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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099 親疏 文 / 裂帛

    099親疏

    還只是黃昏時分,天色卻已沉沉黯黑。

    朦朧大地間不知何時已飄起霏霏雨絲。冷風捎來微雨潮意,將細碎土壤浸潤得黏|濕,空氣裡充斥著濃郁的泥土與花瓣草木碾碎之味,虞王宮排成長隊的宮人們正馬不停蹄地回程,經過昨夜一事後整個隊伍沉默而壓抑,不論往日嘰嘰喳喳的後宮行輦,還是排在後頭各自咬舌根的下等宮人,彷彿都如禁了口舌一般低頭前行,每個人只顧腳底下的路,就連車輦中有身份的主子們,也不再過多挑剔,長長的皇室歸宮隊伍,卻是如死一般寂靜。

    遠處看不見的地方,隱隱傳來袤遠而空闊的琴聲,每一撥一捻彷彿撼著過路人的心,卻又隱隱似聽不真切,車輦中的許多主子忍不住撩簾探望,口中喃喃奇道:「哪裡來的琴聲?」卻又礙於重重隊伍的阻擋,什麼也看不見。

    越往前行,那琴聲越是顯耳,分明是不見稀罕的古樂,卻似附了神魂一般讓人心中震盪,就連雞皮疙瘩都生了起來,坐於御輦中的公子恪正閉目養神,突然被這琴音打斷,竟是難得地怔然。

    隱約的空闊琴音中,他彷彿憶起最小的時候,還是在母后宮殿裡,他坐在自小玩耍的鞦韆上,母后溫柔的手將他高高推起,風聲呼呼刮過耳畔,就是這樣清風高揚的歲月,他坐在蕩得很高的鞦韆上,看見溫婉站在底下的母后裙裾飄揚,眉目笑意那麼真切,他和母后的笑聲就這樣清脆地騰地而飛,遠遠飄過西宮去……

    分明是那樣高揚的樂,卻在撥捻間陡然空弦,奏到最深處停指,他心中猛然一跌,竟下意識向前一握,發覺手中空空如也之時才明白,那已是過去不能再回來的景象了。

    這奏琴的人,該是心中多空曠,才能做到如此。

    「郝聰明。」

    「奴才在。」

    「去看一看,前方是何人在奏琴。」公子恪撫了撫食指上的玉扳指,吩咐道。

    「喏。」

    「回皇上,遠處路邊有一棵榆木,離得太遠看不清楚,隱約看見那人是在榆木下奏琴。」

    「加快腳程。」

    「喏。」

    虞宮的輦隊及至那榆木前時,公子恪揚手停下,號令原地整休,下輦俯首而立,卻遠遠看到榆木下的人影絲毫不動,不禁心中一哂,屏退身旁之人步上前去,卻雙眸一亮,那樹下之人說是坐著,其實更像是躺著,斜斜懶懶歪靠身後大樹,連膝上那桐木琴都並未擺放妥當,像極了在樹下一寐,醒時隨意撥弄一二的玩意。()

    低眸看那人的面容,青絲凌空飛舞,五官細膩天成,一雙略微狹長的雙眸旖旎風光,魔魅而慵懶,甚至都懶得抬眼看一下已經走到近前的公子恪。

    公子恪心中哂笑,虞國上下鼎盛之時各大門第寵幸男伶也不是什麼稀罕之事,那些媚眼相送,旖旎風光的東西他正眼都懶得瞧,可眼前這個,卻有那麼一絲不一樣,玄色衣袂飄飄,若是故意等候在此投懷送抱,卻又何故現在自矜起來?

    「你是什麼人?」公子恪微抬了抬頜,語氣平和異常,甚至微帶了些笑意。

    那人微微瞇起眼睛,霏霏雨絲彌蒙在他眼睫上,藉著模糊凝注公子恪的臉,他饒有興趣地凝視著,面上依舊是一幅慵懶神態,公儀鈺的心中卻是一震,眼前這個人,便是當今虞國的九五之尊,他如今俯首而立在自己面前,相距只有咫尺,神容裡看不出絲毫防備,只要他動手,大概母后今生夙願便了吧……

    他沿著公子恪的眉目直掃而下,終究心中一歎,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當天下之主,而自己,恰如其分只是在他下擺之處撫琴弄姿,但這樣的生活,未必不比眼前之人幸福。

    「叮——」地一聲,衣袂不小心掃過琴弦發出錚吟之響,他撐著坐了起來,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碎葉,很是隨意地道:「如你所見,落魄琴師而已。」

    「落魄?」公子恪眉毛一揚,笑道:「好一個衣著不凡的落魄琴師,你可知你阻了官家的道?」

    「官家?哪個官家?」公儀鈺不耐地掃了他一眼,道:「聽說這是虞王回程必經之路,我才特意來此等候。」說著抬眸瞇眼向公子恪身後長龍一般的隊伍望去,很是不解地道:「你也是虞王宮的人吧?怎麼,虞王聽了我的琴聲沒有絲毫動容?」

    公子恪一怔,道:「你說的沒錯,虞王正是聽了你的琴聲才駐足,特遣了我來詢問是何人操琴。你等候虞王作甚?」

    公儀鈺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揚了揚眉道:「等候虞王惜才,把我領回虞王宮去當個琴師。」

    「你從前是哪個府上的琴師?你就那麼確定,虞王會帶你回宮?」

    他不由分說,隨手轉捻起幾個琴音,那曠古音色經了膝上有些粗糙的桐木琴,彷彿有了靈性,衝撞著公子恪心底,幾乎化為空中流雲。

    「府上?我從南唐而來,不過是坐在南唐街頭賣藝的普通琴師,顛沛至此聽聞虞王會經此地,就特來等候。」

    「既是個下等琴師,怎的見了御輦的隊伍絲毫不知禮儀謙卑?」

    他詫異地挑了挑眉,也不看公子恪一眼,訥訥道:「我南唐民風開放,不拘於此。路雖是官道,卻是修葺給尋常百姓走的,皇帝一年能走幾回?我坐在這榆樹下既不擋你們的路,也不礙你們的事,若非你們的虞王受琴聲所染要停住到我跟前,估計無人理會這樹底下還有個人吧。」

    說罷手指一停,算了算這停駐的時間玉玉也該混進隊伍裡去了,不禁心高氣傲地道:「你們虞王若是不喜這琴聲,就繞著道走吧,我在此等候下一個官人。」

    公子恪輕扯嘴角,卻沒說出一個字來,拂袖離開。虞王的行輦又開始重新往前走,一個內監模樣的人跑到榆樹下腆著笑臉道:「這位公子?我們虞王有令,讓公子您跟我們啟程一道回虞王宮。」

    公儀鈺揚了揚眉,道:「哎呀,我連馬匹都沒有,若是這麼一路走過去,我的腿豈不是都要廢了……」

    郝聰明微微皺眉,想不通他一向精明的主子怎麼會對眼前這麼個尤物似的男寵起了興趣,還是賠笑道:「公子何必擔憂這個?跟奴才來吧……這一行的寢帳,奴才都會給公子打點下去的。」

    車輦行了整整一日,終於在傍晚時分安營紮寨,因為是出往乾和園行宮避暑圍獵,並沒有將虞王宮中的舞婢琴師也帶上,因此公儀鈺一個人身份略顯尷尬,既不能安排他和那些內監們住在一起,又要避開後宮妃嬪的營帳,今上欽點帶他回宮,總不好讓他住到魚龍混雜的下等營去,郝聰明一時為難,只好讓他獨自支了帳子,宿在兵衛營之列。

    夜裡兵衛們輪番換崗守夜,根本無心理他一個半路插進來的琴師,因此倒是行動頗為自由,晚膳過後,他掀簾出帳,漆黑天幕上徒有一眉彎月,朦朦朧朧掩藏在雲翳之後,半顆星子也無。遙遙向著遠處的后妃營地看去,白色帳頂綿延百米,他沒有想過,有一日,竟會離母親如此之近。

    將桐木琴背在背上,獨自一人向遠處走去,偌大營地寂靜得嚇人,走到後宮營地時,摸索許久才在一個營帳外駐足,用暗藏的小刃微微劃開了個口子,藉著裡頭的燈火清楚看到躺在軟榻上閉目小寐的太后。

    跟記憶中那站在賢邸堂外頭戴鳳冠的女人相比,此時的她顯得蒼老了許多,一雙微闔的目上隔著這麼遠距離仍能看到無法掩飾的皺紋,面容雖安穩卻疲態倍生,公儀鈺佇立在帳外,久久都不會抬步。

    這個女人,生下自己後就棄之不顧了,她心中是國仇家恨,是這天下,她想用權勢與高貴來彌補家族受過的傷害,甚至不惜放棄了至親骨肉與至愛的男人,她就這麼躺在自己面前,卻竟然陌生得不像樣子。

    王妍眠得極淺,就是在夢中也感受到一絲不安,猛然睜開眸子向外望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坐起身來,身邊的宮人倒了熱茶給她安神,她卻擺手屏退,三步並作兩步地撩簾踏出帳外,公儀鈺心中一驚,連忙將面罩帶上轉背離去,卻還是被王妍一聲喝住。

    「誰在那?」

    公儀鈺頓時一愣,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妍心中生疑,一步步向這他身後走過來,絹絲繡鞋的底兒極薄,踩在地上有幾分微涼,王妍越靠越近,終於走到身後開口道:「你是什麼人?」

    公儀鈺單手扶著背後的桐木琴,靜靜立於秋夜之中,驚為天人的容貌此時被面罩掩去,只露出一雙惑人的眸子,卻籠上一層淡淡月芒,帶著清淡卻揮之不去的憂鬱,清冷如簷上寒霜。

    他轉過身來,十分謙卑地低下頭,淡漠而立,平靜地道:「臣是聖上今日收留的琴師,因為不熟悉路,無意衝撞了這位主子,還請主子恕罪。」

    這個人,和鈺兒竟是如此的相似,高挑修長的身形,一雙狹長的瞳眸,方才隔著夜色乍一望去,幾乎就是一個人。王妍掩下方才呼之欲出的心跳,斂了斂神容,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鈺兒那玩世不恭的性子,和眼前此人的氣質實在是相差萬分,她的鈺兒自幼嬌慣,愛鬧愛嬉笑,又怎會清冷如斯。

    她靜靜地望著他,猶有一絲不甘地皺起眉:「虞王宮的行帳之中,何必鬼鬼祟祟帶著面罩?」

    「臣既非守衛的兵士,也非宮中內監,在行帳之中行走難免撞見後宮妃嬪主子,害怕生出間隙之言,所以掩面以示禮敬。」年輕男子的聲音極為清冷,靜靜地流瀉而出,不帶一點情緒。

    光影疏微,王妍凝著他,明知眼前之人不是,眼眸裡還是鮮少地泛起了微微光澤,不知想到了什麼傷心之事,沉吟不語,寒風吹過,竟咳嗽起來。

    公儀鈺心中一酸,良久卻還是按捺下去。

    聽身後宮人拿了披風出來道:「太后保重身體。」才佯裝驚詫地俯下身去:「臣不知是衝撞了太后,實在有罪。」

    「你起來吧。」王妍掩了掩唇,竟是難得的平和,「畢竟是虞王宮的行帳,出入不比外頭,不要胡亂走了,這裡是後宮妃嬪們的營地。」

    「謝太后不怪之恩。」公儀鈺站起身來,微微一頓,禮貌地俯身一拜告辭想要離去,轉過身去聽到王妍再次撐不住地咳喘起來,腳下步子一頓,躬身道:「夜涼風疾不比夏夜,營地敞露,太后娘娘出來記得穿上風衣帶上風帽,當心受涼了。臣……臣無意衝撞,告退了。」

    王妍微微一愣,瞬間抬眸,卻看到年輕男子離去的背影,想起方才話語不禁仍舊杵在原地,身旁侍婢輕喚:「太后?太后?」

    卻沒有一絲半點反應。

    她唇角綻開,唇邊的細紋顯露無疑,聲音卻如彌蒙霧氣:「鈺兒如今……也該這麼大了吧?」

    她心中微微一歎,夜涼風疾,有多久無人真正語出關心地對她說過這般話語,若是她的鈺兒對她所說,她該何其滿足,那孩子……終歸還是會憎恨她的吧?

    月光照射在公儀鈺的一身衣袍上,流瀉|出瑩白的光澤。有些話哽咽在喉始終無法說出,他的指尖撫過桐木琴,竟在那桐木上留下一道鮮明印記,目光恍若深海一般的沉寂和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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