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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煙村亭台寫半首當年詩 文 / 誰念西風

    京都六部巷是個很讓百姓頭疼的地方,皆因為六部衙門統一都開在了這個巷子裡,以至於這裡大小官吏人頭攢動每當上值下值的時候竟是一眼望不到邊,烏壓壓全是人影,把本就不怎麼寬闊的六部巷擠了個水洩不通。百姓誰要想經過這個巷子,那只怕比登天都難,幾乎每天都少不了待在巷子外吐唾沫罵娘的人,當然,這些罵娘的人又以那些兜賣力氣的腳夫居多。

    今日天還不怎麼亮,雲聚在東邊化成了一片醉人的緋色,像是誰家小娘子飲多了黃酒的小臉,怎麼看怎麼討人喜愛。加上清晨空氣涼爽,抬著轎子的轎夫臉上也沒了勞累愁苦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歡歡喜喜。這歡喜一半來自於好天氣,而另一半,則來自於轎子裡坐著的這位公子爺。

    這公子爺也不知是哪家的貴人,今天一大早便去了轎鋪租了個轎子。按理說轎鋪的人才懶得搭理這些起早的公子爺,可誰知這人卻揚手拋了一錠眼瞅便不下五十兩的金子,差點晃花了掌櫃的眼睛這等出手豪闊的金主,當然不能怠慢,掌櫃的馬上安排人手,點頭哈腰的為公子選好了轎子,並挑了力氣最大,抬轎最穩的轎夫。

    五十兩金子呀抵得上轎鋪一年的收入了。

    掌櫃的高興那自不必說,連著抬轎的轎夫都興奮的不成樣子,因為這位貴公子上了轎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六部巷」,一句是「麻煩快點,到了地方另有賞銀。」

    先不說這位少爺是否是那六部堂官裡的哪位公子,就為了這「麻煩」二字,為了「賞銀」二字,這些轎夫哪裡還能不賣力氣。所以未用多長時間,便已經能夠看到了六部巷遠遠的影子。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轎夫忽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娘的,這地方今天咋那麼安靜?

    正這樣想著,冷不丁就聽到了街道兩邊響起的輕輕咳嗽聲。然後轎夫就看見了十來個穿著黑色緊身衣束帶泛紅手提朴刀的淡黃色人影無聲的出現在前後左右,將這頂算不得富麗堂皇的轎子堵在其間。

    「這這」年紀最長的轎夫閱歷也是最豐富的,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事有意外,這群人來者不善,八成為的還是轎子裡的這位小爺。他馬上便想到,恐怕今日轎鋪裡接的不是位金主,而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了。

    正是想到了這,他才不敢妄動,只是愣愣站在當場,和那些手持朴刀的十數人對視了好大會兒。以他馬首是瞻的聲優轎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而那些黑色夾朱紅色衣服的人倒也不著急,一副沉得住氣的樣子,讓沒經過太大風浪的轎夫們齊齊嚥了一口口水。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轎子裡才傳來一聲歎息,然後他們只聽到轎子裡的那位貴公子輕聲道:「此事和他們無關,放了去吧。」

    十幾人安靜退開一個口子。那些轎夫哪裡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當下也不管什麼賞銀和轎子了,卸了槓轉身就跑,剎那間沒了蹤影。

    那十幾人中有人向前一步,緩緩抽出朴刀,語氣生硬但態度倒是十分恭敬的道:「請宋四公子下轎。」

    其餘諸人隨之向前踏出一步,同樣道:「請宋四公子下轎。」

    「你們比我想像中,要來的早。」

    轎子裡沉默了片刻,然後傳出一聲苦笑,那位宋四公子,武陵公子的同胞兄弟宋武安,彷彿正在輕輕搖頭,緩緩道:「這麼說來,我那二哥,終究是反了宋家?」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但在淡薄的清晨光線下,這片街道裡,已經有數十把朴刀被抽出刀鞘。刀身和刀把平分整把刀的長度,被人雙手握緊,冷寒的鋒面直指這頂轎子。

    「請宋四公子下轎。」

    又一聲催促。轎子裡的宋武安嗯了一聲,道:「是了,著實是反了」說完這話,宋武安咦了一聲,又問道:「你們是上官將軍的人,還是谷老大人派來的?」

    持刀的這十幾人還是沒有誰吭聲。不過片刻後,有一人皺眉答道:「並無分別。」

    「是啊,並無分別。」宋武安輕聲一歎。「只怕我那五弟六弟,現在與我也並無分別吧?」

    再無人回答,但不回答,便是默認。宋武安也不再說話。所謂的請下轎,不過是驗明正身,踏出一步,便是舉步黃泉,這點,他不是不明白。

    但又能怎樣呢?從二哥蘭明公子連續三夜未歸後,他便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結果。所以他並不吃驚並不慌亂,只是想著,宋家最終還是要散了。不過,他只是覺得,子陽子剛,還太過年輕。

    宋家四子,宋武安,挑簾下轎。

    清晨京都六部巷前的大街上,多了一具朴刀砍死的屍體

    清晨的軍機處。

    又是一夜未眠,年紀已經都是古稀左右的三位肱骨老臣熬夜的經歷並不算少,然而昨日熬的一夜,彷彿已經熬掉了三位老大人的所有精力,以至於徐老大人和方老大人的形象都有些狼狽不堪,髮絲凌亂,眼中佈滿血絲,猶如剛從天牢大獄裡出來似的。

    軍機處空無一人,本應在此當值的章京小吏不知道何時已經退去,這在位於大內的小屋子裡從來未曾有過。也許是陛下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知道太多事情,這裡,只怕幾日間都不會有除君臣五人之外的任何一人出入了。

    君臣五人?

    沒錯。徐中明、方琦、谷平夏、上官鐸總共五人。當然,說不定還會加上一個姓杜傢伙,不過那人,現在只是個布衣而已。

    谷老大人面容枯槁,常年養生而得的矍鑠精神似乎在一夜間消散無蹤,使得他現在看起來和那些無所事事在城牆根上曬太陽的老頭沒什麼兩樣。倒了杯水,嘗了一口竟是涼的,盛夏時節,就算涼也涼不到哪裡去,然而谷老大人卻只覺一股涼氣從喉間直入胸膛,忍不住低低咳嗽起來。

    徐中明此時的樣子比起谷老大人好不到哪裡去,這位坐在木凳上緊皺眉頭的老大人良久歎了一口氣,緩緩道:「武夫,武夫,武夫」翻來覆去只說這兩個字,竟是一連說了十幾遍。平日裡性子耿直的方閣老竟是無言以對,張了半天的口還是說不出哪怕一句話來,只能報以一聲悠長的歎息,痛苦的搖了搖頭。

    「萬戶百姓啊!」徐中明大人哀歎一聲,不再重複那兩個字,而是痛心疾首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可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都枯的是誰的骨,不是三軍將士的,而是平民百姓的呀!上官鐸,武夫,屠夫也!」

    「此事是倭寇做的。」方琦老大人面有不忍,吞吐半晌,終於還是稍微提醒了一句。

    「倭寇?那他上官鐸就睜眼看著倭寇大肆屠戮梅州城的百姓?周邊軍鎮一日二十里,這份軍令內閣知道嗎,兵部有備案嗎?邊防調令在哪?虎符在哪?」徐中明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幾乎要破口大罵,雙手揮舞幾乎是要將什麼打碎,要將什麼扼殺。

    「至少,陛下知道。」方琦皺起眉頭,然後輕輕道:「陛下要對付宋家,當然先要拿掉玄衣輕騎。」

    「可內閣」徐老大人忍不住出口。

    「內閣?」谷平夏仿若不勝一杯涼水帶來的寒意,微微揉了揉胸口:「內閣運籌帷幄,但決勝千里的,還是那些當兵的。」

    徐中明仰起臉,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無力的歎了口氣。

    「陛下已經責罰過上官,此事內閣不必再提。」谷平夏淡淡開口,一錘定音。首輔發話,徐中明只得和方琦同時頜首。但點過頭後,徐中明忍不住又搖頭苦笑道:「削職罰俸,這也算得上是責罰?」

    谷平夏望了徐中明一眼,沒有搭腔,而是沉聲道:「今日,梅州城大事可定。宋家沒了玄衣輕騎,接下來的事,我們需拿出一個章程來,歲末年關,務必全收宋家。」谷老大人臉色很不好看,但還是強打精神叮囑吩咐,兩位閣老分別點頭應是。

    沉默了許久,徐中明忽然問道:「谷老,陛下跳過內閣行事,前朝有過多少先例?」

    谷平夏老大人瞇了瞇眼,向徐中明投去深深一瞥,平靜道:「前朝前朝沒有內閣。」

    徐老大人緊鎖眉頭,再不說話。

    此時,軍機處外卻忽然傳來一聲呼喊:「首輔大人,上官將軍送來一封手札!」聽聲音是軍機處的辦事章京,谷平夏老大人喊道:「進來。」

    有章京小吏推門而入,躬身行到首輔身前,將一封書信遞來,然後再小心翼翼退去,掩上門。

    谷平夏看著那封似乎剛剛寫好的手札,一時間眉頭輕輕皺起,他想不明白這個時候上官鐸給自己遞什麼手札,又會寫些什麼。在御書房裡,這位軍方第一人的做法明顯已經觸怒內閣,他所作所為雖然是受陛下親領,但此番對內閣而言,印象無論如何都好不到哪裡去。

    歎了口氣,谷平夏啟封展信。

    信上只寫了一句話。

    「煙村已無,亭台不在。」

    谷平夏尚在國子監時,曾有段讓人津津樂道的故事。當年意氣風發,首輔大人也曾是名噪一時的風流才子,曾在課堂上寫過一首頗有趣味的五言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十枝花。」被時人引為一大風雅趣事,從一到十也不知被人學著翻來覆去寫過多少良莠不齊優劣參差的詩文來,那時半個吳國都常常將「煙村四五家」等句子掛在嘴邊,竟成一時風尚。

    而上官將軍的這句煙村四五家,卻非同凡響。

    沒有四五,沒有六七。

    谷老大人長歎一聲,想起了青梅煮酒時節,自己對那個年輕人說過的一句話:朝廷可以幫你殺些人,不露聲色。

    這些人,看來已經被上官將軍殺過了。

    今日梅州事畢,那個宋家七子,也該死了。

    當真的大事已定,當真的大勢已定。

    谷平夏老大人一時間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盯著越來越緋紅的天空,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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