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5 文 / 純蓮
你要耍詭計騙我嗎?
……這是很單純的建議。
爸爸乖乖地把腳稍微並了起來。我擺出架勢,然後說:
槍要這樣拿。你以為是在用斧頭砍嗎?兩手離得開一點。
爸爸還是照著我的話做了。接下來的三十分鐘之內,我們演出了一場簡直讓我看不下去的情景。
我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這種傢伙。我每次伸出棍子,快碰到爸爸的時候都會縮回來。但是爸爸打自己的兒子卻像打條狗一樣,毫不留情。要躲他的招式其實也不是那麼難。說起爸爸的功夫水準,就算我呆呆站著不動,他也會刺到別的地方去。反而是我每次想要躲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他的棍子。
哼,你還能繼續打嗎?
你覺得我不能打了嗎?
我看你全不行了。起來吧。
我在爸爸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夕陽正在西下。我靠在爸爸的肩膀上,走到茅屋前的桌邊,爸爸自己拿了水瓶過來。周圍是一片通紅,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關係,爸爸的臉看來特別溫暖。
我吞了一口水,說:
爸爸。你真的認為自己這樣回得來嗎?
對啊,我也很擔心。要是指揮官驚訝於我的武藝,把我拖去首都謁見國王陛下,那我怎麼辦?我比較喜歡這個村子耶。
……
爸爸撥了撥我的頭髮,笑了。
別擔心。會越來越好的。還有八天可以練習。
八天以後就要出發了嗎?
嗯。今天在城裡聽到這個消息。從明天開始要參加城裡的訓練了。
才訓練一個禮拜就……
怎麼了,反正作戰的指揮官對我們也沒什麼期待。反正都準備全部讓西澤去打。
如果你躲在西澤背後,有人喊突擊!的時候,你就馬上說:呃!我中箭了!,然後倒在地上。
瑞茲會射箭嗎?那我可要趕快向指揮官稟報這項情報。
指揮官是誰?
是保護鳳魂使來到這裡的首都騎士。名叫修利哲。聽說他是個伯爵。
伯爵的地位比我們領主更高吧!
只要看看他不是被派到跟傑彭作戰的前線,而是派到這種偏僻的領地來,就很清楚了。這個伯爵如果不是沒有能力,就是沒有手腕。
可是一個伯爵帶來的兵就只是這樣嗎?
你居然指著西澤說只是這樣?
這話也對啦。
我轉過頭朝著西方望去。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紅色。西方是瑞茲所在之處。我突然感覺紅色的夕陽就像是瑞茲吐出的火,莫名其妙地從溫暖的紅光中感到了一絲寒意。我打了幾個寒顫,就趴在桌上睡著了。跟爸爸對練好像太辛苦了。
燃燒著的紅色火光。
燃燒著房屋,燃燒著村莊,燃燒著天地。我能看見的只有火光。
媽媽也正燃燒著。
火做的鞋子,火做的衣裳,火做的頭髮。她手臂上,火做的手鐲正熊熊燃燒著。
媽媽的表情很安詳,整幅畫面看來非常美麗。奇怪的是,我覺得媽媽看來非常溫暖。似乎如果投進她懷裡,那火焰一定可以帶給我溫暖。
我奔向媽媽。
媽媽也張開了雙臂。快來吧,快來吧。
媽媽的雙臂不斷攤開。快來吧。繼續攤開。快來吧。結果媽媽所攤開的東西變成了黑色的翅膀。
媽媽肩膀的上方,出現了異常的頭。皮膚既黑又閃閃發亮,將周圍的火光都扭曲地反射了回來。頭上有微彎而向前突出的角,如果就這樣跑過去,一定會被刺穿。那顆頭的嘴巴張開了。裡面是大到荒唐的洞窟。絕對。黑暗。永恆。無限。
我為何還在繼續向前跑呢?
笨蛋!你要跑去哪裡?
因為爸爸一喊,我才好不容易發現自己衝向壁爐。我停了下來。再繼續往前多跑一點的話,恐怕我的頭皮都會被燒焦了。
做夢了嗎?
仔細一看,原來我裹著毛毯躺在房間地板上,爸爸坐在床沿,正寫著某些東西。爸爸將剛剛在寫的東西放到櫃子上,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點了一下頭。我額頭上都是汗,到了這時還是茫然地坐在那裡。甚至他把我眼皮翻起來看,我還是呆坐著。最後爸爸握起拳頭向後一舉,作勢要打我。
停!別打我。
太好了。是不是沒吃晚飯就睡覺,才變成這樣?說起來以你那種年紀,應該不太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那裡的桌上有麵包,快吃吧。
我站了起來,但不是要去吃麵包。我直接走出了茅屋。
我去乘涼一下。
去吧。
我本來裹在毛毯裡,突然跑到外面,剎時覺得冷得要命,甚至手臂上都起了雞皮疙瘩。但因為是流汗之後,所以舒爽得不得了。管他明天會不會感冒,我還是走到了工坊的水桶邊。但想要把頭鑽到水桶裡的瞬間,我突然退縮了。
水桶裡什麼也看不見,只是一片黑暗。連裡面有沒有水都看不見。我不想把頭放進去了。我感覺如果頭鑽了進去,那全身也都會被吸進去似的。
我咬著牙向後退,背靠茅屋的牆坐了下來。
媽咪!
我本來是想叫媽媽的。但在我的一生中,我從來沒有機會這樣叫她,因為她還在的時候我太小,只會叫媽咪。我自然而然地按照很久以前的記憶叫了出來。
噗哧。這算什麼?帶著感傷的青春期小鬼的語氣?
但為何我的雙頰還是潤濕了?
口哨聲。口哨聲。
我正在去城裡見哈梅爾執事的途中。我已經做好了一百根蠟燭,但那只是我的猜測,我不知道實際上要用多少。我當然沒辦法無條件繼續做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去見哈梅爾執事,或是素未謀面的作戰指揮官。但我不敢魯莽地直接跑去找作戰指揮官,所以還是叫哈梅爾執事代我去問他比較好。
口哨聲。口哨聲。
而且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事要做。爸爸的刺槍術才練習了兩天,就倒臥在床了,這件事也要向他們報告。這絕對不是我把他打成這樣的!是因為爸爸太努力練習,所以四肢開始酸痛。我根本沒想過要說些話安慰他。
口哨聲。口哨聲。
好像我每次來到村中大路,這裡的氣氛就會改變一樣,這次我看到很多車輛在往來。除了我做的蠟燭之外,戰爭需要準備的物品應該還有很多種吧。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說到:傑彭的士兵因為沒有準備湯匙跟小刀,所以餓死了。當然我想在傑彭一定也流傳著這個故事,只不過是把主角的名字改成拜索斯的士兵。世界上哪有這麼白癡的軍隊。
口哨聲。口哨聲。
雖然只是我的猜想,但大概所有事情裡頭最麻煩的就是準備西澤的食物了。依照城裡傳出來的消息,西澤一餐要吃五頭黃牛。真是胡說八道。我們領主所有的牛也不過只有十頭。如果真這種吃法,那我們村裡的牛大概已經絕種了。看看往來的車輛,應該載了許多肉吧。而加到肉裡頭的薄荷也是多不勝數吧?嘻嘻。
口哨聲。慘叫。
怎,怎麼回事?
因為突然傳來的慘叫聲,我只好停下來不吹口哨。慘叫是從後方傳來的。我連忙轉過了頭。我看到人們急急忙忙跑來,後頭有一個受重傷的女子,正由男人們攙扶,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著。本來扶著女子的其中一個男人發現這樣還是不行,所以背起了女人開始跑,其餘三個男人則趕緊向後轉。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但其中一個男人還是看到了我。
喂,你還在幹嘛!快點走開,用跑的!
怎麼回事?
沒時間跟你囉唆了,快走!對了,你幫忙去叫士兵過來吧!
那個男人又再度轉過身去。這一瞬間,我猜到了怎麼回事,也領悟到這些男人已經有赴死的心理準備了。我回身衝進旁邊的店裡。
去他的!帶著這個!
我從旁邊的打鐵店裡拿出了耙子、十字鎬等等,向他們那邊拋了過去。那些農具落到地上彈起的時候,發出了刺耳的聲音。男人們笑著撿起了那些傢伙。每當這種情況時,我們村裡的人常常會喊出一句話,我也照例喊了。
有沒有什麼遺言?
聽到自己說的話,我打了一個寒噤。其實我是第一次對人這樣喊。這幾個人一副很想稱讚我的表情,帶著微笑對我說:
我已經說過了,所以不用了!剛才背過去的女人是我老婆!
請你對蘇菲亞說,很抱歉,我沒辦法遵守跟她之間的約定了。
跟傑克說,按照先前約好的,拜託他照顧我媽媽。
男人們很快地說。我點了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應該是有怪物入侵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怪物呢?啊,差點忘光了!跟蘇菲亞說,沒辦法守約,很抱歉。跟傑克說,按照約定將媽媽托給他。那個男的大概先前跟傑克約定好,如果有誰先死了,剩下的那一個就要照顧對方的媽媽。我突然想起,我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沒關係。等到事件結束,如果到時候我還沒死的話,我就會不斷聽見他們的名字,聽到煩的地步。我現在也不想看到這些人的家人放聲高呼他們名字的模樣。
該死!
瑞茲,這全都要怪你,瑞茲,這全都要怪你!
什麼,你說不正是因為瑞茲,所以這邊剩下的都是一些比較強的人?可惡,別開玩笑了!你說因為已經有隨時死亡的心理準備,所以在最後一刻還能笑得出來,這就是堅強?這根本是一文不值!
呃啊!
我差點因為背後傳來的臨死慘叫而放慢了腳步,甚至到了膝後發麻跑不動的地步。但是不行。不跑就死定了。我幾乎是扶著地面往前跑。就在這個時候;
躲開,克拉拉!
我眼前看到了某種東西。搞不清楚。是因為眼淚的關係嗎?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杉森!
我身體向旁邊一閃。杉森的手抬到了後面,朝我這個方向奔來,接著投出了標槍。我很清楚地看見他因為衝力過猛,還繼續往前搖搖晃晃地跑了幾步。標槍用可怕的速度向前飛去。
傳來了聲響。穿過東西的聲響。標槍穿過血肉的聲響。
嘎勒勒勒!
怪異的慘叫。那不是人。我坐在地下回頭張望,看到了巨大的軀體,但馬上就被擋住了。杉森向那個軀體跑了過去,拿長劍往它肚子插了進去。在杉森肩膀的上方,我看見了寬闊的肩膀跟怪異的頭盔,還有高舉的可怕石斧。那是巨魔。巨魔的嘴角雖然已經流血,但舉起的手臂仍然猛力下擊。可是用石斧再怎麼樣也砍不到已經貼近他胸前的杉森,所以巨魔的動作變得很可笑。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兩個才緊貼在一起,而杉森還繼續往前推進。
呀啊啊啊啊啊!
杉森將長劍插入巨魔體內,繼續往前衝。巨魔的石斧掉在地上,繼續被往後猛推。將劍插在怪物身上還繼續前進的杉森,此刻給我的感覺真的跟食人魔沒兩樣。前進了20肘之後,杉森用手臂猛力往前一推。由於剛才跑動的加速度,所以巨魔身上的劍被拔了下來,它往後滾到了地上。杉森為了讓巨魔無法再生,所以又砍了它的脖子好幾下,接著趕緊將臉上的肉塊跟血擦掉,然後注視著我。
到底有幾隻?
我也不知道!
那快點躲起來!
我起身變成半蹲的姿態望著杉森。杉森已經只看著前方了。為什麼他一個人來?部下們在幹嘛?就我這麼想之時,有一群人蜂擁跑到我面前。那是一群士兵,他們的出現似乎是為了反駁我剛才的想法。那六個士兵一起站到杉森的旁邊。杉森很快地說:
是巨魔。還剩一隻……媽的!還有!
前方又出現了許多巨魔。其中有幾隻拿的不是石斧。十字鎬,鏟子,耙子。不就是我丟給那些男人的東西嗎?可惡!我粗魯地揉了揉眼睛。
出現的巨魔總共有九隻。它們一看到前面出現士兵,就馬上停止往前跑,在原地排成一行。暫時進入對峙狀態之後,杉森似乎很煩惱。要開始打混戰嗎?雙方的數字是9比7。數字有些不利,但還是值得一試。然而也沒有必要非這麼做不可。
全員後退!
士兵們向後轉,頭也不回地開始跑。哇咧!我也只好趕快起身逃跑。我可以理解杉森的想法。贏是可以贏,但鐵定會折損不少人馬。而我們村莊的士兵人數經常不足,一旦死了再要補充可是非常的困難。所以他打算引誘那些傢伙,直到跟城裡來的士兵會合為止。
巨魔們雖然有點手足無措,但是一看到眼前的人類逃跑,它們也照著本能開始追了起來。
嘎勒勒勒!唧啊!
我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地開始拚命往前跑。後頭士兵們的腳步聲以及巨魔們的高喊聲幾乎快要把我逼瘋了,頓時胸中燙得像火燒。但手指尖卻失去了感覺,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腳踩在地上。奇怪的是腿卻開始動了。
唉唷!
我撞上了某個東西,在地上滾了好一陣子。真是的,到底這傢伙是在看哪裡,這種狀況下居然不逃,還跟我撞在一起?我認識的人當中就只有一個這麼愚蠢。
那就是……
喬薇尼!
喬薇尼好像根本沒發現自己摔倒了。她尖叫之後,就只是呆呆地看著巨魔們衝過來。嗝,嗝。什麼?在打嗝?
喬薇尼一面打嗝,一面茫然地坐在那裡。喀!
快起來!喂,你這丫頭,打起精神來!
我強制地將喬薇尼扶起來。天啊,她有這麼重嗎?喬薇尼全身都失去了力量,要將這種已經癱在那裡的人拉起來,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我差點就往前摔個狗吃屎,好不容易把喬薇尼扶了起來。這一瞬間,我跟杉森的眼神交會了。我很悲壯地說:
喬薇尼就拜託你了。我的遺言是,雖然從我一生下來你就欺負我,可是……
啪!唉唷,我的頭啊!杉森向巨魔直衝,一面喊著:
小小年紀,幹嘛模仿這種事!
啪!啪!啪!啪!啪!啪!
我看我不是被巨魔,是被他們打死的……其餘六個士兵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也都輪番打了我的頭。士兵們全都跑向巨魔。跑就跑嘛,幹嘛要打人呢?
因為被扁得很慘,所以我手臂的力氣自然放鬆,喬薇尼也輕輕滑了下去。我很驚慌,再次把喬薇尼扶起來。我們的面前正在演出白刃戰,她怎麼能這樣虐待我?這分明就是種虐待。我哼哼叫著,想把喬薇尼背到背上,但這只是讓我領悟到,要獨自把一個17歲、全身軟癱的女孩子背起來,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那時突然有某人從後面幫忙抬喬薇尼,他摸了摸我的背,然後將喬薇尼正確地抬到了適當的位子。
啊,謝謝……啊!
一點都不好笑的是,抬起喬薇尼的居然是穿著黑袍、身上到處是紋身的那個人。也就是名叫泰班的巫師。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見,怎麼可能幫忙抬喬薇尼?啊,他之前是摸了一下我的背。泰班的白色眼球轉來轉去,一面很快地說:
是巨魔嗎?
是的!你,你是巫師吧?那你趕快讓那些怪物都飛走!
這個聲音我有聽過。你就是上次那個睜眼瞎子年輕人吧?喂,克拉拉,你要知道,一定要眼睛看得見,才能讓那些怪物飛走什麼的。
該死!這種巫師有什麼用……
不然你當我的眼睛吧。
我不想讓喬薇尼掉下去,所以搖搖晃晃地想辦法站穩,然後說:
你說什麼?
距離與方向。快一點!
這到底是在搞什麼?可是那時候又傳來了慘叫聲。
喀呃!
其中一個士兵的腿被鐵耙打中而摔倒了。那是釀酒廠四兄弟中的長男透納。打中他的巨魔將鐵耙高高舉了起來。在旁邊用長劍擋住別只巨魔棍子的杉森立刻將長劍一滑,刺進了拿鐵耙那只巨魔的肩膀。透納趁著巨魔痛得亂動的時候站了起來。他再次抓起長劍,大聲喊著說:
我透納的一條性命,要用你們三隻的命來換!
我一時慌了,不知該怎麼辦。這時泰班說了:
方向我已經抓到了。聽來狀況很糟糕。距離呢?
三,三十肘左右。但是敵我雙方的人混在一起……
行了!
泰班正確地朝向巨魔以及士兵混戰的方向舉起了一隻手。這一瞬間,他手臂上的紋身都發出光來。這是怎麼回事?紋身的光越來越強,過了一陣子之後,連他脖子跟臉頰上的紋身也都開始發光了。
泰班笑了笑,說:
我把咒文刻在身上,用我自己的身體當作魔法書。你也算是看到了難得一見的事情了。
什麼,什麼?
泰班並沒有回答,反而開始喃喃念起我所無法瞭解的奇怪字句。我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話,但他念得真的很快。這樣難道不會咬到舌頭嗎?他突然將往前伸直的那隻手向上一揮,然後大喊:
detectmetal,protectfrommagic,reversegravity!(偵測金屬,防護魔法效果,重力反轉!)
嗚啊啊啊!
嘎勒勒勒?!
拜我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之賜,喬薇尼也摔了下去。連士兵們也一副慌張的樣子,那麼直接中了法術的巨魔們,該是多麼地慌張呢?
巨魔們突然向上飄了起來。士兵們則全沒有浮起。泰班連看也看不見,到底是如何辦到的?然而巨魔當中還是有三隻沒有浮起來。
那幾隻巨魔們用慌張的表情(大概是吧,說實話,我沒有自信說自己能夠正確地形容巨魔的表情)望著自己飛上天空的夥伴。杉森也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雖然他的這個表情還是沒消除,但他仍然開始衝向剩下的那三隻巨魔。巨魔們想用手上的鏟子跟十字鎬擋住杉森,但是那些根本不是武器,所以速度有些慢。杉森的長劍巧妙地彈開了鏟子,讓鏟子擋住了十字鎬,杉森趁著這個機會砍了拿十字鎬的怪物肚子一劍。那時從驚訝中恢復過來的士兵們也全都跑去加入戰局。其餘的巨魔還在不斷往上飛……拿鐵耙的巨魔同時被四把長劍刺中,噴血倒地。士兵們不斷繼續往下戳那些一副惡鬼模樣,已經倒地的巨魔。血跟肉塊拚命向上飛濺,沾上了士兵們的臉龐。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恨意,而是因為攻擊這些會再生的巨魔,必須一直持續到它們全斷氣為止。
這時泰班的那隻手還是舉得高高的。他帶著驚慌的表情問道:
怎麼了?失敗了嗎?為什麼還繼續聽到打鬥的聲音?
我繼續坐在地上說:
啊,大部分都飛起來了,只是有三隻沒飛起來。
三隻?它們手上拿的是什麼?
咦?啊,十字鎬、耙子、鏟子……
這時我也懂了。
拿金屬武器的怪物沒有飛起來,飛起來的都是拿巨魔專用的武器石斧的。而士兵們都拿著劍、穿著盔甲,所以拿的也都是金屬武器。泰班用沒舉起來的另一隻手打了自己的頭一下,說:
哎呀,我怎麼沒想到!一提起巨魔,我就以為它們拿的都是石斧。現在怎麼樣?剩下那三隻呢?
全,全部倒在地上了。
那就沒事了。各位士兵,請退到後面來。
士兵們帶著害怕的表情往後退,接著泰班就把他那只舉著的手放了下來。這時飛到高空的巨魔們也開始正常地往下掉了。在我跟泰班說話的那時,巨魔們其實已經飛到看不見的高度了,所以要掉下來也要花不少時間。
嘎勒勒勒!吱,吱吱!
啪!啪啪啪,啪!
我實在不太想描述那時的情景。我自己在驚慌中,好不容易才遮住喬薇尼的眼睛。所以就沒辦法遮自己的了。真愚蠢!只要閉上眼睛不就好了嗎?但我想到這件事時,那些巨魔摔碎後的肢體已經亂彈得到處都是了。如果摔得這麼支離破碎,那再生的能力也沒有用了。泰班笑了出來。
這聲音還真響啊。哈。有時看不見東西也是件好事。
杉森帶著敬畏的表情走過來向他打招呼。杉森發現泰班是瞎子,然而還是老實地對他一鞠躬。講話的聲音也有點發抖。
我,我是杉森·費西佛。我是賀坦特城的jing,警備隊長。這位巫師是……
泰班。我是流浪者。事情結束了嗎?
咦,咦?
還有沒有怪物?
啊!
杉森趕緊轉過了頭說:
去搜查還有沒有入侵的巨魔!應該是在糧倉!趕快去村中的倉庫看看,檢查郊外的農家!還有海利,照顧一下透納。
士兵們都開始跑,海利則是扶著腳受傷的透納。透納大概是緊張感消失了,這時才開始發出呻吟。泰班說了:
有士兵受傷了嗎?帶來給我看看。
杉森雖然一副迷惘的表情,還是乖乖地將透納帶了過來。泰班讓透納坐下之後,開始用手在他身上摸索。他手很快速地游移,最後在透納腿上傷口那邊停了下來。
這裡吧。
泰班只是這麼說。但是片刻之後,泰班的手閃了一下光芒,接著透納傷口流的血就止住了。將血擦乾淨一看,透納的腿上已經沒有任何傷口了。
杉森用半驚歎半害怕,反正就是很稀奇的表情望著泰班。
啊,謝,謝謝你,泰班。
不用謝。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用不著放在心上。雖然傷口已經癒合,但是幾天之內還是要避免激烈的動作。
啊,是的。真是太感激了……
怎麼說不聽呢!我已經幫忙醫好了他,你們怎麼還不快去執行任務!還在這裡做什麼?你們難道想一直待在這裡,直到市民被巨魔殺光?
是的!
慌張的杉森對他行了個舉手禮。士兵們火速四散跑開。
喂,我們也去看看吧?請帶我去糧倉。
泰班好像想跟著士兵們過去。我緊抓住泰班。
這個嘛,泰班。這個丫頭好像怪怪的。
嗯?
我指著被我放到地上之後還不斷坐在那,只是帶著茫然的表情不斷打嗝的喬薇尼。但是我馬上就想起泰班眼睛看不見,所以改用語言向他說明。
不久之前她看見巨魔衝過來,結果就開始呆坐在那邊,只是不斷打嗝。好像她的魂已經不知飛到哪去了。
泰班噗哧笑了出來。
你很清楚嘛?沒錯。她的魂已經跑掉了。
那要怎麼辦?
泰班伸出手,摸了摸喬薇尼的臉。但是她好像沒有感覺,仍然呆坐在那裡,我已經擔心到沒辦法再忍受下去了。泰班說:
是你的情人嗎?
別問一些沒用的問題,你能不能幫忙解決?
如果是你的情人,那就好辦了。
咦?
傳統上不是有一種方法,可以喚醒昏過去的姑娘?
……你說的不是睡著的姑娘?
昏過去或睡著都可以。
泰班把我弄得開始很煩惱。我非得親吻喬薇尼不可嗎?雖然泰班的眼睛看不見……然而他嘻嘻笑了幾聲之後,就把手指移到喬薇尼眼前彈了幾下。喬薇尼停止打嗝,開始發出呻吟。
嗯……啊!是巨魔!
我全無法理解的是,喬薇尼怎麼能巧妙地繞過擋在面前的泰班,投進了我的懷抱。
侵入糧倉的巨魔其實沒有幾隻。巨魔們之前算是展開了兩面作戰。他們將比較強的編為攻擊組,去將士兵引開,比較弱的就趁著這個時候跑去掠奪糧食。但是因為泰班的插手,使得他們的攻擊組全軍覆沒,所以士兵們輕輕鬆鬆地就將糧倉裡的那些怪物全趕了出去。
事情平靜之後,按照以往固定的順序,哭聲開始傳來。
我按照那些男人們的付託,跑去找他們的遺族傳話。叫做蘇菲亞的女孩子根本連假裝聽我的話也不假裝,只是嚎啕大哭著,但是叫傑克的男人則是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
謝謝你。你做得很好。
這次的死者是那三個男人跟他們背著的那個女人。女的好像因為傷口太大,在背回來的途中就已經死了。不管怎麼說,至少那個女的連變成寡婦的機會都沒有,應該會跟丈夫兩人在天上相逢吧。但是他們的孩子們現在……
媽的!
士兵們正盡力收拾散佈在大路上的三具屍體。巨魔把他們的身體打得支離破碎。但是他們身邊也倒著一隻巨魔。男人們的反抗似乎很徹底,也由於他們所爭取的時間,士兵們也才能在怪物傷及更多無辜之前出動。
士兵們將他們的屍體運回各自的家,然後收拾巨魔的屍體。我偷偷從那裡溜出來,跟杉森一起去找喬薇尼。
泰班正帶著喬薇尼,在散特雷拉之歌酒館裡面等著。杉森跟我一進入酒館,馬上就聽到差點讓人血液冷卻的笑聲。
咿嘻嘻嘻,嘻嘻!
杉森差點拔出長劍,我也變成稍早之前喬薇尼那樣的呆滯狀態。喬薇尼發現了我,就好像跳舞似地舉起手來對我笑。什麼,對我笑?
啊,是克拉拉?快來……嘻嘻嘻!
我搖搖晃晃地走,好不容易才走近他們兩人坐著的桌子那邊。泰班聽見我坐在椅子上的聲音,就噗哧笑了,轉過頭來對我說:
是克拉拉嗎?你居然擁有笑聲如此有魅力的情人。真是幸福啊!
胡,胡說八道!
哈哈哈哈!
這一瞬間,我突然實際感受到想死是什麼樣的心情。因為不久之前的事件,許多人來到酒館散心,他們用力捶著桌子,發出匡匡的聲音,並且正在笑著。特別是杉森把嘴巴張得大大的,誇張地大笑。喬薇尼看了,不知她在高興什麼,也跟著笑了起來。
嘻嘻……嘻嘻嘻!
我瞪著喬薇尼瞧。驚訝的是,那個穆洛凱……什麼的酒瓶放在桌上,泰班面前的杯子已經空了一半,而喬薇尼的卻已經全喝乾了。
喂,你打算做什麼,居然讓她喝酒,泰班!
酒是萬古以來的靈藥。讓人忘記一切的憂慮、煩惱、不安。看吧。對這個笑聲很有魅力的小女孩來說,這東西比我的魔法有效多了吧?
醉了的人總是認為自己口中說出的話都是對的。
我呼吸急促地彈了一下手指。
海娜阿姨!這裡要點東西!
你這小子,想幹嘛?
不是我,是杉森!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太早聞到酒味的小鬼嗎?
海娜阿姨笑了笑,杉森則是點了啤酒。他坐下之後對泰班說:
感謝您的幫助。我一定會向領主大人報告的。領主大人必定會大大向您致上謝禮。
謝禮?算了吧。你們現在忙著養西澤,也要籌出征的經費。還是要給我地?呵呵呵。給我整片大陸上最賤價的地?
泰班好像在幾天當中,就非常瞭解我們領主了。
事實上,我們領主真的窮到連我都看不下去了。本來這裡的莊園都是屬於領主的,而村裡的人都是領主的佃農,跟其他的莊園沒有兩樣。但是每當有人被怪物殺死,領主就會給他的遺族土地,讓他們能夠餬口。遺族們到最後還是會把土地賣回給這裡唯一能買地的人,就是我們領主,然後再度成為佃農。
我有時會想,既然如此,那當初為何不直接給錢就算了,還比較省事。但是依照卡爾的說法,土地本來就是屬於我們領主的,可以隨心所欲地給,但是貨幣是屬於國王的,要在國王承認的情況下才能流通。也就是說,物質上的貨幣金屬片本身無條件是屬於國王的,國民們所使用的只是貨幣的價值。雖然越說越頭痛,總之從神鳳凰王那個時代之後,所謂的錢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個性耿直的我們領主還是遵守著這個原則,不給錢而給土地,最後再用錢把土地買回來。但不管怎麼說,他這樣給地又買回,當然不會剩下什麼錢。
所以現在不管領主給多少地,我們村莊的居民都是用百分之一賽爾賣回給他。如果不是這樣,我們領主老早就破產了。領主對這件事很生氣,但是我們覺得自己想接受多少地就接受,愛賣多少就多少,需要他說什麼廢話?所以才會出現大陸上最賤價的地這句玩笑話。
杉森紅著臉回答:
您說得有點誇張。
有說錯嗎?你們聽聽看。我說這些話是不帶任何感情的。那是你的領主,又不是我的領主。
嗯,搞不好領主會請您當顧問,何況……
當官?我才不要。已經到了這把年紀,早上還要去請安,那可累了。
杉森搔了搔頭。
啊,這個,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我會報告上去,讓領主大人想出對他既適當,又能讓您滿意的謝禮。
我不會阻止你報告,但能不能請你在開頭的時候,先跟他說我什麼都不要?
啊,好的。
那現在該我說話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無妨吧?
啊,儘管問好了。
泰班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說:
這個村子的氣氛,從領主開始一直到城裡的警備隊長,還有這個睜眼瞎子少年,全都讓我很不知所措。真的很有趣。
您的意思是?
你們忘記悲劇的速度真的很快耶?現在酒館裡的氣氛也是如此。
我們習慣了。
這句回答雖然很簡單,但是杉森這句簡單的回答包含的卻又是無限的沉重。我不知不覺地歎了口氣。
我們常常遭到禍害,又很快遺忘。如果不是這樣,搞不好早就瘋了。我們很喜歡開玩笑。我們過得很快活。但其實我們並不幸福。
這樣嘛。嗯。我這麼說不知道你們會怎麼想,但是我對這個村子很感興趣。這一類的事常常發生嗎?
是的,常常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