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三卷 青空萬仞第29章 淺吟未了 驚心又歌 文 / 卿妃
第三卷青空萬仞第29章淺吟未了驚心又歌
「如今毒氣散盡,殿下已無大礙。」
太好了,我不禁慶幸。
「只是……」
只是?我正首看向前方,老大夫捻著白鬚似有不解。
「只是這最後一口怎麼成了鮮血?」
先前的三天三夜他不時吐出濃稠的黑血,每醒一次眼眸就越發的清明。直至今夜二鼓時分我從迷濛中睜眼,卻發現他伏床嘔出的是一攤殷紅。
「允之。」我走到床爆探身輕喚,「哪兒不舒服?是不是傷到內腹了?你說出來啊,說……」溫言相誘卻換來流火逼視,他眼中的怨色讓我啞言。
也是,連累他受了這麼多苦,好好一個人清減許多,是該怨了。
轉身送走了大夫,我安靜地坐在床爆撥弄著銅盆中的溫水。
夜裡有些冷,白色的霧氣在燈下蔓延。
半晌,我還是耐不住先開了口:「允之。」
「嗯」他閉著眼,看上去很享受。
我擰乾了帕子,而後輕輕覆上他消瘦的臉。棉帕上的熱氣蒸騰升起,漸漸驅散了繚繞在他身側的詭曼寒霧。
「對不起。」我喉頭有些堵,聲音有些咽咽,「允之,對不起。」
見他伸手意欲掀開那條溫帕,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動,讓我說完。」
他手上一滯,停在那裡。
「允之,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對你敞開心胸。」我的視線在他棉帕勾勒的臉廓上游弋。
「你還記得十年前麼?我們第一次相識。」
「嗯。」他微微頷首。
「其實,允之那個時候很討厭我吧。」
他不語,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不知疾苦的小丫頭輕易地說出朋友二字,換到如今,我可能也會討厭的。」我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淚珠,「允之,你可知道我也曾討厭過你?」
半晌,帕下傳來一聲低低的回應:「何時?」
「送靈的路上,你的那副輓聯太犀利了,犀利的讓我以為你一直都在冷眼旁觀。」我直勾勾地盯著他,「允之,你有麼?」
他喉頭微動,面上的帕子輕顫:「我若說沒有,你可信?」
「信。」我清聲應道。
「哎」他長歎一聲,浸濕的棉布描畫出他微揚的嘴角,「答得這麼快,若不知你的性子,我怕要懷疑這個信字的真假了。」他輕笑著,「當時,錢相與你父親間的不合已不是什麼秘密,加上荊國求援蹊蹺、你和你母親消失的突然,這前因後果想來就不難了。」
若不是爹太相信幽王,悲劇應該可以避免的吧。有時候太過剛正也不好啊,就像老宅的那幅「浩然正氣」的匾額即便留了下來,卻依舊蒙了塵、失了顏色。
「至於我父王有沒有參與,這…」他頓了頓,「這,我真的不知道。」
「嗯。」我輕頷首,「允之,這幾天我在想,若過往不曾發生,現在又會如何呢?」取下已經冷卻的帕子,直對他那雙燦亮的黑瞳,我極認真地開口,「照著幽王的旨意,就算我百般不願,也會被塞進那吃人的王宮裡,嫁給我不願嫁的人吧。」
他瞳眸遽緊,面色忽變。
我轉身浣帕,清清的水映出清清的眼,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高門深院不甚寒,魑魅魍魎更那堪?」棉帕在溫水中沉浮,撩動淺淺漣漪,「一入宮門,非生即死。原本我就是普通到了極點的女人,到了那樣的環境……」我偏過身,望著凝神靜聽的允之淡淡笑開,「我會選擇求生。」
他好像鬆了口氣,面色柔和了許多。
「只屍中的求生等同殺人。」我依舊看著他,清晰的聲音在室內迴盪,「被殺與殺,是那紅牆裡不變的主題吧。」
他張口欲言,眸色卻最終黯淡。
「不是我慘死,就是我化成了獰笑夜叉。」我擰起帕子,叮、叮,垂落的水珠敲擊著銅盆,發出悅耳的清音。我舉起右手,帕子停在他面前。
「而我殺死的那人也許會是我丈夫的親生孩子或者是他寵愛的夫人,亦或是他這個人。」
他臉色暗變,染上了一抹淡青。
「你說我會快樂麼,他會快樂麼?」
「不會。」他眉心微攏,俊美的臉上閃過難以掩飾的惱怒,「你不會的。」
我靜靜地看著那雙盛滿了期盼的眸子,輕輕地為他擦拭。
「只要他足夠強大,你就可以永遠做自己。」他的聲音略略拔脯「所以,你不會的。」
我失笑。
「你笑什麼!」他捏住我的手腕,指間越攏越緊。
我雖痛的嘴唇微顫,卻依舊笑著:「我會的。」
「不會!」
「我會的。」
「我不准你會!」
「即使你不准,我也會的。」我歎了口氣,「權利使人腐蝕,環境逼人改變,允之啊,你最擅弄人心,又怎會不明白這樣淺顯的道理?」反手捉住他的手腕,一點點地加力,「我,真的會的。」
他唇緣微垂,黑眸凌厲地耽來。我不閃不避,平靜地回望。
「允之,你對我而言,永遠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我指了指自己的心房,「不論是豐雲卿還是韓月下,這裡始終有一個角落屬於你。」
黑眸頓失厲色,好似兩泓被輕風吹皺的深潭,淺淺地漾著。
「過去我答應入朝,為的是能讓韓家重見天日。」我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如今我願為你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那雙瞳眸漾著、漾著,漾起了微波細浪。
我放緩了指間的力,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允之,你想要那御座,我幫你。你想要這天下,我祝福你。也許今後當你得償所願時,我們還能把酒言歡,追憶往昔。允之,你可願意?」
他眸中的細碎波紋一圈一圈地聚斂,漸漸重歸無波幽潭。
「呵呵」他斜起唇角,笑聲輕滑地在夜色中飛散。那笑好似蜻蜓點水,攪亂了一池靜水,卻未達眼底,那雙眸子冷的驚心。
「卿卿。」
搖曳不定的燭光下,他臉上交織著詭魅光影,幽魅的嗓音驀地響起。
「好狡猾啊」他漫不經心地玩著我的垂發。
「嗯?」我詫異應聲。
「真的是好狡猾啊」他徐徐抬眸,令人費解的眸光忽地一凝,「狡猾的,讓我差點就著了你的道。」
著了……我的道?
「卿卿,這三天三夜我忘了些東西,是什麼這一輩子恐怕都難以再想起。但」他輕緩了語調,也指了指心,「有些記憶永遠都留在這裡,我絕不會忘記。」
「允之……」
「我還許下了一個願。」他以著讓我形容不出的驚人氣勢慢慢靠近,一瞬不瞬地沉眸,「你想知道麼?嗯」
我下意識地迴避,不敢觸及。
「秘密」他輕笑著,將下巴搭在我的肩頭,明顯已經無力,「一個終將實現,天下皆知的秘密。」
我伸出手將他扶至在褥間,默默地為他掖緊被角。
「我拒絕。」他忽地捉住我的手腕,冷然的眼底帶著讓人難以窺探的複雜神色,「你的提議我拒絕。」
無奈、無力、無言地看著他,是他太懂,還是根本不懂?也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交心。
允之,我的,朋友。
將心底的失落迅速收起,藏的妥妥當當,我淺淺勾唇:「允之,你先好好歇著,其他事就先交給我吧。」
「大人。」外屋響起六ど很合時宜的提醒,「快三鼓了。」
「嗯。」我拾起桌上的假面,「再多睡會吧,我先走了。」
轉身行至門簾,就聽身後一聲宛轉輕笑。
「卿卿,你可覺得少了些什麼?」
我倚門回望,只見他衣襟半松,長髮有些凌亂地散落在紅色的長袍上,笑得很無邪……
夜靜的讓人不安,我偏過臉遙望沉暗的西方。
「少了那煩人的笛音啊?」
袖中的掌握成了拳,他還是那麼擅於揣測人心。
「難道」
……
難道難道難道
心頭迴盪著魔音,我有些焦慮。
「大人?」
「嗯。」我無心地應著。
「那個……」
前頭的燈籠有些晃動,繚亂了曳地的暗影。
「夜裡奴才瞧見了。」
「什麼?」我瞟了側前的六ど一眼。
「大人打…打…打……」
我挑著眉毛涼涼地看著,他平時不是很伶牙俐齒的麼。
六ど眼珠亂滾,一會皺眉一會咬唇,折騰了一會忽地輕聲叫道:「啊,是打蚊子!」
嗯,半夢半醒之間我好像是打了蚊子,那蚊子叮的人怪疼的。思及此,我摸了摸後頸,還好我動作快沒讓它叮出包來。可是……
「哈欠!」一陣冷風吹過,六ど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在這數九寒冬還有力氣叮人的蚊子可真是奇葩了,我搖了繼續向前。
「大人。」
「嗯?」
「大人打蚊子都用武的麼?」他眼中儘是好奇。
「哎,習慣了。」我望著慘淡的殘星,歎了口氣,「以前住在山裡,那些蚊子一隻只有半指長,飛的又快又急,不用掌風橫掃是打不中的。」
「哦……」他拖長了尾音。
「嗯?」我心生詫異。
搖曳的風燈在前,月亮門的那邊就是我的府第。迎著沉暗的夜色,我徑直走去。
「奴才只是覺得。」
我偏首睨向身後。
「那只蚊子好可憐哦。」
……
難道是他誤會了?不會,修遠他對我有信心,嗯!有信心!
難道是他生病了?不會,修遠的醫術很高明,嗯!很高明!
難道是他負傷了?不會,修遠的武功很卓絕,嗯!很卓絕!
難道……
「一千零一十,一千零一十一,一千零一十二……」
唸經似的輕聲打破了我的思緒,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人。他靠著牆打著盹兒,下顎不時墜墜。「一千零一十八,一千零一十九,一千零…零…零……」
「二十。」我陡然出聲,驚的他猛地定睛。
他抹了抹唇邊的涎水,睡眼朦朧地望來:「大人……」
「阿律,你在數什麼?」
他舉起燈籠照了照我腳下,一個圓圈痕跡。
「我只是好奇大人要轉多少圈才能遁地。」
「好,很好。」我嘴角抽搐著。
「大人,都過三鼓了,你就別在西牆角蹲著了。」
狠狠瞪視,我什麼時候蹲著了!
「你快趁著上朝前去洗一把澡,不是我說,你身上這味兒著實……」他口鼻微動,向後挪了又挪,「著實不雅啊。」
只是一些藥味麼。
「再說,這隔壁已經一天沒動靜了,你聽牆角也聽不著什麼呀。」
難道?無數個問號像雨後春筍般在腦中噗噗冒出,我甩了甩頭,與其在這亂想,不如去一探究竟。
思畢,我足下一蹬,飛身而去。
「大人!」
冬夜綿長且漆漆,我仰首瞧不見牆頭,只能靠直覺判斷。待飛上丈許,我迎面向牆外飛去。
「大人,咱家西牆高有三丈!」
什麼?!完了……
額上重擊,腦內嗡鳴。
「痛。」
眼前金星閃爍,只覺此身墜落九重。
「大人!大……」
聲音戛然而止,不,好像是止於身下。我揉著腦門,慢慢坐起。
「阿律?」眼睛還是模糊的,看不清。
「噗噗……」
我站起身,腦袋裡像有幾個銅鈴在相互撞擊。
「阿律,你在哪兒?」
「噗噗噗……」
「阿律?」我眨了眨眼,試圖找回清明。
「你踩到我的手了。」
「啊。」我慌忙跳開,「對不住。」
「……」
我抱著頭靠在牆上,嚴肅了嗓音:「沒錢給我吃飯,倒有閒錢來砌牆,阿律你是怎麼管家的?」聽著聲,我皺緊眉頭,「你在喘粗氣?是我冤枉你了麼?」
「蒼天啊!」
一聲慟吼震得我頭更暈、眼更花了。
「我容易麼!管家、行走、侍從、丫鬟、老媽子當了遍,如今成了人肉墊,還得被人念!老天你是在玩兒我是吧!」
我抬起頭,只見阿律繞著那個圈開始轉悠。
他突然止步,指天大吼:「是吧!」
聲音撫遠傳開,只聽牆外一聲雞鳴:「噢—噢—噢!」
「阿律?」我小心地靠近,輕哄道,「沒關係,隨便砌,愛砌多高砌多脯我再也不說你了。」
他目露凶光,胸口劇烈起伏,忽地倒吸一口氣,巨吼呼嘯噴出:「不是我幹的!」
「噢—噢—噢!」
我張口欲言,忽聞衣袍迎風之聲。抬首仰望,只見長衣飄然若流風回雪,好似一朵自枝頭旋落的素花,墜勢曼妙而閑雅。
只一眼便讓我心底微顫,多想他啊,我有多想他啊。
情意如春草般孜孜蔓延,轉瞬就已漫山遍野。
「卿卿。」他自夜霧後走來,帶著淺淡笑意。
「嘖!好濃的味兒……」身後一句話,喚醒了我的嗅覺。
風吹過,捲來了他身上的……胭脂味……
他停在三步外靜靜地看著我,清湛的眼波盈盈。
「難道」身後,惱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的愛意既可以漾起情意綿綿的心緒,又可以種下蝕骨惑心的疑竇。看著那雙湛然鳳眸,我欣然一笑,縱使他衣染艷香又怎樣?
與君相執手,情意兩不疑。
我信他。
舉步上前環住他的腰際,很安心。
轉眼間,他成為了我的天地。靜靜地相擁,半晌無言。
「修遠。」
「嗯。」
我埋在他的胸前,嚅嚅細語:「別摟這麼緊。」
「疼?」
「不……」我扭了扭,拉開了些距離,偷睨他一眼,目光隨即瞟向遠處,「非要我說出來麼?我也是好面子的。」
「嗯?」這一聲帶著笑,他修長的指撩過我頸邊的發,漸漸迴旋在被蚊子叮過的地方。
我耳邊像是被灼燒一般,出奇的熱,那裡竟開始癢起來。
我垂著頭,從牙縫裡憋住一句話:「你不覺得我身上有異味兒麼?」
「不。」他屈臂將我摟在懷裡,聲音如夏露般清潤,「很香。」
他的黑髮落在我的腮畔,搔的我好癢,這種癢意悄然滋蔓,直至心間。
原來自開始起,可以交心就只有一人而已。
……
「真的?」
我手上一滯,桃花魚鮓停在嘴角。
「哎呀昌南兄,滿朝文武中能與我交心的只你一人,愚弟再怎麼也不會騙你啊。」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假山,怪不得以往到了午休時分官所裡就沒了人,原來都跑出來「交心」了啊。輕咬一口鬆軟鹹鮮的魚鮓,感動的我眼角微燙,好美味,還壽飯好啊。
「可是我聽說,那定侯和禮部的豐侍郎交情,嘖,匪淺啊。」
嘖的這聲有些詭異,我細嚼慢咽,不願錯過一絲美味。
「那些市井流言純屬子虛烏有,難道昌南兄相信王上會威逼豐侍郎賣身?」
什麼?!這一激動,裹在魚鮓裡的細刺卡在了喉間。不敢驚動了假山後的二人,我俯身催吐。
「那倒不會。」
不會什麼?王上不會逼我,還是我不會賣身?可惡,都是什麼東西!
「就是,而且昨晚上是我親眼看見的,定侯和七殿下一起進了雲上閣的雅間。後來我想要點丹桂陪酒,嬤嬤卻說今兒的一等姑娘都被包了。你倒說說看,這還有假麼?」
胭脂味是這樣來的啊,只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我深吸一口氣,仿若還能聞到那身艷香。胃裡翻滾,浮起一陣噁心,張口就吐了出來。
「嘶自入雲都以來定侯可從來沒應酬過。」
「嗯。」
「連上次左相要為他擺洗塵宴都被拒絕了。」
「沒錯。」
「如今定侯卻和七殿下親親熱熱地逛花樓?」
親親熱熱?我擦了擦嘴,不禁失笑。
「對,是我親眼所見。」
「也就是說定侯和七殿下聯手了?」
又是被我拉進渾水麼?胸口堵著慌,修遠啊,欠你的我該怎麼還啊,想還也還不清了。
「可不是。」
「如今,這三殿下將娶翼國公主,而七殿下又搭上了定侯,局勢又開始不明朗了。」
「咱們可要選好爆這可是賭上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嗯。」
而後兩人像是陷入沉思,山後終於安靜了下來。我仰面沐浴著溫和的冬陽,慢慢地合上眼。連無派無別的官員都想著選邊站,我卻得過且過妄圖混過這半年,真是太幼稚了。我該感謝三殿下,若不是那杯毒酒,我恐怕現在還守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殊不知,這官場上注定了鬥爭,沒有「犯不犯」的疑慮,只有「誰先犯」的問題。
我慢慢睜開眼,仰面望向蒼穹。在殺與被殺之間,我選擇……殺。
掌,握成了拳,我已經不是那個無能為力的稚童了。
鷹隼破天去,不與杜宇啼。往昔,往昔,不復來。
「昌南兄?」
「嗯?」假山後,對話重新響起。
「我覺得還是跟著七殿下比較好。」
「為何?」
「左相之女過門第二日就香消玉殞,這可能是天意啊。」
三殿下已經有動作了?也對,按青禮,過門後第三日新婦就該祭拜祖廟。董慧如名動京師,認識她的人太多。即便三殿下找到了易容高手,可同期拜廟的還有一個深藏不露的新任七王妃啊。與其被七殿下抓到把柄,不如先公佈死訊吧。可是,這死因?
「叔長你別亂說,這事兒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哦?」
「昨天這案子就遞到刑獄寺了,為兄看了卷宗,原來這三王妃是被三殿下的寵臠給毒死的。」
寵臠?我屏住呼吸,腦中閃過一張艷容,身子不由發寒。
「不會吧!」
「你小聲點!」
「好、好。」
「原先艷傾雲都的不是有春、夏、秋、冬四個小倌麼,春夏二人分別被左相大人和秋小侯爺贖了去,秋冬兩伎則被三殿下收了房,而三王妃就是叫那個彌冬給毒死的。」
彌冬?我要沒記錯,那孩子名喚艷秋。不是他,不是他,我長舒一口氣,心中的罪惡感驟然消散。
「他哪兒來的膽子?」這人的語氣有些興奮。
「在大婚前兩天,殿下讓人給府裡過了十六的小倌去了勢,連受寵的彌冬都沒逃過。」
「怪不得啊,這明顯是為了王妃下的刀子麼。哎,寵臠的怨恨也是很可怕的。」
「歸根究底啊都是三殿下喜好龐雜惹的禍,你沒瞧著麼,這兩天殿下和左相上書要求賜予封號,王上到現在還沒鬆口呢。」
「應該還在生三殿下的氣吧。」
「不過這氣也氣不長久,畢竟下月翼國的公主就要嫁過來了,說到底左相家的不過是拋磚引玉。而且龍陽之好在朝中也不算少見,前幾天九殿下和禮部豐侍郎雙雙告假,今兒早朝時豐少初倒是來了,可」
嗯?又是什麼?我不禁伸長耳朵,靜心偷聽。
「昌南兄你也瞧見了啊,脖子後那一大塊,嘖,也忒明顯了。」
我拚命扭頭還是看不到,鬱悶。
「他要不壽兒,應該會被那幾位收藏吧。」
「別說那幾位,這樣桃花一笑的美少年連我都想要……」
「哎……」
細碎的歎息傳入耳際,喉間又浮起一陣噁心。皺了皺眉,我轉身離去。
王上還沒賜予三王妃封號,多耐人尋味的一個消息啊。
我凝眸仰視,一片閒雲正自頭頂迤邐飄移,落下的是雲的影,遮住的是我的形。雲從龍,風從虎,今天注定難以平靜。
「大人!」
這標誌性的大嗓門……
「婁敬。」我微微頷首。
「大人。」白兔兄拽著我的衣袖一路疾行。
「怎麼了?」瞧他左顧右盼的心虛樣,一定出事了。
「到了您就知道了。」他的表情異常嚴肅。
……
「婁敬你口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他?」正指著我鼻子的是文書院的一名編修,看我的眼神極為不屑。
何猛的身子突然擋在了的面前。
「豐大人是咱們的頭領,當然不可或缺!」
他就是那種受了點恩惠、就能為人兩肋插刀的老實人啊。
「頭領?」聽得出這是聲冷笑,「他不過是個掛牌的,只有婁敬你才瞎了眼真當他是頭兒啊。」
「好了,文饒。」躲在陰影裡的路溫淡淡開口,「來了就來了吧,豐侍郎算是咱們的人。」
「同一個毛頭小子說什麼說!」
看來要從收服這群寒族開始啊,我彎腰拾起幾粒石子,繞到何猛身前。「文饒兄?」我揚起笑,眼前這人有些愣怔。
我瞥了瞥虯枝凌亂、殘葉障目的四周,抬腕射飛石子。
「呃!」「痛!痛!痛!」
樹後、石後傳來幾聲悶叫。
我冷冷地看著呆楞的幾人,輕聲說道:「連我這個毛頭小子都知道此處不宜多留,而幾位大人竟然還敢在這裡商議密事,你們……」拂袖諷笑,「是想弄的盡人皆知麼!」
幾人目光垂落,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終老實了下來。
「我聽大人的!」白兔一臉崇拜地看著我,「大人說去哪兒,何猛就去哪兒。」
我掃過默不作聲的幾人,伸手指向不遠處:「那兒。」
池水中飄著幾塊殘冰,隱隱猶見錦鯉沉在池底,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舉目四顧,水榭之外一覽無遺。
我合上奏本,瞥向身側:「婁敬,上面寫的可都屬實?」
他拱手一揖,目光堅定:「一字一句皆有查證。」
「好。」我微微一笑,雙手一扯。
「喳……」
「大人!」
「豐少初你幹什麼你!」
不留情地睨視,我繼續撕紙。
「你這混蛋!」張文饒眉目猙獰地撲來,我足下一點,立在欄杆上。
手上繼續,直至那本奏折化成了粉末。
「大人!」白兔一臉痛色,下顎有些抽動,「大人!你怎麼!」
「婁敬,本官要是沒記錯,那次殿前彈劾後你就被調到了工部,可對?」我平平開口。
「對。」他垂下頭,「自下官到了工部,就日夜不休地忙於公務。」
「不。」我打斷了他的話,「是在翻舊賬。」紙屑漫過指間縫隙,隨風飄散。
「是……」他臉有些紅,「可一同調過來的同僚也都在翻舊賬。」
「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前任工部尚書、現任戶部尚書年大人的把柄都好巧不巧地被你查到了?」我急急逼問,這三人都收斂了怨色,攏起了眉梢,「你又想過沒有,為何王上會將你調到工部,為何將文書院的編修官銜從八品升為了五品?難道是因為欣賞你們那膽大包天、不計後果的胡鬧彈劾麼?!」
「路溫你不服氣?」我盯著那雙怒氣騰騰的眼睛訕笑,「那次彈劾除了害死了一條人命,你們還得到了什麼?嗯?」攤開兩掌,任紙屑翻飛,「王上為何調了你的職,升了你們的官,你們認真想過沒有?想明白沒有?」
表情由憤怒到吃驚再到無措,這三人愣在了原地。
「想不通,我來告訴你們。文書院的設立、編修的提升都是王上的一盤棋,你們自寒族科舉一路至今,做的最多的事是什麼?嗯?」
「抄寫文書,分類奏本。」路溫喃喃道。
我俯下身,放緩聲音:「面對的都是王令、政令、各部批文,還有比這更好的學堂麼?」
「你是說!」路溫的眼睛遽亮。
「沒錯,王上是讓你們熟知政事,瞭解王國的運行。」我細聲慢語,「其目的不言而喻啊。」
「大人你是說王上在教我們?」何猛難掩喜色,「王上是想倚重……」
他話未說完就被張文饒摀住嘴:「小聲點,想人盡皆知麼?」
我滿含興味地看著他,張文饒臉頰微紅,不敢與我對視:「大人請繼續。」
我跳下欄杆,懶懶坐下:「你們上次胡鬧可謂歪打正著,碰到了天災和**,算是給王上一個借口來整治胡作非為的台閣。只調了婁敬一人是因為他還算華族,背後又有一個何御史,他的調職不會引起劇烈反彈,此舉算是在台閣裡埋下一個前哨。」
「前哨?」何猛掙開張文饒的拉扯,不解地看來,「什麼前哨?」
我笑笑地看著他們:「當然是寒族榮光的前哨。」
望著傻愣的三人,我繼續道:「雖然沒有職位上的變動,但從八品到五品,這其中的奧妙可就大了。」憑欄閒望,原先沉在池底的錦鯉紛紛浮起,爭食著水面上的紙屑,「同樣是五品,在台閣裡就是可以管事的品級了。」
「台閣……您是說!」路溫的聲音兀地拔脯若不是在空寂的水面,怕是任聾子也能聽到吧。
「嗯,台閣。」我勾起嘴角,「你們只要靜心等著,等到換血的時候再一展拳腳。」
「真…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文饒兄。」我轉過身,倚著欄杆,「哎…你別哭啊。」
「讓大人笑話了。」路溫拍了拍他的肩,「只是這一天我們等了太久,我們的前輩也等了太久了。」
哎,我暗歎,這國家,這天下是到了一洗乾坤的時候了。
「大人,下官駑鈍,還是想不明白。」何猛抓著頭,笑的很憨厚,「告倒前工部尚書於我們有利無弊,為何大人還要阻止?」
「婁敬,你做的很好。」我漫步走到他身前,「區區數日就能從工部文書裡找出這麼多證據,可見你的確是用心了。」
「大人……」
「可是你想過沒有,調到工部的大多是右相的人,右相想扳倒左相也是明面上的事。為何那些人查了舊賬一無所獲,反倒是你掌握了如此翔實的證據呢?」
「這?」何猛皺著眉退了兩步,「這?」
「他們適意的。」張文饒啞著聲音說道,「適意讓婁敬出頭。」
「沒錯。」我讚賞地看了看他,「右相一方想讓寒族率先發難,右相黨知道雖然你們肯定鬥不過左相黨人,但你們憑著幾分傲骨定然會弄得魚死網破。」
幾人臉頰酡紅,看來是被我說中了心思。
「寒族勢力若亡,王上精心謀劃的棋局便會滿盤皆輸,到時候他勢必不會放過左相一黨。」我灼灼地看著他們,冷言道,「記住,在這王城內能殺人的只有王,你們若想除去某人,首先要做的便是引起王的殺意,這是王朝不變的真理。」
眼前的三雙詫異的眸子微微顫動,像極了被魚兒吻皺的池水。
「你們還要記住,右相黨很可能是我們最終的敵人。若此計得逞,他們不僅除去了與之分庭抗禮的左相一派,除去了冉冉升起的寒族,最重要的是除去了王上的新政。從而確保了七殿下的王位,更確保了他們自己。此乃隔岸觀火、借刀殺人、一箭三雕也,不可不謂老謀深算、膽大包天。」我越過三人,凝神遠眺。
修遠,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麼?你雖寡言,看得卻比任何人都深、都遠啊。
「寒族若想長盛,就必須恭立一個與自身榮辱同命的王,至於是誰?」
「這點我們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路溫毫不猶豫地接口。
「嗯,明白就好。」我輕撣衣袖,掃去藏在衣摺裡的碎屑,「在殿下回來之前,你們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即便是有人惡意挑釁也得給我忍著。」
「是。」
「記住,在羽翼未豐之前,千萬不要挑戰狂風。」我淡掃一眼,幽幽說道,「雪只要落了地就注定不會純白,腰可折、腿可曲,心中的信念不可丟。」
「是!」三聲高吼驚得魚兒竄游。
「目前你們唯一的任務就是做出政績,給王上一個陞遷你們的理由。」抬首仰望,冬陽已經偏離中天,我揮了揮衣袖,「時候差不多了,散了吧。」
我沿著曲橋漫步,不經意地目光停在了池邊一角,這兒好像……
我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好像缺了一塊、一塊……
「啊!是一塊湖石!」我撫掌輕叫。
「大人好眼力。」身後響起恭敬的應聲。
「剛才總覺得不對勁。」我偏過身,卻見那三人微微傾身,謹守下官之禮。
是服了麼?心底有些雀躍,我指著池塘邊空落落的一角問道:「原先這兒不是一塊像是美人望月的湖石麼,怎麼不見了?」
「前日裡那塊湖石被挪進了大內。」何猛一改大嗓門,壓低了聲音,「王上最愛夢湖湖石,可這山高水長且湖石動輒千斤,運輸實乃不易。湊來湊去內庭無波湖的湖石還缺了十多塊,只能拿官所這裡的湊數了。」
缺了十多塊啊……
寒風撩動著髮冠上的紅穗,飄搖的穗尾不時掠過我的臉頰,癢的我不禁笑出聲來:「真是天亡他也啊。」
「大人?」
我看著眼前的人,溫言道:「你們說殺一個人要費多大勁呢?嗯?」
六道不解的目光瞬時飄來。
迎著凜冽的寒風,我勾起唇角:「一句話,足矣。」
身後無音。
「不信麼?」我捻著紅穗,垂下眼眸,「若我說今日我必進奉天門,你們可信?」
「大人……」
「豐大人!您在這兒啊!」岸上傳來高喚聲,「奴才可找了您好久了!」
我揚起公式化的微笑,疾步上前:「敢問公公所為何事?」
「王上急宣大人入宮。」內侍的額上浮著細密的汗珠,「請快隨奴才入奉天門吧!」
「奉天門……」身後響徹著顫顫的語調,「奉天門……」
我微微頷首:「還請公公引路。」
金燦燦的陽光裹在無葉的虯枝上,像極了那塊桃花魚鮓。
思考,真有助於消化啊。
要沒記錯的話,半個時辰前我剛吃了兩大碗飯,現在卻又開始餓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不去動腦。
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不會將那麼好吃的魚鮓吐掉。
……
再一點,再一點就能碰到了,色澤金黃的南瓜酥。
「大人。」
很有技巧地偏身,我收回遠望的眼:「嗯?」拿到了,真是外酥裡嫩,絕佳的手感。
「請大人在這裡稍候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勞煩公公了。」我含笑目送,人影消失在門外的同時,嘴裡也多了塊南瓜酥。
嗯好好吃。
捧著那碟點心,我靠窗坐下,樂不思蜀樂不思蜀啊,比家裡的酸蘿蔔美味百倍。
不,是千倍,萬倍。
「thisway,please.」
我嚥下一塊桃花糕,偏頭望去,正對一雙盈盈碧眼。
「feng!」
「ms…」不待我說完,迎面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謝謝。」她抬起真摯的眼,「豐,認識你是我離開祖國幾年來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夫人……」好事麼,點心的香氣瀰漫至心尖。
她鬆開雙臂,小心地捧著一紙書卷:「你們的君主果然說到做到,海盜被剷除了。瞧,我拿到海券了。」
「恭喜。」我由衷地道賀。
「連遠渡重洋的我都能如願以償,更何況是聰明如你呢?」
望著那雙碧眸,我啞言。
她踮起腳,在我的額間落下了一個柔柔的吻:「願天使之翼驅散你眼中的憂鬱。」
「克裡斯……」我有些哽咽,不顧驚詫的眾人,行了一個貼面禮,「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也許只一面,雋永的友情就能濃郁心間。
「豐。」她一步三顧,笑得甜甜,「再見。」
「再見。」此去,許是永別。
霧一樣的心情,在胸口盤旋,這是一個太適合傷感的季節。隨侍登高樓,我默默無言。腳下的樓板發出的聲音近似於怪咽,好像在提醒我這裡容不得唏噓長嗟。是啊,一步錯步步錯,片刻都不能鬆懈。
我歎出胸口的鬱結,偏首俯視。樓下一汪湖,湖邊立著嶙峋怪石,或似花鳥,或似走獸,或似老翁。真是林瑟瑟,水泠泠,石堪奇,好一個通透園林。
待登高了才發現這內湖的一角有些荒涼,缺了婀娜怪石,便失了幾分生氣。看來,婁敬所言非虛啊。
內侍捲簾示意:「大人,到了。」
我漫步走進,還來不及看清室內陳設,就聽內裡傳來一記沉聲:「是豐愛卿麼?」
「是。」我躬身而入,「臣,豐少初參見吾王。」
「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我走到案邊定睛一瞧,霎時愣住。
這是!目光不可置信地來回逡巡,發揮速記的本領。片刻後,我撇開目光,向後退了兩步,再不好奇。
「這是那番邦女子獻上的厚禮,可作譯的官員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面前這人有些生氣。
「王上。」我深深一揖,「此圖卻乃厚禮也。」
「哦?」
「而且是定國安邦的利器。」
「說!」
「據上面的番文所述,略粗略大的那個學名為炮,而略細略短的那支是為,都是能在百米之外置人於死地的火器。」
「百米之外置人於死地?」王的語調中帶著幾分懷疑。
「是。」我抬起頭,「炮威力無限,只一發便可損毀堅硬城牆,抑或是轟開千斤巨門。」
他的眼角眉梢藏不住濃濃興味,他心中的獸悄然現身,此獸名為野心。
「較之重達百斤的炮,靈活而適合於單兵使用,其威力高過箭弩數倍。」說到這,我噤了聲。
「然後呢?」座上的王殷殷垂詢。
我目光落下:「臣就看到這麼多,臣也只配看到這麼多。」軍工機密,豈容文臣窺探。
少言,少語,保命。
前方飄來皮革輕卷的聲響:「你,很聰明。」
「王上謬讚了。」其實我的掌心早已沁滿了冷汗。
「賜坐。」
「謝王上。」我正身坐下,腿腳霎時輕軟。
「愛卿可知孤為何宣你?」王執著御筆漫不經心地問道。
知,可我只能答:「臣駑鈍。」
「臘月初九,烈侯庶侯妃去了。」筆走龍澀他並未抬眼。
我抿了口茶,潤了潤喉:「臘月初八。」
「嗯?」御筆停滯,射來危險的眸光。
平穩地將茶盞放在一爆我輕聲道:「侯妃去的那天是臘月初八。」
我定定回視,不出所料那雙厲眸中並無詫異。果然啊,在假山後聽到那段對話我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氣惱三殿下不夠檢點也不至於遲遲不賜封號,畢竟董慧如還有個當左相的爹。若今日宣我入宮,那便說明了王上已然洞察內情。因為作為豐侍郎,我只參與了臘八送嫁,哪裡會知道初九事發。
所以,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見,而是命懸一線的測謊。
我端正了坐姿,將雙手置於膝上:「臘八那日臣執雁隨後,忽見地染斑斑血跡,當下便立馬攔車。卻見庶侯妃腕間浸血,早已自決於車內。」抬眸對望,不閃不避,「而後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這才勉強禮全。」
那雙龍睛兀地虛起:「你就任由烈侯胡鬧!」
雖心如擂鼓,我卻面不改色:「臣以為作為禮官,當時首要的是維護王室的尊嚴。」新娘誓死不嫁,這是多大的羞辱啊,難道您想讓我當場拆穿麼?
對望了半晌,他眼中仍不改厲色:「而後你為何不報?」
我離開座位,不彎背脊,直直跪下:「臣駑鈍,臣只是覺得這種話還是父子之間說比較好。」
其實這幾天,您一直在等三殿下坦白吧,在您心中一個女人哪比得上兒子的誠實啊。可是,他讓你失望了不是麼?我的下半句掩著沒說,但您也一定聽明白了。
臣只是覺得這種話還是父子之間說比較好,卻沒想到三殿下他選擇了欺騙。
「翼然。」他清了清嗓子,「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麼?」
我輕輕頷首:「是。」對於他的知情我並不驚訝,這或許是允之有意洩露的吧。
「翼然也知道了?」這是一個父親的音調,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九殿下並不知曉。」我撒了謊,「是三殿下以為九殿下知道才…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官。」
是,我指鹿為馬,我歪曲事實,我誣告你謀殺親弟。不過三殿下,這都是你該的,這次我絕不放過你。
我聽到了,王的氣息開始厚重了,他在生氣。
「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好像撕心裂肺一般,得顯公公急急上步。
我垂著頭,不該看的絕不窺視。
半晌,終歸平靜之時,只聽上頭微啞之聲響起:「得顯,擬詔。」
「是。」
「董氏歿於天重二十三年臘月初九,為烈侯凌徹然之庶妃,賜字殤,准葬王室族地。」
假山後的那兩人只有一句話說對了,為了兩國通婚王上必不會罪責三殿下。而由此,三殿下也必不會再算計我,因為今日與王的對話他永遠不會知道。
「豐少初。」
「臣在。」
「你我之言瞬間即逝。」
「臣已經忘記了。」我從善如流地答道。
明黃色的衣袍映入眼簾,我知道他在俯視,他也知道我不敢仰視。
就這樣,一個跪著,一個站著,靜靜地對峙。
半晌,我肚子裡的一聲怪叫打破了詭異的氣氛。
「咕……」
不合時宜的一聲真是輸了我的氣勢,不禁心生懊惱。
「呵呵……」
我詫異抬首,卻見王上指著我悶笑:「哎!」
笑得我很鬱悶,雖然確實很煞風景,您也不用如此欣悅吧。
「驚嚇了王上,是臣不對。」
「起來吧,起來吧。」他歎了口氣,「讓愛卿挨餓實乃本王體恤不夠啊。」
好假啊,假的我胃疼。
我硬著頭皮陪起了笑:「是臣食量過大。」
「是愛卿把吃飯的錢都花在建圍牆上了吧。」
我難掩訝色,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王神采駿發地打開窗,呼嘯的北風捲的衣袂展揚,金黃的龍袍融於明媚的冬陽中,他的週身籠著一層淺淺的光暈。
「來。」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迎風而上,垂眸但視。
樓高逾百超超然入浮雲。
行人南北路,車馬自東西。
王都,盡在腳下。
樓高風有力,翻飛的衣角不時撲閃在我的眼簾。順著那條長臂望去,朱樓林立的東城裡立著一道三丈高牆,突兀的好似錦雞裡的禿毛鶴,白鴿裡的呆頭鵝。
好,很好,果然夠特別,夠丟臉。
「要事沒記錯,卿的西邊住的可是定侯啊。」
我瞬間斂起了心神,輕聲道:「是。」
「築高牆,把人防。」王唸唸有詞著,「愛卿防的是誰呢?」
我抬起頭,平靜地對著那雙反射出金光的厲眼,面不改色地誆道:「防小人。」
「哦?」他濃眉挑起,顯出幾分興味。
「眾口鑠金,積非成是,臣怕啊。」光是今日假山後的以訛傳訛,就足夠讓我身敗名裂、身首異處了。
「皆為非麼?」
王果然都聽說了,我只覺頭皮發麻,咬牙反問:「豈有一句為是?」見縫插針,見空就鑽,您要承認自己威逼大臣「賣肉」?
他眉間一挑:「是啊,市井之言不足信。只是……」龍睛陡沉,「孤不是讓你多費點心麼,怎麼定侯和老七兜在一塊兒?」
「是臣失職,是臣短了眼界,為了自身清譽枉顧了王命。」我邊說邊屈膝,「臣罪該萬死,請王上降罪。」
「好了,好了。」明黃的袖子搖了搖,頭頂傳來輕笑,「越像官骨頭就越軟了,孤真有點懷念會盟時的那個倔少年啊。」
就像那樹枝,硬硬的不彎只會讓人越發地想弄斷。柳韌不易折,還是軟一點好。卑躬屈膝算什麼,保命才最重要。
我討好似的指著城東的官宅正為大老爺一一介紹,忽地目光黏著在那道怪異的圍牆後,允之的宅子怎麼塌了一角?
「愛卿?」
耳邊傳來低喚,我慌忙轉身,指向另一爆不管怎的,還是先幫允之掩住,不讓這位太早注意的好。
「王上請看,南街上的那座便是何御史的宅邸,何大人家灰瓦青磚,沒有一樣豪奢物什,不愧是為人稱道的何一兩。」
「何一兩?」
看著王上興致滿滿的神情,我暗幸:「是,上個月上官大人嫁女眾人湊起份子錢,輪著何大人時,他老人家只拿出了一兩紋銀。有好心人提醒這錢少了點,何大人當下板臉,說是一兩銀子足夠一家軍戶過上數月,上官司馬嫁的是女兒又不是金佛。」
王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他目不轉睛地視下,沉沉問道:「其他人都給了多少?」
「臣只知道臣花了大半月俸購得的送子觀音,上官大人是看、都不看一眼呢。」我假裝委屈地歎了口氣,「天知道臣為了置這份禮連吃了半個月的酸蘿蔔。」
上官密,你千不該恃女驕縱、得勢猖狂,萬不該貪得無厭、找起我哥哥的麻煩,別忘了頭頂還有片青天,御座上還有一個王。
「嗯。」他沉吟片刻,指著城東最雅致玲瓏的一座樓閣問道,「那是誰家的?」
正中下懷,我按捺中心頭的興奮,笑言曰:「是前工部尚書、今戶部尚書年大人家的,年大人啊也有個外號。」
「哦?」
「叫年神通。」
「神通?」那雙眸子危險地虛起。
「是。」我迎風淡笑,緩緩道來,「年大人喜好園林,那座樓閣名為觀湖樓。」伸手一指,「您瞧,那前面不是有片水麼。」
偷窺一眼王的表情,我開始下殺招。
「那湖岸上零星散佈著玲瓏有致的夢湖湖石,此去夢湖近千里,年大人卻能找到幾十塊重過百斤的湖石相點綴,人人都說年大人能隔地移山,有通天的本事呢。」
「啪!」窗稜上一聲重擊,驚得我腿腳一軟、霎時跪地。
「得顯!」這一聲是切齒低吼。
「奴才在。」
「宣洛太卿入宮。」這一聲是沉沉下令。
「是。」
「領著豐侍郎出去吧。」這一聲是不耐催離。
「臣,告退。」不用趕,我這個人很識相,真的很識相。
天高遠兮雲渺渺,水瀲灩兮影搖搖。
疾風凜冽兮瓏石如削,歲久冬深兮凋松衰草。
「豐大人。」內侍長站在樓梯間,定定回望,「敢問大人是說了什麼話讓王上如此惱怒。」
「下官只是閒扯了幾句,也不知怎麼就…哎!」我攏眉歎息,「得公公,你說王上會不會、會不會……」
「請大人放心,王上從不遷怒。」他轉過身,步伐平穩而無聲,「只要大人真心實意地為王上辦差,王上是不會無罪相罰的。」
「多謝公公指點。」
「還有。」他頓了頓,回頭看了我一眼,神情很詭異,竟讓我在剎那間產生了心虛。
「雖說男女之欲乃人之大倫,可大人還是收斂點好。」
「哎?」
「奴才看大人年輕,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凡碰到這種事,朝裡的大臣們都會戴個假領子遮掩。若是讓監察院的言官們看到,明兒王上的御案上就會多出彈劾侍郎大人的本子了。」
「哈……」
……
明白了,我終於想明白了!
怪不得允之最後一口吐得是鮮血,怪不得六ど說同情「蚊子」,怪不得修遠很在意我脖子上的這個「包」。
原來、如此啊!
我握緊拳,咯咯的骨響迴盪在窄小的轎內。
「大人,你還好吧。」轎外傳來一聲輕問。
「哼含好,好的不得了。」
「……」
我打開包著精緻小點心的手絹,某人受傷打不得,只能以吃洩憤。
「大人,告訴你個好消息。」阿律的聲音帶著點討好的意味。
「嗯?」宮裡的糕點真好吃,剛才我跟得顯公公客氣個什麼勁啊,就應該毫不客氣地拿走那個食盒的,扼腕啊。
「咱家有肉吃了,不對,是以後都有肉吃了。」
「嗯?」我了嘴邊的碎屑,瞪大了眼。
「王廚子今天去街上買醃菜罈子。」
我橫眼冷含又是醃菜。
「剛巧就碰見了將軍府的採買下人,兩人聊了幾句,而後碰到了人潮就擠散了。等回到家,您猜這麼著,那醃菜罈子裡被塞滿了臘肉,肉底下還夾了幾張銀票。」聲音有些湊近,「一共三千兩啊。」
哥哥,還是你最疼我。前天你說是來探殿下的病,實際上是來瞧我的日子過的好不好吧。
眼角有些燙,綿軟的糕點堵在喉間,讓我不由咽咽:「阿律。」
「大人。」
「哪天輪著我沐休啊。」
「五天後。」
「到時候給我準備些禮品,我要去將軍府拜訪。」好久沒見嫂子了,還有彥兒。
「大人。」
「嗯?」
「您還是走殿下的地道去吧。」
嗯,有道理,那樣不怕人被人看見,想待多久都行。
「將軍從牙縫裡省下錢不是讓你亂折騰的。」
「阿律,我有沒有說過你這張嘴很不可愛?」
「沒……」
我涼涼地看一眼簾子:「你在磨牙?」
「沒……」
「在跺腳?」
「沒……」
看著簾上的影子,我再接再厲道:「不要再拔頭髮了,我敢保證林門主不喜歡禿子。」
「大人。」他的確在磨牙。
「嗯?」這塊不錯。
「我有沒有說過,如果你不是女人我一定會忍不住揍你。」
「沒,不過說實話」我咬了口核桃酥,得意地斜了簾子一眼,「你打不過我。」
「……」
真不經吃,看著空空如也的手絹,我很不甘心地撣了撣手。
「阿律?」
沒人應。
「阿律?」
依舊無聲。
「生氣了?」撩開簾子,迎面一張晚娘臉,「對不起,對不起。」我雙手合十不住道歉。
「哼。」他飛來一記白眼。
「哎,我問你啊,殿下的宅子什麼時候塌了個角?」
「大人上朝後。」
「哦。」我長吁一聲,「原因呢?」
他忽地露齒一笑,夕陽下那牙白的有些刺眼:「有兩種說法,坊間的和實際的,大人要先聽哪個呢?」
還多版本?挺有意思啊。
「坊間的吧。」
「嗯骸」阿律清了清嗓子,語不帶停地一口氣說道,「今日卯時,天還濛濛亮,忽地只見一道金光閃過,只聽一聲巨聲轟鳴。王都東隅飛起百丈青龍沖天而去,爪牙鱗甲光怪陸離,所見之人無不驚歎。再看去,寧侯府因盛不動龍氣,竟然塌了一角。」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這……不是真的吧。」
「大人聰明。」
我回過神,輕聲低問:「是殿下讓人傳出去的吧。」
「大人著實聰明。」
「那實際上呢。」我相當好奇啊,允之這樣妖言惑眾,真正的原因一定不同凡響。
「大人到府了,請下轎。」
轎子微斜,我順勢走下。
「實際上是本朝出了個禍國殃民的妖女啊。」阿律痛心疾首地歎息。
剛才是青龍,現在是妖女?看來過程是相當曲折的啊,我背著手邁上石階。
「這個妖女和東邊那位孤男寡女待了三天三夜,西邊那位胸中掀起了醋海狂瀾。他表面不動聲色,待那妖女前腳離開,他後腳便來到了東爆真是衝冠一怒仗金劍。」
我定在原地,只覺風很狂。
「於是,東邊那宅就塌了一角。」
「東邊那位健在否?」這聲音弱的真不像我的。
「在,還好他身邊一位武林俊彥、蓋世英雄捨身為主,趕在屋倒前將他背了出來。」
「阿律。」我慢慢退下石階。
「嗯?」幸災樂禍的語調。
我抬頭看了看左鄰的紅門:「我想今晚這個妖女不會在家吃飯了。」
「大人聰明。」
「我想西邊那位今天一定擺好了飯菜等著這個妖女。」
「大人著實聰明。」
夕陽,太過燦爛。
而風,依舊很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