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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三 張冠李戴 文 / 志龍

    陸曉凱出走後,他父母親——陸師傅和劉阿姨經歷了一個從驚愕緊張到痛心疾首再到後悔莫及的過程。陸師傅的後悔是因為在他心中始終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一九八四年是陸師傅人生最得意的一年。大女兒下放十多年後回城到了安徽安慶、二女兒不但養了個大胖男孩而且二女婿公費出國留學、三女兒已結婚成家,寶貝兒子、全家唯一的知識分子去年師大畢業現在母校六中教書。

    一個早春的傍晚,陸師傅站在六中對門的人行道上不斷地向校內張望,他要看看令自己自豪的兒子如何昂首挺胸地進出六中。突然,一位騎自行車的人在他面前停了下來,緊接著這人丟下自行車猛地跨上人行道緊緊地抱住自己。陸師傅沒反應過來,這人便大叫師傅,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在鋼廠的學徒劉少島。

    師徒相見自然格外親切。劉少島抓住陸師傅的手緊握著,激動不已;陸師傅也緊緊盯著劉少島看了又看。

    「小劉,有十多年了?」陸師傅抽出手,雙手扳著劉少島的雙肩,繼續從頭到腳將劉少島打量一遍,接著,他拉過劉少島的左手看了看、摸了摸。是呀,這熟悉的、長著老繭的、曾經突然消失的手。

    「師傅,你一點沒變,還是老樣子。師母好嗎?」當年一臉稚氣的劉少島現在一副沉穩老重的樣子。

    「好,好,好,都好。小劉,我已經退休了。」

    「師傅,你退休了?師傅,退了好,該享福了。師傅,誰頂替你參加工作?」

    「三女兒,曉潔頂替我的工作。」

    「師傅,你在這裡幹什麼?有事?」

    「在家不習慣,出來走走,散散步。小劉,在哪工作?」

    「師傅,別說了,一言難盡。」

    「怎麼,文革結束那麼多年了,還有什麼難言之隱?」

    「不,師傅。我很好,好得很,我調盧東快二年了,我晚上還要開會,我要回去燒點吃的,沒時間與你多說。你和師母好,我就放心了。真好。真好。還是老樣子。師傅,你住哪裡?我去看你和師母。」

    「老地方。」

    「老地方?」劉少島知道陸師傅早年的住處,他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師傅,我先走了。你老要當心車子。」

    「小劉,你忙,你忙。」

    「師傅。」劉少島扶起自行車看了看陸師傅,又看了看四周。

    陸師傅看著劉少島上車的樣子,心裡想,歲月不饒人,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和老伴已經退休,當年矜持、不俗的小伙子已步入中年。誰說不是呢,自己做外公已經好幾年了。

    正當陸師傅繼續看著六中校門時,劉少島又返了回來。

    「師傅,這段時間我工作太多,怕沒時間。師傅,我問個事。你的孩子們現在怎麼樣?都工作了?」

    「工作了,都很好。」

    「師傅,我在盧東區勞動局當局長。以後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我一定會幫忙的。我忘不了那段歲月,師傅!」

    「小劉,當什麼?師傅耳背。」其實陸師傅聽得清楚,他只是不相信而已。

    「師傅,勞-動-局,局-長。師傅,我的工作最近可能又有變動。」劉少島貼著陸師傅的耳朵說。

    「是正局長?」

    「當然是正局長。」劉少島望著陸師傅愉悅的笑臉,他心裡想:徒弟對於師傅就像子女對於長輩,任何一絲一毫的成績和進步都能叫他們愉悅和忘我。

    「噢,那好,那好呀。小劉,不,劉局長。那好。」

    「師傅,看你的。哎,師傅,阿凱現在哪裡工作,他怎麼樣?」

    「呶,物理老師,師大畢業。」陸師傅眼望著六中的方向。

    「師傅,我走了,有空我一定會來看你。」

    這回陸師傅一直看著劉少島遠去的身影,他的思緒不知不覺回到了那個並不遙遠的年代。

    一副寬大的近視眼鏡,一隻船型的黑色旅行包,是劉少島當初給陸師傅留下的第一印象。那是一九七三年的深秋,陸師傅當時是鋼廠綜合車間機械組的工長。一天,車間主任帶一位小伙子到了機械組,在隆隆的機器哄鳴聲中,車間主任到陸師傅身邊大聲說:「老陸,新分來的,是個大學生,屬於那一類人,不能放一線班組,只好分到你這裡,接受再教育,好好管管他。老陸,給他分個鍛工的活。」

    「好的,主任。」陸師傅啥也沒想首先放下手中的銼刀,他一邊看小伙子一邊脫下手套後重重地拍拍手掌,然後大聲招呼全班組的工友。「停一停,這是車間新分給我們的。小伙子,大聲點,自己介紹介紹。」其實劉少島個頭蠻高而且壯實,只是面相緬腆。陸師傅接過他手中旅行包,鼓勵他說。

    劉少島推了推近視眼鏡,枉了一眼車間主任,他啥也沒說。

    「說吧,又不是出嫁,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以後一定要多向各位師傅學習。要牢記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千萬不要忘記階段鬥爭!快,大聲講。」車間主任鼓勵劉少島。

    劉少島憋漲著臉發不出聲。

    「真沒用,好好鍛練、好好改造。我給大家介紹一下。他叫劉少島,是個新生的臭老九。文刀劉,多少的少,海島的島,你們聽聽,名字就是怪怪的,跟他的樣子差不多。大家不要被他的外相搞糊了。老陸,你多辛苦,好好教育教育他。」

    劉少島不知被什麼急著了,他又托了托眼鏡,突然大聲說了一句。「我一定跟各位師傅好好學習,在工人階級的大熔爐裡努力改造自己。我保證。」說完,他便瞪著陸師傅。

    「我以為你是個啞吧。講得蠻好,要說到做到。」陸師傅抓過劉少島的手看了看,對車間主任說:「做鍛工是不是可惜了,叫他跟我做鉗工。」

    「我保證,陸師傅,好好學,我一定做得好。」

    就這樣,陸師傅收了一名鉗工徒弟。後來,陸師傅瞭解到劉少島孤身一人,父母下放在江西農村,剛從海西醫科大學畢業。陸師傅覺得劉少島本質不錯,值得同情,於是時不時地關照他。

    自從拿起鋸弓、銼刀、鏟子和鐵錘的那一刻,劉少島便開始了努力、勤奮、好學、好問的鉗工工作。剛開始時,他的雙手常常磨出水泡,但他墊些藥棉戴著手套繼續握銼刀、錘把,而且很少有人察覺。他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做得最多,他的鉗工水平很快提高。工閒時,他翻看放在工具櫃上的一本紅塑料封面的**語錄或者洗滌藏青色的工作服。他埋頭苦幹的工作態度和默默不語的個人秉性博得了工友們的喜歡。

    然而,他的名字卻讓他吃了不少苦頭,這是因為鋼廠的造反派肯定地認為他是走資派頭頭**的兄弟,或者與**有親戚關係,最起碼也有某種含義,因此,他們常常勒令他放下工具、強行摘下他胸前佩戴的**像章讓他參加廠裡的批鬥會。有幾次陪斗時,造反派還要他老實交待「奇」和「島」的真實含意、有何內在關聯。這之後的大多數時間裡劉少島服服帖帖,他似乎習慣了這種形式和方式,而且,他毫無一絲一毫怨天憂人的表現,誰叫自己叫劉少島。再後來,只要看到一隻特定的面孔或一個習慣的手勢,他便立即放下工具、脫下手套、摘下**像章,然後自動接過一頂紙做的帽子戴在頭上或者是一塊牌子掛在胸前,乖乖地跟著來人走上批鬥台。

    讓工友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劉少島竟然有不服氣的時候。一天,革委會副主任正好到陸師傅班組檢查,劉少島突然用右手握著的一把大銼刀指著副主任大聲說:「你們欺負人!**是湖南人,我世代居住江蘇,可能那個地方曾經劃歸安徽,頂多算我半個江蘇半個安徽,怎麼也算不到湖南。你們捏造罪名,無中生有。」

    劉少島的突然舉措叫工友們驚詫不已,他們在心裡為他捏把汗,陸師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聲說:「還不給我領料去。快去。」陸師傅心想:平常,我這個老革命和紅透了的工友們看見革委會成員都畢恭畢敬,沒想到這個小子竟敢頂撞,沒事挑事。

    「這個小東西不得了了。就算你跟**沒關係,那我問你,你的國民黨舅舅又是怎麼回事,黃埔狗特務、蔣介石死黨,雙手塗滿了**員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鮮血,就憑這個不但可以批你鬥你,把你關進牢裡,就是槍斃也不成問題,怎麼樣都不為過。你還要說什麼!」革委會副主任反應過來氣得直發愣。

    「你算什麼!我舅舅是抗日名將。」

    劉少島這一鬧可壞了事。他被抓到廠部關了起來,連續批鬥十幾天,膝蓋跪出了血,手腕吊得發麻腫痛,全身被打得傷痕纍纍,還寫了一大疊檢查;而且,他還連累了陸師傅。陸師傅一邊積極主動找車間承認錯誤、檢討自己一邊馬不停蹄地跑廠革委會,一番說辭後,總算將劉少島「解救」出來,當然,劉少島自然少不了挨陸師傅一頓嚴厲的教訓。看到陸師傅為自己點頭認罪,劉少島也只得點頭諾諾,嘴上表示悔改,但他的眼神中卻不乏更大的憤懣。幾天後,陸師傅看劉少島仍舊埋頭幹活,表現如舊,情況正常,便跑到車間、廠革委會匯報劉少島的「正常表現」。

    可革委會副主任卻死活不信,他說對陸師傅說:我一看就知道劉少島屬於「死不改悔」的一類,我絕不信他能悔改。他立即帶了二位革委會成員與陸師傅一同到了機械組,他要檢驗陸師傅匯報情況的真實性,其實,他絕不信劉少島被關之後便心悅誠服。一進班組,副主任看見劉少島穿著乾乾淨淨的工作服在幹活,而工友們看見他們進班組的架式都停下手中的活靜靜地站在一邊。此時,副主任站在劉少島跟前看著他,而劉少島明知副主任在身邊,他就是不歪頭看副主任一眼,他不但不聽陸師傅的勸導,更不可能按陸師傅勸導中的要旨喊一聲某某副主任。劉少島繼續干他的活。

    僵持了一陣後,副主任開口了。「老陸,我看你的思想有毛病,不能一針見血地發現問題。這傢伙有反動思想,」

    「我的事與師傅無關。」劉少島雙目怒視副主任。

    「哎喲主任呀,能不能給我老陸一個面子。讓他好好幹活。他不反動,就是傻、就是倔。他不就是一個小孩嗎,他沒有問題,你就當他是傻子,他是個神經病。」

    「老陸,我給你面子!文化革命搞不搞,這樣的人能做什麼事,當心他拖了你的後腿。」副主任不以為然。

    「文化革命就是抓革命、促生產。」劉少島將銼刀一扔,對陸師傅說:「師傅,你叫他銼個零件給師傅們看看。我看他狗屁不通。」

    「小子,這話你講對了,鉗工嗎,我連二級都沒考上,但是現在就是我管你,我就是專門搞管理的,我就是專門整你這類人的副主任。」這時,副主任正好從一隻工具箱上拿到一面小鏡子,然後將天頂中射入的太陽光折射到劉少島的臉上。「小子,你怎麼不用鏡子照照自己,你怎麼不看看你的家庭。你舅舅一家都是國民黨,與**有血海深仇!什麼抗日名將,打完小日本,他幹什麼了,你知道嗎,就在你老家與解放軍打得天昏地暗。還有你那個當國民黨軍醫的、現在正在江西挑糞桶勞改的臭老子,他是個狡猾的頑固分子,死不改悔,我看死有餘辜,戰場上不投降,五九年放出來,還想養尊處優。那時你還在吃奶,你有什麼資格談抗日、談文化革命!」

    聽到說自己父親勞改,劉少島氣憤得昂起頭,但他又不知如何應對,憋了半天後,他冒了句。「五九年,五九年你才在吃奶!」

    儘管師傅們好不容易勸住了劉少島,但副主任仍然對陸師傅說:「老陸,快,叫他向**他老人家認罪。」

    陸師傅一招手,身邊的二位師傅便將劉少島面對**畫像按倒在地,他厲聲說:「老實點,你給我跪下。」同時,他立即給劉少島塞上一本**語錄,接著說:「我說主任呀,他乳臭未乾,又不在一線班組,搞不了破壞,成不了氣候。你何必,我會好好管他的。我一定叫他認罪。我叫他跪一個下午。你們回去吧。」

    但是,無論各位師傅怎麼勸說,副主任就是不給面子。這一回劉少島又關了半個月。

    放出來後,劉少島不響了,他常常呆呆地看**語錄,常常自覺地跪在**像前,當然,他常常被師傅們拉起來。

    「小劉,放下。」有一次,陸師傅看著劉少島的樣子憋得實在氣不過,他大聲訓斥。

    劉少島知道將陸師傅惹火了就沒自己好果子吃,於是,他乖乖地放下手中的語錄。

    「小劉,我要你放下心中的想法,什麼都不要想。你需要的就是好好學習**語錄,好好幹活,吃飽睡好。你父親、舅舅就是國民黨,你要與他們徹底劃清界線。你就是你自己,你就是劉少島。」

    「師傅,我聽你的。」

    可一轉眼,劉少島又拿起**語錄。他的問題是受父親、舅舅的影響,他就是不相信**語錄中就沒有一條專講抗日戰爭問題的,他相信語錄中肯定有改正錯誤就是好同志的說法。

    儘管劉少島沒在語錄中找到正確的答案,儘管他不知道這一切因為什麼,但是,幾次不服氣的爭吵和二次吃盡苦頭的關押對劉少島而言竟是「碩果纍纍」,因為他近七個月的陪斗生涯結束了,他再也不用戴紙帽子站在搖搖晃晃的木檯子上挨打挨批了。

    劉少島對陸師傅和班組的工友們非常感激。他每次陪斗結束,不是下班了,就是開過飯了,但是他一回到班組就能看見在他工具櫃上放著一隻腰子飯盒,冬天的時候,陸師傅還用自己的棉衣包裹飯盒;工友們多次對車間和廠裡的領導說,像他這樣一個工作積極、學習努力的人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他覺得既是工長又是師傅的老陸同志對自己在工作上高標準、嚴要求、一絲不苟,在生活中又像可敬可愛的長輩,處處關心、時時教育。有一次發工資,劉少島買了一條煙和二瓶酒,他要對陸師傅略表感激,沒想到被陸師傅當眾教訓了一頓。

    陸師傅對劉少島無微不至。當時,陸師傅發現劉少島的工具櫃中有一本厚厚的外文書,而且,劉少島常常在班前班後悄悄地看。他輕輕地對劉少島說:「聽我師傅講,當時懂洋文的人少得可憐,有事就相當不方便。」

    這在當時可算一條罪名。劉少島嚇了一大跳,他急忙對陸師傅說:「師傅,我的好師傅,你千萬不能向革委會匯報,不是我吃不了苦,那裡不是人蹲的地方。」他整個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血管明顯地跳動著。

    「小劉,**語錄要學,外文也要學,二不誤,又紅又專。什麼外文書?老是偷偷摸摸。」

    「俄文小說。學校圖書館借的,我喜歡,一直沒還。」

    「小劉,看的時候千萬要注意。」

    「師傅,哪天我給你講故事。」

    「我哪有功夫。」

    劉少島放心了。「師傅,我翻譯幾段給你聽聽,你就有功夫了。」他貼在陸師傅的耳邊輕輕地說:「師傅,蘇聯可大了,最有名的是高加索山脈,最偉大的是伏爾加河,最美麗的是貝加爾湖。對了,俄羅斯女孩比貝加爾湖還漂亮。有些知青就是看到俄羅斯姑娘開著拖拉機才相信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才上山下鄉到農村去。可他們一到那裡就叫苦不迭,」

    「我警告你,這是反動,反革命,不許瞎說!」

    「真的,我同學就是這樣。一開始,他們腦中全是抽像的東西,抽像的農村、抽像的苦、抽像的作為,甚至是抽像的光榮、抽像的前途。當他們接觸到現實後,他們大呼上當。師傅,你女兒給你寫信了嗎,她沒說嗎?師傅,我比他們幸運多了。所以我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師傅,俄羅斯姑娘真漂亮。」

    「我早就看過,解放前,廠子裡頭來過。小劉,明天是端午節,晚上到我家吃晚飯。」

    「師傅,你家房子小,又有六口人,轉都轉不過來。謝謝你,我不去。」劉少島毫不猶豫。

    「我家裡只有四口人,老大下放,老二當兵。講定了。嘗嘗你師母包的粽子。」

    「師傅,你對我這麼好,我就直講。我的身份不合適,我只有住宿舍的權利。等我改造好了,大家相信我了,當了班長成了你這樣的人,我一定去,不請自到。」

    「瞎講,你是我徒弟,師傅請徒弟吃頓飯還不行?明天下班跟我走。我已經講好了。」

    「師傅,說到師母,我聽人說,我聽人說師母也和國民黨有關係?」劉少島戰戰兢兢地看著陸師傅。

    「我的岳父是國民黨,在電報局當官,也就是一家人能吃飽穿暖。解放後有人揭發我,不過,我沒受到影響。你看,老大下放分配到安徽,那時到江西、安徽是最近、最好的地方。你說的情況,我也知道,老大的同學有的分到黑龍江,有的分到大西南;老二嗎,十六歲當兵,不但是小兵,而且是空軍,現在在武漢空軍醫院。」

    「師傅,這是為什麼?」

    「告訴你,四九年我立過功,保衛了廠子。那時,我身強力壯,是護廠隊的小隊長。為保護工廠,我受了傷。又立功又受傷,解放後,這可是個頂呱呱的好東西。」

    「真的?」

    「還會是假的。家裡有照片、立功證書,照片是我與解放軍同志的合影。小劉,**講實事求是,只要你表現好,真心跟**走,努力工作,不會有問題。你的出生、歷史和我的立功狀一樣都是假的。所以我常跟你說:放下,你暫時忘記煩心的事體。這次運動中,你師母沒傷一根毫毛,不僅僅有我的立功狀,更主要的是二十年來她擁護**、擁護新中國,不說**壞話。要不是這樣,國民黨的女兒還能在家裡包粽子給我們吃。小劉,一定要聽師傅的。放下。」

    聽了陸師傅的話,劉少島慢慢地學習放下。一段時間後,他發現即便全部「放下」了,那兩位男人在自己的心目中照樣還是父親和舅舅,沒一絲一毫的敵意。於是,劉少島工作就更有幹勁,他積極認真地對待各項政治學習和日常工作。他也覺得**、**和陸師傅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是對的,**語錄就是指導工作的理論和標準。不然,**怎麼能打敗國民黨建立新中國,怎麼能在朝鮮與武裝到牙齒的美國佬大幹一場呢!當然,劉少島忙裡偷閒看俄文小說是不會改變的,而且,他盡量不到各位師傅家中去,以免發生不愉快的情況。陸師傅也知道劉少島的心思,逢年過節的便用只大飯盒給他帶些好吃的。

    就在劉少島已「放下」並快要成為一名又紅又專的好青年時,一件偶然的事情發生了。

    劉少島所在的機械組有一位姓張的女師傅,因為工作調整,被調到化驗車間工作。這化驗車間就在機械組隔壁,張師傅不但化驗工作輕鬆而且對原班組和各位師傅很有感情,因此她時常到機械組來和各位師傅聊天。這天,脫去了笨重的大頭皮鞋、走路姿式輕巧自如的張師傅背了只冰棒箱,穿件白大褂嘴裡哼哼著京劇《杜鵑山》的曲調到機械組給各位師傅送冰棒,機械組的幾位師傅便笑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小張,今天的樣子了不起;神氣得不得了;真像醫生。

    「我才不想穿了,可那古板的主任老是扳著臉對我說鉗工有鉗工的規定,化驗員有化驗員的規矩。嗨,沒辦法,難過死了。」小張師傅嗲聲嗲氣地學化驗主任一口江北的腔調說。

    當小張師傅將冰棒遞給劉少島時,劉少島一臉尷尬。

    「小劉,有毛病呀,看我穿白大褂不舒服?好你個嗅老九,快拿好,我還要到車間去呢。」張師傅笑著說。

    儘管機械組大多數師傅並沒發現異常,但是小張師傅說這話時,陸師傅已經注意到劉少島的變化。當時陸師傅心存僥倖,他希望劉少島能看出這僅僅是玩笑而已,或者說年紀輕輕的小伙子根本不在乎。然而,這一次陸師傅錯了。

    劉少島絕不這樣看問題。當他看見張師傅穿著白大褂、背著裝冰棒的木箱子活像農村赤腳醫生的樣子進來時,他已經產生了強烈的心裡反差;而張師傅的玩笑口吻更是深深地刺激了他內心本已壓抑多時的本能和願望。在學醫五六年、年輕氣盛的劉少島看來,一位本不願穿白大褂的人正在羞辱一位夢想穿白大褂的人;而一個本該拿手術刀的人卻天天拿著銼刀、鋸弓。這難道僅僅令人啼笑皆非嗎,這是何等的本末倒置。

    這就是命,這是命運的安排,他劉少島必須服從命運,他必須在鋼廠渡過一段特殊的時間。在這段時間中,他不但不能當一名赤腳醫生為農民朋友治病,而且,他也不能在工人兄弟面前表現與醫院、醫生有關的任何言行。此後,劉少島無精打采,頗似抑yu症患者,悶悶不樂、一聲不吭。終於有一天,劉少島右手握著的鐵錘砸爛了左手的食指。

    陸師傅不但惱怒不已,而且責備自己的粗心。他像對孩子似的每天下班後到醫院看劉少島,每天給他講呀說呀,希望他的精神面貌能有改變。但陸師傅發現他變了,難得說出的幾句話也像是衝著自己,這又將陸師傅氣得兩眼冒火。陸師傅後悔莫及,帶的徒弟不少,可沒一個受傷的,他真恨自己粗心大意沒有針對劉少島的思想變化採取及時措施,他也恨這個心理承受能力低下的劉少島在受到一次小小的刺激後變得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一天,當陸師傅趕到醫院時,小伙子不見了——劉少島竟然不辭而別!陸師傅急忙趕回廠子問領導,領導告訴他:劉少島調走了。

    六中校門相見後,劉少島還真的找到陸師傅家,他再三感謝陸師傅的關心、照顧;他再三解釋,他因受傷而得福,他到農村當了名醫生;他現在有些個關係可以辦些事,比如說買些緊俏商品,調動工作什麼的。

    陸師傅想了很多,他最關心的就是他的阿凱,他考慮教書匠的將來。老伴本來是老師,就因為教書苦,才被岳父強壓著到電報局當了一名職員,因為早先他的廠子中就來過因為生活困難而辭教的教授,因此,陸師傅本想說些什麼;但此時,他又想到了老伴,他知道老伴偏偏非常喜歡阿凱當老師,老伴的願望要在阿凱身上實現,因此,陸師傅又嚥下了話題;此外,陸師傅並不清楚盧東區勞動局局長是個多大的官,他不可能想到這個左手食指少一節的不爭氣的徒弟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海西的父母官。儘管陸師傅幾次話到嘴邊,但最終他連阿凱的全名也沒說出來。

    當然,劉少島非常熱心,他要報答陸師傅,他更要釋懷當年對陸師傅的不辭而別。當幾年之後劉少島大權在握要考察陸師傅的孩子並盡可能地給予他權力和榮譽時,他卻驚奇地發現陸師傅的孩子本身就很靈光——陸曉凱不僅在六中而且在盧東、海西各中學的物理同行中已小有名氣,而且一表人才。當時,劉少島真有「龍生龍鳳生鳳」的感覺。

    正因為此,陸師傅想通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陸曉凱的局長、副區長——當劉少島「出擊」時,陸曉凱已任六中校長——反應在陸師傅腦海裡的是激動、蹊蹺和明白;可陸曉凱母親對她的阿凱要離開學校是一百個不情願。當盧東區委組織部找陸曉凱談話並正式通知他任盧東區教育局代局長時,他毫無心理準備,或者說他正沉浸於既能制定六中教育方案又能具體實施物理教學的快樂中不能自撥,他竟甩頭淡淡一笑,未置可否,然後用漠然的眼神替代了人們想像中的喜出望外。這讓組織部的同志出乎意料、驚詫不已,大有陸曉凱此人不識抬舉之感。陸曉凱將這事告知兩位老人。母親聽後便露出一臉愁容,她摸了摸陸曉凱的肩頭說:「阿凱,當老師有什麼不好!在學校工作有什麼不好!」

    「媽,這說明區領導關心我,而且我工作能力強,有進步。媽,你兒子有進步,你應該高興。」

    「工作能力強?高考全考上了!媽寧可你天天拿粉筆、尺子,蹲實驗室,媽就是不要你坐辦公室不勞而獲。阿凱,當老師是不能榮華富貴,但養家餬口綽綽有餘!聽媽話,不要當官,安安穩穩當老師,最多當個副校長,把心思用在物理上,媽保你一生平安無事。」

    「媽,我沒當過副校長,而且,校長我已經干了三年,你怎麼還講這個話。」

    「老太婆,我看你是個老糊塗。總不能叫阿凱教一輩子書吧。阿凱大了,結婚成家而且有孩子,早就開始duli思考問題。這幾年,這麼多學生、老師,他不是管得好好的嗎。」

    「老頭子,我看你才是老糊塗,一天到晚蹲在學校門口瞎看、瞎逛,你激動啥東西?」母親將報紙和老花鏡猛地甩到小茶几上就到廚房去了。過了一會兒,陸曉凱聽到母親從廚房中傳來的聲音:「阿凱,不聽媽的話,到時候不要後悔。」

    「阿凱,她老眼昏花,一個婦道人家懂個啥東西,不要聽她的。我支持你,過二天她就好了。你當校長的時候她也是這個樣子。」陸師傅小聲對陸曉凱說。

    「阿凱,到廚房來,媽有話對你說。」

    陸曉凱進了廚房。

    「我嫁到陸家後,對陸家過去的事情知道不少。陸家多女少子,幾代下來沒有大富大貴之人。你當校長、局長是暴富之舉,這裡邊一定有原因,中國人不是這樣辦事的。阿凱,你年紀輕,又不知道其中的原故,看不到以後的變化,你不懂趨利避害。媽是擔心你上當,將來要吃大虧。聽媽的話,回六中去,當校長可以,千萬不要當官,不要離開學校。」陸曉凱剛要說,陸大媽便摀住了他的嘴,接著又拉著他的手說:「孩子,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龍,不要再說了,快回去,回六中去。」

    陸曉凱非常敬重母親,但他怎麼也想不出母親葫蘆裡賣什麼藥,他只知母親絕不會害人。儘管這幾年贏得不少名氣,但行政職務變遷也確實還快了些,這不但出人意料,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別人的猜疑。他悶悶不樂地回到組織部,有板有眼地說了些理由。

    「陸曉凱,說句不恰當的話,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組織部的人覺得他滑稽可笑。「是不是有毛病。」、「別人是難得糊塗,你卻關鍵時糊塗。」、「太不應該,太傻了。」

    「我感謝組織和領導。但是,」

    「還要說!曉凱,你是覺得能力不夠?威信不高?」

    「不,我有信心,但六中的工作需要我。」

    「你的想法我們會考慮。哎呀,真是瞎了眼,有那麼多能人賢士,為什麼偏偏選你陸曉凱!」

    如果從這一點來說,陸曉凱的出走對母親的打擊遠遠超過了陸師傅,她怨恨自己和當初的優柔寡斷,害了兒子,以至於落到今日母子分離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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