在堅毅地對我說,無論花費多麼悠久的時間多麼辛苦的努力,你都會終究追逐到我的原諒我的情意。可是讓我來再一次地告訴你,並不是所有的決心毅力,都一定可以實現。
你也有你的決心毅力。我也有我的決心毅力。我知道你的信心能力,也相信天下的事情只有你不願意做的,如果你一心想做,就很少有你所不能夠做到者。可是,元豐,元豐,惟有感情一事,惟有感情一事!天下間,不可以唯心論斷。
我意已決。我情已斷。
元豐,元豐,就算你做出再多的努力,付出再深厚的感情,我,也不想再放到心上了。
低頭自嘲地一笑。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對面那個紅衣的男子。男子的目光依舊艷烈多情,映入她的眼裡依舊是令她的心潮蕩漾。可是,無論是怎樣的蕩漾也好,正如那腳下的天河之水,無論是怎樣的拍擊危崖,勢yu上岸也好,最終的結果,它仍是依依東流去。
春水東流。此情已矣。
「我們還是不要談論你現在所彈的琴曲,和我當年所彈的琴曲,究竟有多少的不同了吧!無論它們之間究竟有多少的不同,那,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她站起身來,一拂袖,似拂盡心上所有的塵埃。
「元豐。我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約你到此,可不是為了聽你彈琴,談論你我的琴曲究竟有什麼不同,才來的。我們,還是進入正題吧!」
她掩盡心頭波瀾。話聲如此平靜,怎可說心頭也如此平靜?只是,無論心頭其實怎樣地波瀾起伏,她的心意既決,就再無改變的可能。而,既然所有的一切都已無法改變,那麼,又何必再讓他看到她心頭的波瀾起伏,誤以為他對她的情意,還有著一線機會呢?
「你真是一點兒機會都不給我留下啊!」
對面紅衣的男子推琴而起。看著她,自嘲地一笑。
「其實,明知道你的性格,雖然最是溫柔,但一旦定下心意來,卻也最為偏執。似你這樣的性情,決定了的事情,幾乎從來都無法改變。只是,我卻為什麼總還是存著一線希翼,希望我的努力,終於有朝一ri,可以打動於你呢?」
他低低一歎,忽然幽幽地一笑。指尖輕敲,銀色的山石發出清脆的扣擊聲。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他曼聲低吟,話語中的情意纏纏綿綿,幾多酸楚。只聽得雲若水的心頭,忍不住又是一酸。
可是,畢竟還是壓抑得來。
可是,畢竟無論心頭的波瀾再怎樣地激動起伏,決定,都已做下。
她的心意,從來,不肯回頭。
「但是,若水,你既然明知我對你的心意如何,又分明一直不肯重新接受我的感情。卻又為何,一定還要約我到此一見呢?」
元豐站直了身體,鮮紅的長衣在天風中自在飄揚,如火如焰。
血色的火焰。和著雪se的火焰。
雲若水看著元豐紅衣如火的身影,只覺得心口忍不住一窒。像要窒息。像要窒息一樣的感覺啊!卻又為何,明明既已無情,始終還是無法平心靜氣地坦然面對他呢?
當他是路人。為何不能做到?為何不能做到?為何不能做到!!
「我必須得來。」
她不去想心頭所有的柔腸百轉。壓抑下心底所有的波濤洶湧。只有公事。此來何為?只有仙界的未來,眾女仙和妖族們的未來,如此而已。
「我必須得約你來此。元豐,我已經知道了,你手下掌握了很大一批勢力,在實際上可說是已經控制了仙界的北半部,整個天河北岸。而在天河南岸,整個仙界的舊勢力,如今都已被我們瑤池和妖族所聯合統治。仙界,就實際上來講,現在,可說是已經分裂為了南北兩半。」
她望著他,道:「而我,在瑤池和妖族聯軍攻入靈霄玉殿的那時起,已經接掌了仙界的玉帝之職。既在其位,當謀其政,我有義務來考慮仙界的未來。」
「我知道。」
元豐看著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最近一年來的經歷。從你重回仙界始。那時在星辰秘陣外,我想挽留住你。可是,沒能成功。後來你在人間歷險,我也知道了,但是,很抱歉那時候遠隔兩界,沒能夠幫到你。幸好你因禍得福,反煉成了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聚妖幡。我也很為你高興呢!再後來你重回仙界,聯合瑤池和妖族,一起和仙界而戰,我本來也想參與進去,幫助於你。可惜那時有件事情把我耽誤住了。」
他低低一歎,又道,「而等到後來,那件事終於解決的時候,我的想法已經又有了改變。我,已經不想再去為你們那所向披靡的瑤池、妖族的聯軍,錦上添花了。」
什麼事情,什麼樣的想法改變?
雲若水靜靜地聽他說話。聽到這裡的時候,有一股衝動,想要問一個明白。可是,又省起兩人此刻的地位關係,便又繼續沉默了。
元豐落寞地一笑。
「那之後我便在天河北岸一直努力。你知道我是星月仙師的隔世傳人。雖然我很討厭這個莫名其妙地纏上我的便宜師父,然,我的一身道行法力,皆出於他,這是事實。且,從他所遺留給我的記憶當中,我也知道,他不止傳給了我這一身的道行法力,並還遺留給了我一筆極為龐大的仙界勢力。那,便是天河北岸,絕大部分的仙人們,心之所向。」
「所以,這一年來,你便一直在天河北岸,趁著仙界和我們瑤池戰爭,無暇顧及你們的當兒,努力整合、發展你的勢力?」聽到這裡,雲若水終於還是忍不住插口了。
元豐點了點頭。
「是。我經過了這將近一年的努力,僥天之悻,就在你們瑤池和妖族的聯軍終於攻到靈霄玉殿門外的時候,我也終於,完全地整合了整個天河北岸的所有勢力。現在,天河的北岸,是我的了。」
他看著她憂鬱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們瑤池和妖族的實力強大。但你們所面對的天河南岸,仙界的勢力也一向最強。不像我所努力的天河北岸,原本就有很多仙人,在很久前就統屬於星月仙師的屬下。我只是重新收復他們而已,比較起來,要簡單得多。況且,論到收伏人心,若水,你和你們瑤池的眾人,終究遠遠不及於我。」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的話意本是平和謙退。但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帶出了一分倨傲。
雲若水默然點頭,苦笑。「那是自然。」
本來嘛!元豐在人間的時候,就曾經做過多年的權相,位極人臣。對於治理天下、收買人心等事情,可說是輕車熟路。要不然他也不會有本事篡位登基做皇帝了。如今他們所在之處,雖然已是仙界而非人間,可是,天上人間,又究竟能有多大的區別呢?
仙界的仙人,原就是從人間飛昇而來。那長久壓抑下去的人性,縱然已經壓抑了千年萬年,可是,也依然還是人性,依然還復存在。
「我是該說,恭喜你呢?還是應該罵你,給我添了許多麻煩呢?」
雲若水心頭思慮百轉,終究,還是忍不住一聲苦笑。
「你整合了半個仙界,按理來說,我是應該恭喜你的。畢竟,若是仙界從此南北分立的話,你,也算是仙界的一方之主了。可是,就我的立場來說,我畢竟已經是仙界的新任玉帝了啊!對於一個分裂了我之所屬的人來說,我又怎麼對你說得出這一句『恭喜』呢?」
她看著他,低低地歎息一聲。
「事到如今,我想來想去,也許只有一句話可以問你了吧!我想問你,元豐,我們南北兩半仙界之間,有沒有和平統一的可能呢?」
這句話問出口來。高崖上的兩個人,一瞬間全都陷入了沉默當中。
靜寂。銀鷺崖頂,一時輕悄靜寂。只有天風還依然無知無識地呼嘯吹過,捲起了兩人的衣袂飛揚,發出了獵獵的聲音。和著崖下天河水驚濤拍岸,一時交匯成曲。
音成天籟,人老化石。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兩人中終於又有人發出了聲音。那是元豐的聲音。元豐的身影輕輕地動了。他一動,鮮艷的紅衣迎風飛揚。他的人在飛揚的火紅衣袂中幽幽一聲長歎。
「若水。」
他喚的是她的名字。柔柔一聲呼喚,幽幽一聲長歎。他的話語裡竟是無盡的相思,無盡的纏綿。
雲若水的心倏然一驚。她猛地一下退步,叫道:「別說!」
他停住了話語,靜靜地看著她。她也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好大一會兒她輕歎。
「請不要怨怪我如孔雀開屏一般自作多情。但是,請不要對我說,我們雙方所掌握的南北兩半仙界,其統一的可能性,和我們之間的感情,有所牽連。」
感情是感情,仙界是仙界。雖然她也很希望天河的南北兩岸,可以輕易地重新統一起來,都歸屬於她的手下。但是,無論如何,那不可以和她的感情牽扯在一起。
元豐是元豐,仙界是仙界。對她來說,只是如此。就是如此。
元豐的聲音頓了一頓。他乾澀地笑了笑,道:「啊,你打碎了我一個幻想。」
他隨即又故作輕鬆地一笑,道,「其實,我也早知道那只是一個幻想罷了。別說我只是整合了半個仙界而已,就算我搶先得到了整個仙界,以之所為禮物奉獻給你,都未必能夠換回你的回眸一顧。你放心,我不會存著那樣卑鄙的想法。」
他憂鬱地低聲道:「我希望我們的感情能夠回到當初。我又怎麼可能會用這樣的事情,來要挾你?」
他低下頭來,定定地看著她。那視線溫柔得教她忽然一陣心慌。
她不自禁地後退一步。想,他用那樣溫柔的視線,忽然這樣子看著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他剛才所說的那些話語,又究竟都是些什麼意思呢?難道說……難道說……他想將整個天河北岸的仙界,都作為禮物來送給她嗎?
明知道即使如此,他和她的感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餘地!
雲若水咬了咬嘴唇。心裡忽然惶恐起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她又怎麼好接受他的這一份禮物?既然無法回報,她又怎麼好理所當然地接收他那過去一年裡艱辛努力,才終於能夠獲得的這一切?
這不是錦上添花。這是雪中送炭!
他原是那樣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權yu名利場中,對於天下局勢,原本是那樣擁有野心的一個人!
她忽然又記起了久遠以前的他。那個還沒有和她認識之前,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他。一時間她感覺整個天河的北岸,都彷彿遮掩上了一層濃重的黑霧。霧氣沉沉,心頭如此陰霾。
而惶然抬頭,遙望過去,卻只見眼前那一雙灼熱艷烈的目光,還在憂鬱堅定地凝望著她。
「若水。若水……」
他輕喚,柔柔地又是一笑。腳步,也輕輕地又往她面前,邁進了那麼一小步。
「你願意接受嗎?我打算將整個北仙界……」
話聲未竟。腳步落下。但他未竟的話語卻一下子再也無法說出口了。只因就在他的腳步落下,剛剛挨上地面上銀白色山石的那一個瞬間,「轟」地一聲巨響,危崖碎裂!
「嗖」地一聲利嘯,雲若水一襲雪se衣衫的身軀,驟出不意之下,被腳下巨崖的碎裂,所爆發出來的巨大聲浪,給轟擊得一下子翻滾著直衝雲霄。而衣袂破風,發出的那樣尖銳刺耳的一聲利嘯,直教人鼓膜欲裂、無法聽聞!
然而身形未穩,半空下視,卻見銀石翻滾,危崖盡毀。銀白色的山石激昂飛迸當中,卻看不見,那一襲紅衣的人影。
雲若水一下子失聲大叫出來。
「元豐!」
虛空渺渺,元豐不見蹤影。眼前「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在被毀滅的銀鷺崖旁邊,滔天的水波當中,一線光華迅疾無比地連閃數閃,現出三條人影來。
「聆音天君、汐絕天君、封鉉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