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威脅 文 / 風止雲棲
只要良心未泯的人,如此對待一個剛剛受過巨大打擊的人,都會有心理負擔的,顧元微自然也不例外。
與喬暮陽一同用著晚膳,可兩人都只動了幾筷子,便放下了。
兩人各自看了會兒書,可天知道,他們統共也就看了幾個字。
顧元微擔心喬暮軒的身體,同時也擔心她今日的話,會引來沈墨對喬暮陽的報復。她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但,她也清楚明白,九皇女的到來,勢必會令沈墨暫時無暇顧及這些後宅的事情。
就在七八天前,她與夏侯流雲小聚的時候,聽她說起,最近朝中出了一起貪腐大案,聖上震怒。而這案件牽連極廣,其中被譽為大錦朝東南門戶的臨江府、東丹府、龍口府三大海港眾多官員都牽連在內,恐怕不久朝中會有大動作。
在這種敏感時期,九皇女就來到三大海港之一的臨江府,這不得不令人深思了。
喬暮陽心不在焉,卻是震驚於顧元微陳述的,她對喬暮軒所說的話。
在前世,他聽說太多的傳言,關於顧元微的,關於這個擁有著傳奇又離奇身份的貴女,說她仁和,說她寬容,說她善良也有人說她優柔,說她寡斷,說她太過仁厚,缺少決斷,難擔大任但是,他從未聽人說過,她是一個決斷堅決得猶如刀刃一般犀利,不給人以任何迴旋餘地的人。
他開始迷茫,又有些害怕,怕被她發現真相,怕被她發現他的別有用心,怕她也會這般,毫不猶豫的一刀斬斷他與她的關係。不,他必須死守這個秘密,蝶心死了,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暮軒是他推波助瀾地推到顧元微身邊的。
他開始後悔了。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顧元微會為了他,做到這般地步。
顧元微看喬暮陽精神不濟,她自己也不便在這種敏感的時候在懷玨院多留,便吩咐了春迎、春柳,早些伺候喬暮陽歇息,自己則回了恆元居。
夜裡竟是輾轉反側,天快大亮時,才睡下去——
如今時節未到,顧府花園內還是一片嫩綠,唯有迎春俏麗枝頭。
兩位背影相仿的女子,一同站在池邊飛簷八角小亭下。
那身著淺綠色綠竹枝刺繡流仙裙的正是顧元微,而側對著她站著正與她說笑的,赫然是那位昨日在香約坊被蕭府下人奚落的貴女。
只聽那貴女笑意溫潤地說道,「你瞧,我說我們馬上就會見面的,這不就見著了?」
「九皇女」
「欸,說好的,要麼叫我堂姐,要麼叫我致遙的。」
「好,好,致遙堂姐。」顧元微叫著,咯咯笑了起來。
「笑什麼呢?」
「就是想到那個蕭府奴才,要是知道了堂姐你的身份,不知會是何種模樣。」
九皇女金瑞霖聽到顧元微提到蕭府,笑意微微一滯,繼而神色如常,輕輕晃了晃手裡收攏著的玉骨折扇,「不急,不急。」
顧元微亦輕輕笑著,與金瑞霖一同把視線移到了平靜如鏡的水面上。
顧元微與沈墨一同陪著金瑞霖用完午膳後,便去了懷玨院,準備小憩片刻。
「真沒想到,那人居然就是我堂姐,當朝九皇女。」顧元微倚在臥榻上,拉著喬暮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喬暮陽聽到顧元微提到「九皇女」時,捏著書冊的手,不由微微一緊,抬頭欲言,卻見顧元微正捏著他的手指把玩著,似乎樂在其中。他微微抿了抿唇,又垂眸看書。
顧元微把手指插入喬暮陽指縫中,輕輕一收,十指便緊扣在了一起,彎唇而笑,「別以為我沒看到你欲言又止的樣子。你我之間,還有話不能說的?」
喬暮陽聞言,放下書冊,把手覆在顧元微手背上,「我只是覺得,九皇女雖說是啟年嫡親的堂姐,可她到底是皇女,啟年還是不宜過分親近的好,以免以免失了分寸。」
顧元微但笑不語,撿起喬暮陽放下的書,翻了幾頁,「你近來時常看這些前朝列傳史書,倒是頗有心得呀。」
喬暮陽面色微緊,竟然一下子分不出顧元微這話是真心讚許還是「啟年若不許,我往後不看便是。」說著知錯般低下頭。
顧元微無奈地搖了搖頭,鬆了手,輕輕撫上他依舊平坦的小腹,「你啊,就是心思太重,又愛胡思亂想。寶寶,你可不能像你爹爹,老是曲解你娘親的意思。娘親最喜歡才子了,通古博今才好呢,娘親往後給你找個大文豪做師父可好啊?」
喬暮陽佯裝嗔怒地拍下她的手,「瞧你說的,什麼大才子,就不能是女兒嗎?」
「女兒麼」顧元微歪著頭,認真的思考,「那就給她找個老學究,死死管著她。」
喬暮陽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你這是什麼歪理,哪有這樣」
「小姐,少郎君。」
兩人正說笑著,如珠挑簾走了進來。
顧元微收了笑,「暮軒,今日如何?」
「少夫郎好多了,不吵也不鬧,胃口也還好,雖然只吃了兩三口飯,倒是喝了一碗血燕粥。黃大夫去請了脈,說少夫郎身子骨底子好,再調養幾日便可下床了。」
顧元微稍稍舒了口氣,「那便好,你下去吧。」
「是。」
喬暮陽凝著顧元微微微隆起又緩緩鬆開的眉頭,反手握住她的手,「啟年。」又是他多心了,啟年,到底還是那個善良仁厚的顧元微呀。
「嗯?」
「對不起,啟年。為了我,為難了你,也為難了暮軒。」
顧元微搖頭,「這是我的決定,與你無關。」——
九皇女金瑞霖要暗中查證臨江府、東丹府、龍口府三大海港官員貪墨之事,在臨江府待了五日之後,準備前往東丹府。
沈墨提議讓顧元微跟著九皇女出門歷練,顧元微雖有些不放心喬暮陽,但還是應下了。確實她也該去臨江府之外的地方看看,哪怕暮軒暫時沒把那日的話告知沈墨,她也得為一年之後的事情早作打算。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引用《詩王風采葛》)
喬暮陽彈著琴輕吟淺唱,珠玉般潤澤的嗓音,因著刻意地壓低,而帶著些低沉,帶著些微啞,更多了分纏綿悱惻之意。
喬暮軒駐足在門外,譏誚地笑哼了聲,撥開擋在他面前的春迎、春柳,一個人走了進去。「暮軒不知,大哥唱曲竟然這般動聽,倒是比得過那些個樂舞伶人了。難怪啊……妻主為了大哥,要棄暮軒如敝履,絲毫不顧及暮軒生死。」
喬暮陽的琴聲歌聲戛然而止,因著身孕,起身的動作輕緩小意,「暮軒。」
被顧元微留下來照顧喬暮陽的如珠,急忙向喬暮軒屈膝行禮,然後上前扶了喬暮陽一把,「春迎、春柳也太不知事了,少夫郎來了也不說一聲。」
喬暮軒斜了如珠一眼,「如珠,我與大哥有些貼己話要說,你出去。」
如珠睜著雙大眼睛,眨巴了兩下,不善隱藏情緒的他,眼裡儘是防備。
喬暮軒笑得好不無辜,「怎麼了?這麼看著我,你是怕我吃了我大哥麼?」
喬暮陽輕輕拍了拍如珠的手背,「出去吧,我也正想與暮軒說說話呢。」
「是。」如珠依著尊卑之序,先後給兩人行禮,彎著腰退了出去。
喬暮軒望著晃動的珠簾,房門被如珠輕輕帶上,回轉身,對著喬暮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大哥你瞧,如珠這一根筋的人,倒也懂得尊卑之序。」
喬暮陽垂眸淺笑,側步離開琴案,對著喬暮軒屈膝道,「喬氏暮陽給少夫郎請安。」
喬暮軒笑著,走到琴案後坐了下來,伸手撥了兩下琴弦,「大哥,你我是親兄弟,血濃於水呢,何必如此客氣。」話雖如此,卻不提「請起」二字。
喬暮陽依舊曲著膝,笑容得體地回道,「尊卑有別,禮不可廢,暮陽一直謹記於心。」
「謹記?哈,對,大哥你確實謹記著。」喬暮軒雙手猛地一按琴弦,發出「嗡——」地一聲低鳴般的響聲,衝到喬暮陽身前,緊緊掐住喬暮陽的雙肩,五指如鉤,彷彿想要摳進喬暮陽的骨肉裡,「所以你挑唆著妻主,讓她來對我說那樣誅心的話!我剛剛失去了孩子啊,大哥,我剛剛失去了我的孩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不是我挑唆的。」喬暮陽不掙扎,只是雙足微微挪開了些,讓自己可以站得更穩。
「是麼?」喬暮軒勾著唇,雙眼怒睜著,「有區別麼?」
喬暮陽抬頭,望著暮軒依舊稚嫩,卻再不純真的臉龐,憐憫又悲哀地垂下眸,這是他造的孽。「對不起,暮軒,我……確實對不起你。」
喬暮陽的話,讓喬暮軒稍稍冷靜了些,「是,你知道就好。」說著,手伸向喬暮陽的腹部。
喬暮陽反射性地後退了一步,雙手護在自己身前。
喬暮軒一愣,仰著頭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對,你是該怕我,你要知道,只要我在公爹面前說上一句話,你這孩子可就保不住了。喬暮軒滿意地看到自他進來後,就一臉平靜的喬暮陽,終於露出了驚惶的神情,「你求我啊,跪下來求我,說不定,我願意看在大哥你舐犢情深的份上,幫你一下。」
幾乎在喬暮軒話音剛落的時候,喬暮陽便袍擺一撩,直直地跪了下來。
喬暮陽仰著頭,看著笑容愈加開懷的暮軒,真誠而認真的祈求,「暮軒,我求你,放過我的孩子。」說著,彎下腰,把頭重重地磕在堅硬的地磚上。
喬暮軒的笑容在臉上凝固,大哥向來孤傲,如今表姐又獨寵他,他以為大哥必然會因此寵愛恃寵而驕。那麼他就可以利用他深得沈墨歡心的事實,在言語上一點一點擊潰喬暮陽,然後看著喬暮陽艱難又深覺恥辱地跪在他面前搖尾乞憐。
可事實與他所想相差太大,大到讓他絲毫感受不到報復的快感。他收了笑,目若凝霜,勉為其難地蹲下身,捏著喬暮陽的肩膀,讓他抬頭,視線對上他的。傾過身,在喬暮陽耳邊,如情人般呢喃低語,「不,大哥,我恨你,我不會放過你的,我更不會放過你的孩子。父親說得沒錯,你,果然與你的父親一般下/賤。你怎麼配生下表姐的孩子?」說著站直身子,輕輕拍了拍膝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大哥,你就好好保重吧,暮軒先回去了。」
喬暮陽站起身,轉身望著剛走到珠簾邊上的喬暮軒,閉上眼,暗自一歎,再睜眼時,眸光如電,射向喬暮軒的背影。
喬暮陽昂首挺立,雙手交疊蓋在腹部,全然一副迎戰的姿態,「暮軒,你記住,當我失去這個孩子之時,也會是你跌入地獄深淵永無翻身之日。」
喬暮軒推門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後一臉兇惡地回頭,彷如隨時都能撲過來與他的敵人同歸於盡一般,「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說,你我畢竟是親兄弟,你的秘密大哥必然會為你守口如瓶,只要……」喬暮陽撫著腹部,一臉慈祥地說道,「你保證這個孩子平安地出世。」
喬暮軒摔門而去,滔天的怒意之下,是一顆惶惶不可終日的心。
如珠心驚肉跳地與春迎、春柳衝進來,卻是看到喬暮陽好端端的坐在琴案之後撫著琴,一派恬淡寧靜。
三個人都愣了會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少郎君,少夫郎他……」
喬暮陽撥動琴弦,一首佛樂叮咚流淌自喬暮陽輕揉慢捻的指尖,音色平靜柔和,「沒事,耍小孩子脾氣罷了。」
如珠等人皆信以為真,不懂音律的三人,自然聽不出,這悠遠寧靜的音符下,暗藏的心緒不寧。
是夜,東丹府膠河的一座畫舫上。
顧元微執著茶杯,憑欄而立,把畫舫內喧雜、**的一切統統置於身後,充耳不聞。
金瑞霖喝得半醉,被阿大扶著到畫舫外頭醒酒。
見到顧元微,大手大腳地在她肩頭重重一拍,「好啊,你,我在裡頭喝得快不省人事了,你在這裡憑欄遠眺,好不自在。」
顧元微抿了口涼透的茶,把茶杯遞給如寶,讓她拿去換了,伸手扶了金瑞霖一把,「我向來就是個自在人,兩耳不聞窗外事。」
金瑞霖瞇起醉醺醺的鳳眸,望著紅澄澄的燈光下顧元微曲線柔和的側臉,「啟年,我當真羨慕你。」
顧元微好笑地回頭,「羨慕我什麼,我正煩著呢?」
「煩什麼?」
顧元微聳聳肩,「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啊。」
金瑞霖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然後趴在護欄上,直笑得起不了身,整個臉都埋在畫舫燈籠照不到的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