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言情小說 > 追憶似水年華

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6)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門外的那個穿制服僕役,衣著華麗,身體修長瘦削。我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等待著侯爵夫人下樓來。他木然不動,而且木然不動上面又加上一層悲悲切切的神色,因為他的兄長都已離開了旅館去尋找更光輝燦爛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這塊異鄉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獨。

    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終於來到。照應她的車輛,服侍她上車,大概應當屬於這個僕役職能的一部分。可是他也知道,一個隨身帶著僕役的人,是由自己的僕役來侍候的,而且一般來說,這種人在旅館裡給的小費很少,聖日耳曼老區的貴族們就是如此行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同時屬於這兩種人。於是這株灌木僕役得出結論,他對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憑旅館侍應部領班和侯爵夫人的貼身女僕將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當,而他自己仍然在那裡憂傷地夢想著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艷羨的命運,保持著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動。

    我們啟程。繞過鐵路車站以後不久,便走上一條鄉間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園圃間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路兩旁均為耕過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這條小路像貢佈雷的小路一樣熟悉而親切。耕地中間,不時可見一株蘋果樹。蘋果樹上確實已經沒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為我又認出了那無法模擬的樹葉。那大大的葉子,有如婚禮結束後台階上的地毯,剛剛被紅撲撲的花朵那白緞長裙的拖裾踏過。

    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裡買上一枝蘋果樹枝,然後在它那花朵前度過一整夜啊!花朵放出同樣的乳白色的**,將其飛沫又撒在葉芽上。似乎賣花商人對我十分慷概,出於創造性的趣味,亦出於巧妙的對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間,每邊都加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紅色花苞。我久久凝望著這花朵,吩咐將花放在我的燈頂上,直到黎明給花朵送來了曙光,我常常還在望著它們。在巴爾貝克,黎明大概也同時放出這曙光的吧?我在想像中極力將這花朵帶回這條路,讓這花朵大量增加,將它鋪滿已準備好的畫布上那準備好的框架。邊框便是那些園圃。園圃的圖案,我已牢記在心。我是多麼希望,也應該,在春天懷著天才美妙的熱情,以其各種色彩覆蓋住其畫稿時,有一天重見這一切啊!

    上車之前,我已經構思了大海的畫面。我要去尋找這畫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的陽光」下的這一畫面。而在巴爾貝克,在那麼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遊艇構成的俗氣的插花地之間,我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畫面,是我的夢幻接受不了的畫面。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到了一處海濱的高處,當我從樹木的枝葉間依稀望見了大海時,這麼遠,那些將大海移到大自然與歷史之外的細節,自然都消逝了。我望著大海的波濤,可以盡情地想像,勒貢特·德·利爾在《俄瑞斯忒斯》1中給我們描繪的正是這樣的波濤。那時,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長髮勇士,「猶如食肉飛禽黎明時飛過」,「以十萬船槳拍打著轟鳴的浪濤」2。反過來,我距離大海又不夠近了,我似乎感到大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動的,我再也感覺不到在那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機,如同一幅畫在樹葉間展現出的一片色彩。此時大海顯得和天空一樣單薄,只不過比天空顏色更深罷了——

    1埃斯庫勒斯的三部曲是這個標題:但勒貢特·德·利爾從此汲取靈感寫成的悲劇,劇名則叫《復仇三女神》。此劇於1873年1月6日首次在奧代翁劇場上演,劇本於當年出版。

    2這是劇中人道爾迪比奧斯說的話。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見我喜歡看教堂,便向我許諾說,我們以後要去看這個,要去看那個,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維爾的教堂。她說那個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籐之中」,說著作了一個手勢,似乎很有興味地將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麵包在看不見而十分優美的枝葉之中。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作出這種描寫性的小小的動作,時常用很準確的字眼將一處古跡的誘人和特別之處表述出來,總是避免使用技術性的詞彙。但她無法掩飾,對她所談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親的一座城堡中長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區有些教堂與巴爾貝克周圍的教堂為同一式樣。那座城堡是文藝復興時期建築最完美的楷模,而她對建築竟然沒有產生興趣,她似乎極力在為自己辯解。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正的博物館。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裡彈過琴,拉馬丁在那裡朗誦過詩作,整整一個世紀的著名藝術家都在那裡,在她家的紀念冊上寫出感想,寫過和諧的樂章,畫過速寫。因此,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出於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謙遜,或缺乏哲學精神,對她自己掌握的對所有各種藝術的知識,只賦予這種純物質的來源,最後也就顯得似乎將繪畫、音樂、文學和哲學均視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護清單的古建築中長大、受最最貴族式教育熏陶的一位少女的特權了。人們似乎有這樣的印象,對她來說,除了她繼承下來的畫以外,就沒有別的畫。她戴的一條項鏈,垂到長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歡,她感到十分高興。在提香為她的一位曾祖母繪製的肖像上,就有這條項鏈。這條項鏈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家族。這樣就可以肯定這是真品了。不知怎樣買來的畫克裡索斯的畫,她聽都不愛聽,事先就確信不疑那肯定是贗品,根本不想看。我們知道她本人也畫一些花卉水彩。外祖母曾經聽人吹捧過這些作品,就與她談起這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出于謙虛轉了話題,倒也沒比對恭維已經司空見慣的相當有名氣的藝術家流露出更多的驚訝和快樂。她只是說,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雖然畫筆下的花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至少畫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當人們不得不仔細注視以求臨摹得很像時,對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厭的。但是在巴爾貝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給自己放了假,好讓自己的雙眼得到休息。

    外祖母和我,見她甚至比絕大部分資產階級都更持「自由派」見解,真是驚訝萬分。人們對驅逐耶穌會士感到憤慨,她很迷惑不解。她說一直是這麼做的,甚至王政時代,甚至在西班牙,也是如此。她捍衛共和,只在下列情況下才譴責共和國的反教權主義:「我想去望彌撒,人家阻攔我;我不想去,人家非強迫我去。我認為這二者都一樣糟糕。」她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來:「喲!今日的貴族,這算什麼玩藝!」「在我看來,一個人不勞動,簡直一錢不值。」說不定就是因為她感覺到人家從她嘴裡擷取諷刺挖苦、味道醇厚、難以忘卻的東西,她才這麼說的。

    我們很尊重一些人的聰明才智,採取謹慎而又小心翼翼的不偏不倚態度拒絕譴責保守主義者的想法。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正屬於這種人。我外祖母和我,經常聽到她坦率地表達一些很先進的見解——不過,還沒有先進到贊同社會主義的地步。社會主義是她的眼中釘,我們幾乎認為,在各種事情上,真理的尺度和典範都在她身上了。當她對自己的提香的畫,她的城堡的廊柱,路易-菲利浦談話的幽默發表評論時,真是她說什麼我們信什麼。

    但是,那些談起埃及繪畫和伊特魯立亞1銘文來令人著迷的學識淵博的學者,談起現代作品來可就太平常了。我們不得不自忖,對於他們擅長的那些學問,是否我們估價太高,因為他們對波德萊爾的研究很簡單,平平常常,而他們對現代作品的研究就連這種平平常常都顯不出來。當我就夏多布里昂、巴爾扎克、維克多·雨果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提問時——往昔她的父母全接待過這些人,她自己也隱約見過他們——她嘲笑我對這些人十分佩服。像她剛剛對一些貴族大老爺或一些**家講一些挖苦的話一樣,也對他們講上一些挖苦的話。她對這些作家品評很苛刻,說他們正是缺少下列的優秀品質:謙虛,不自我炫耀,滿足於一種樸實的藝術,恰到好處而不再多加一筆,避免口若懸河以顯得可笑。隨機應變,總之,缺少那些判斷適度,簡單樸素的品格。人們告訴她,一個真正有價值的人會達到具有這些品格的高度。看得出來,她毫不猶豫將一些人放在這些作家之上。也說不定那些人由於具有這些品格,確實能勝過巴爾扎克、雨果、維尼式的人物,或在一間客廳裡,一次學會上,一次大臣會議上,能勝過莫萊2,馮塔那3,維特羅爾4,貝索5,巴斯基埃6,勒布倫7,薩方迪8,或達呂9——

    1(前)伊特魯立亞為意大利古地區名。

    2莫萊伯爵(1781—1855),參加過第一帝國政府,後擁護七月王朝,1836—1839年任路易-菲利浦政府的首相。

    3馮塔那(1757—1821),曾擁護法國大革命,但又被革命暴力嚇破了膽。為重建帝國的倡導人之一。「百日事變」時,他沒有響應拿破侖的召喚,因此得到路易十八的青睞,曾任國務大臣。

    4維特羅爾男爵(1774—1854),曾在孔德反革命軍隊中戰鬥,後投到帝國一邊,但又參與了泰勒朗的陰謀活動,無論是查理第十還是路易-菲利浦都未能使他實現自己的野心,但他始終是狂熱的保皇黨。

    5貝索(1816—1880),因**活動成功先後獲男爵及公爵稱號,1851年拒絕效忠第二帝國。1871年以後,曾被任命為高師校長。

    6巴斯基埃(1767—1862),恐怖時期被關進監獄,效忠帝國和路易十八,參加過黎希留和德卡茲內閣,被路易-菲利浦任命為元老院主席。

    7勒布倫(1785—1873),七月王朝時期大為走紅,拿破侖第三接納他進了參議院,寫過不少悲劇、詩歌。

    8薩方迪伯爵(1795—1856),先後效忠於拿破侖和路易十八、查理第十、路易-菲利浦。

    9達昌(1767—1829),先擁護革命,恐怖時期被捕入獄。曾為拿破侖勇敢作戰。1819年成為法蘭西元老院成員。

    「這就像司湯達的小說一樣。你好像很佩服司湯達,可你如果用這種語氣與他談話。那就會叫他大吃一驚了。我父親在梅裡美先生——至少這一位是個天才人物——家裡經常見到司湯達,他常常對我說佩耶(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風趣,叫人簡直無法相信他會寫出那樣的書。再說,你大概也看到了,德·巴爾扎克先生對他極度讚美時,他是怎樣聳肩膀來回答的。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是出身高貴的人。」

    所有這些偉人,她都有他們的真跡。她的家庭與這些人有過這樣特殊的關係,她以此自誇,似乎認為與像我這樣未能與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輕人相比,她對這些人的評論更為正確。

    「我認為我可以談論他們,因為他們常到我父親家裡來。正如很有風趣的聖伯夫所說,有關這些人,應該相信就近看見過他們而且能夠對他們的價值作出更正確的評價的人。」

    有時,馬車在耕地之間走上一條上坡路,我們對田地感受更真切,上坡路給田地加上了真實的印記。像從前某些大師給自己的畫幅添上一朵珍貴的小花一樣,也有幾株猶豫不決的矢車菊,與貢佈雷的矢車菊十分相像,追隨著我們的馬車。很快,我們的馬匹就把這些矢車菊甩在後面了。但是,再走幾步,我們又遠遠看見另一株在等待著我們,早在草從中、在我們面前豎起了它那藍色的小星。有幾株更大著膽子走過來,立在路邊。於是,這些矢車菊,與我遙遠的回憶和家養的花朵一起,形成了一片星雲。

    我們下坡,向海岸走去。這時我們會迎面遇到步行、騎自行車、坐著蹩腳的車子或者坐著馬車上坡的姑娘。她們是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們與田間的花朵又不相像,因為每一個姑娘都顯示出某種特有的東西,這種特有的東西在另一個姑娘身上是沒有的。這就使得這一個姑娘在我們心中激起的**,與她的同類在一起,是不能得到滿足的。某一個田莊姑娘趕著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車上,某一個小鋪掌櫃的女兒在散步,某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姐坐在敞篷四輪馬車的折疊式座席上,對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絲一側獨自散步時,曾懷著幻想,希望有一個村姑經過,我將她擁在自己的懷裡。一天,布洛克告訴我,這種幻想並非是什麼與我身外的任何事情都絲毫不相符合的想入非非。人們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隨時準備實現同樣的幻夢。這一天,布洛克自然為我開闢了一個新時代,對我來說,改變了生命的價值。可我現在病魔纏身,從不單獨外出,我是注定永遠也無法與她們了。一個監獄中或醫院中生下的孩子,長時期以來,一直認為人的機體只能消化乾麵包和藥,當他忽然獲悉桃子、梨子、葡萄並不僅僅是田野的裝飾品,而是鮮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時。該是多麼興高采烈,歡喜若狂!即使看守他的獄卒或他的看護不許他去採摘這些美麗的果實,對他來說,世界也顯得更加美好,生活也顯得更寬厚了。我就像這個孩子一樣。當我們知道,在我們身外,現實與**相符,即使對我們來說,這**已無法實現,在我們看來它也更為美好,我們會更加有信心地依傍著它。我們會懷著更大的快樂想到,假設這種**得到了滿足,那該是怎樣的生活!當然要做到這一點,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能夠暫時從我們的思想中排除那個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礙。正是這個障礙,使我們的這個**無法得到滿足。自從我知道可以親吻從身旁經過的美麗姑娘的雙頰那一天開始,我對她們的內心活動就變得十分好奇起來,這個宇宙對我也顯得更有興味了。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飛快奔弛。我剛剛來得及看清迎面走來的那個少女。然而人的美與物的美不一樣,我們感到這是一個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識到了的、有意識的美。她的個性,她那隱約可見的心靈,她那我不瞭解的意願,剛剛在她那並不專注的目光深處——轉瞬間,這目光成了與為雌蕊準備的花粉完全相仿的神秘物——形成一個大大縮小了的、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從自己的肉心湧出一種尚為雛形的**,模模糊糊,很小很小,這個**就是:在她的思想沒有意識到我這個人,我沒有妨礙她的**向別人奔去,我沒有停駐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讓這個姑娘走過去!可是我們的馬車走遠了,那美麗的姑娘已經在我們身後。她對我沒有產生任何構成一個人的概念,她的明眸剛剛看到我,就已經把我忘記了。是不是因為我只是對她瞥過一眼,才覺得她如此美貌呢?很可能。疾病或貧困使我們不能遊歷某一國度;此生所餘時日無多,這時日已經黯然失色;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邊停留,很可能也不會再度與她重逢,這一切都頓時賦予她一種魅力,與上述那個國度,那些時日所具有的魅力相同。這是我們注定要失敗的戰鬥。所以,如果沒有習以為常這個因素的話,對於每時每刻都受到死亡威脅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來說,生活會顯得十分甜美。其次,在這樣的路遇中,一般來說,過路女郎的風韻與很快交臂而過緊密相關。對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產生**,這種**導致的想像翻騰起來,不受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到的現實的限制。儘管夜幕降臨,馬車飛快奔馳,在鄉村,在城市,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像古代大理石像一般為將我們帶走的快速所摧殘;也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受到將它吞沒的黃昏的摧殘。而這黃昏,在每一個路口,從每一家店舖的深處,無不向我們的心射來美神的箭矢。遺憾更挑起我們的想像力,我們的想像又給那轉瞬即逝的、殘缺不全的過路女子添加了許多東西。我們有時真想自忖,在這世界上,美神是否正是添加的這一部分,而不是別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車,得以與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談,說不定她皮膚有什麼毛病會使我幻想破滅,而從車上,我則沒有看清那個毛病(於是,一切要進入她的生活的努力,我都立刻覺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設。我們已經看到向未知展開的道路,丑一攔住路,便把那些假設都縮小了)。說不定她只說一句話,微露笑靨,就能給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啟示,數目字,使我能領會她臉上的表情和她舉止的含義,而這一切立刻都會變得平淡無奇。這是可能的。有一陣,我與一個十分嚴肅的人在一起,儘管我找出千百個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無法離開。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從未像那些日子裡遇到的女郎那樣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爾貝克以後數年,在巴黎,我與父親的一位朋友坐馬車兜風,夜色朦朧中看見一個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個人就活一輩子,因為得體不得體的原因而丟掉這份幸福,未免太不講道理。我於是沒有道歉便跳下了車,開始追蹤那個素未謀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兩條街。到了第三條街,才又找到她的蹤影。最後,在一盞街燈下,我氣喘吁吁地與年老的維爾迪蘭太太撞了個滿懷。原來是她!這個人,是我到處避之不及的!她又驚又喜,大叫道:「啊呀,跑著追我,為的是向我問個好,這個可太客氣了!」

    這一年,在巴爾貝克,每逢這一類的相遇,我就對外祖母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我頭痛得厲害,最好我一個人步行返回。她們不肯叫我下車。這樣,在我準備就近看個仔細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這個美麗的姑娘(比一處古跡還要難找得多,因為她無名無姓,又是活動的)。不過其中有一個,碰巧又從我眼前經過,當時的情形,我認為是可以如願以償與她結識的。

    那是一個賣牛奶的女郎,她從田莊來,給旅館送增購的奶油。我想,她也認出了我,而且她確實也非常專注地望著我,大概這種專注只是由於我對她的專注使她感到驚異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絲近中午時分來拉開窗簾,她交給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館裡給我的一封信。我在巴爾貝克一人也不認識。我毫不懷疑這信是那個賣牛奶女郎寫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貝戈特的信。他從這裡路過,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覺,就給我留了這封熱情的短箋。開電梯的人給這封信寫了一信封,我還以為那是賣牛奶女郎的字跡。

    我失望極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貝戈特一函確實更為難得,更是一種恭維,也絲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賣牛奶女郎所寫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上遠遠瞥見的姑娘們來,就是這個姑娘,我也沒有多見幾次。一個個看見這些姑娘,又一個個失去這些姑娘,使我更加煩躁不安,我覺得那些告誡我們節欲的哲學家們確實很明智(萬一他們肯談到人的**的話。因為這是唯一能給人留下焦慮的**,適用於未知的意識。設想哲學肯談論對財富的**,那恐怕太荒謬了)。不過我準備對這種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斷,我心想,這些巧遇使我覺得這個世界更美了。這個世界要叫所有的鄉間小路上開起既不尋常又尋常的花朵來,是每日轉瞬即逝的珍寶,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穫。種種偶然的情形可能不會經常重演,正因為偶然才使我無法受益,這又賦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夠在別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過,也許我這樣希望的同時,就已經開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個自認為漂亮的女人身邊這種人**所具有的純個人性質。我認為能夠人為地使這種**產生,僅從這一點來說,我已經暗暗承認這種**的虛幻了。

    那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帶我們去克拉克維爾,她對我們說過的、爬滿常春籐的教堂就在這裡。這教堂建在一個小丘上,俯瞰著中世紀的小橋。我的外祖母以為讓我一個人參觀這一古跡我一定會很開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議,她們到糕點鋪去嘗嘗點心。這鋪子就在廣場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門面古色古香,猶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們約定,我隨後去那裡與她們會齊。她們將我留在一片綠蔭前。在這裡,要認出一所教堂來,一定要花些力氣,才能叫我更確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確實,當人們以本國語譯成外國語或外國語譯成本國語的形式強制學生將句子的意義從他們熟悉的形式中剝離出來的時候,往往他們會更具體地抓住句子的意思。與此相同,平時,當我站在叫人一見了就辨認得出來的鐘樓面前時,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時時借助於這個概率才不至於忘掉這裡,這個茂密的常春籐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頂大玻璃窗,那裡綠葉隆起,是因為那裡有一個廓柱的突起部分。這時,微風吹過,好似一抹陽光,顫抖而蕩漾的伴流穿過會動的大門,那大門便也顫動起來。葉子如洶湧的波濤,一個擠著一個。花草組成的正面,震顫著,將波瀾壯闊的、受到撫慰的、漸漸消失的巨柱統統捲走。

    我離開教堂時,在古老的小橋前看見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為那天是星期日,她們精心梳妝打扮,站在那裡,與過路的小伙子搭話。有一個個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橋沿上,雙腿懸空,面前有一小缸,裡面全是魚,很可能是她剛剛釣上來的。她穿得沒有別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種權勢高出她們一頭,因為她們跟她說話,她幾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嚴肅,更有意志力。她膚色深棕,雙目柔和,但對周圍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狀優雅而可愛。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膚上,也可以勉強相信我的雙唇是跟隨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觸及的,並不僅僅是她的軀體,還有活在她軀體中的心。而與心接觸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種進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喚起一個想法。

    這個美麗的釣魚女郎,她那內心似乎仍對我關閉著。就在我根據折射的跡象瞥見我自己的影像在她那目光的鏡子裡飛快地反射出來以後,我仍然懷疑,我是否已經進入她的內心。這折射的跡象對我十分陌生,似乎我進入一條牝鹿的視野。我的雙唇從她的雙唇上得到快感,這對我還不夠,我還要給她的雙唇以快感。同樣,我希望進入她內心的,在那裡停駐的對我的想法,不僅僅給我帶來她的注意,而且還有她的欽佩,她的**,要迫使她記住我,直到我能與她重見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會時間。我已經感到姑娘們見我如此呆立在那裡,已開始笑起來了。我口袋裡有五個法郎。我掏出這五個法郎來。為了使她聽我說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這個硬幣在她眼前放了一會,然後才向這個美麗的姑娘解釋我委託她辦的事:

    「看來你像是本地人,」我對釣魚女郎說,「你能熱心幫我跑一趟嗎?必須到一個點心鋪子門口去,據說這店舖在一個廣場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裡有一輛馬車在等我。再等一下!……為了不致混淆,你就問這是不是德·維爾巴裡西斯侯爵夫人的馬車。此外,你要看清楚,這輛馬車有兩匹馬。」

    我就是想讓她知道這些,以便她對我產生很深的印象。當我道出「侯爵夫人」和「兩匹馬」這幾個字以後,突然感到極大的平靜。我感覺到釣魚女郎會記得我,想與她重逢的**也伴隨著對於再不能與她重逢的恐懼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覺得剛才已經用肉眼看不見的嘴唇觸及了她的內心,而且我很討她的歡喜。這樣強佔她的精神,這種非物質性的佔有,也與佔有**一樣,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們下坡,朝於迪邁尼爾駛去。驟然間,我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幸福。自貢佈雷以來,我並不常常有這種幸福感,這與馬丹維爾的鐘樓賦予我的幸福頗相類似。但是這一次,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們所循的驢背形馬路縮進去的地方,我剛剛隱約看見了三株樹木,大概是一條林蔭道的入口,構成了我並非第一次見到的圖案。我無法辨認出這幾株樹木是從哪裡獨立出來的,但是我感到從前對這個地點很熟悉。因此,我的頭腦在某一遙遠的年代與當前的時刻之間跌跌撞撞,巴爾貝克的周圍搖曳不定,我自問是否整個這一次散步就是一場幻覺,是否巴爾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過的地方,是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就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而這三株老樹,是否就是從你正在閱讀的書籍上面抬起雙眼來時重新找到的現實。它向你描繪出一個環境,人們最後會以為自己確實置身於這個環境之中了。

    我凝望著這三株樹,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頭腦感覺到它們掩蓋著某種東西,我的頭腦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遠,我們伸直了胳膊,手指頭也只能碰著那物件的封套,而一點沒抓住那物件一樣。這時,我們稍事休息,再使一個猛勁伸出胳膊去,極力達到更遠的地方。但是對我來說,要讓我的思想能這樣集中起來,使一個猛勁,我必須獨自一個人才行。就像我離開父母到蓋爾芒特一側去散步那樣。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能夠躲開!

    可能我那麼做就好了。我辨認出了這種快樂,確實,它要求某種就思維而進行思維活動。與這種活動相比,使你放棄這種活動的那種慵懶舒適看來就很平庸了。這種快樂,其對像只能預感到,我要自己為自己去創造。我只感受過難得的幾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覺得,這中間發生的事情無關緊要,只要賴之以這每一件事實,我都可以開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會,我將手放在眼前,為的是能夠閉上眼睛,而又不要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所察覺。我坐在那裡,什麼也不想,然後從我用更大的力氣集中起來的思想中,向三株樹的方向再往前一躍,或者更正確地說,往我內心的方向一躍。在這個方向的盡頭,我在內心看見那三株樹。我重又感到在那樹後還是那個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無法拉到自己身邊來。隨著馬車的前進,我看見這三株樹都在靠近。從前,在什麼地方,我曾經注視過這三株樹呢?在貢佈雷周圍,沒有哪一個地方有這樣開始的一條林蔭道。三株樹使我憶起的名勝,在有一年我與外祖母一起去洗礦泉浴的德國鄉間,也沒有位置。是否應該相信,它們來自我生活中已經那樣遙遠的年代,以至於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記憶中完全抹掉,就像在重讀一部作品時突然被某幾頁深深感動,自認為從未讀過這幾頁一樣,這幾株老樹也突然從我幼時那本被遺忘的書中單獨遊離出來了呢?難道不是正相反,它們只屬於夢幻中的景色?我夢幻中的景色總是一樣的,至少對我來說,這奇異的景觀只不過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夢中的客觀化罷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麼為了探得一個地方的秘密,預感到在這地方的外表背後有什麼秘密,就像我在蓋爾芒特一側經常遇到的情形一樣;要麼是為了將一個秘密再度引進一個我曾想渴望瞭解的地方,但是,見識這個地方的那天,我覺得這個地方非常膚淺,就像巴爾貝克一樣,這幾株老樹,難道不是前一夜一個夢中游離出來的一個全新的影像,而那個影像已經那樣淡薄,以致我覺得是從更遠的地方來的嗎?抑或我從未見過這幾株樹,它們也像某些樹木一樣,在身後遮掩著我在蓋爾芒特一側見過的茂密的草叢,具有跟某一遙遠的過去一樣朦朧、一樣難以捕捉的意義,以致它們挑起了我要對某一想法尋根問底的**,我便認為又辨認出某一回憶來了?抑或它們甚至並不遮掩著什麼思想,而是我視力疲勞,叫我一時看花了眼,就像有時在空間會看花眼一樣?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這期間,幾株樹繼續向我走來。也可能這是神話出現,巫神出遊或諾爾納1出遊,要向我宣佈什麼神示。我想,更可能的,這是往昔的幽靈,我童年時代親愛的夥伴,已經逝去的朋友,在呼喚我們共同的回憶。它們像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將它們帶走,要求我將它們還給人世。從它們那簡單幼稚又十分起勁的比比畫畫當中,我看出一個心愛的人變成了啞人那種無能為力的遺憾。他感到無法將他要說的話告訴我們,而我們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兩條路相交叉,馬車便拋棄了這幾株樹。馬車將我帶走,使我遠離了只有我一個人以為是真實的事物,遠離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馬車與我的生活十分相像——

    1諾爾納是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的命運之神。

    我看見那樹木絕望地揮動著手臂遠去,似乎在對我說:「你今天沒有從我們這兒得悉的事情,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們從小路的盡頭極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們墮入這小路的盡頭,我們給你帶來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個永遠墮入虛無。」確實,雖然以後我又一次體會到剛才這種快樂和焦慮,雖然有一天晚上——已為時過晚,而且永遠不再來——我非常懷念這種快樂和焦慮,可是我到底沒明白這些樹想給我帶來什麼,也不知道我從前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待馬車再次改變方向,我背對著大樹,再也看不見大樹的時候,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我為什麼面帶沉思,我當時心裡真是十分難過,似乎我剛剛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剛剛死去,我背棄了一位死者或者沒有認出一位天神來。

    該想到歸去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大自然頗有欣賞能力,比我外祖母更為冷靜。甚至除了博物館和貴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認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純樸而壯麗的美。她吩咐車伕走通往巴爾貝克的老路。這條路來往的人很少,兩旁種著老榆樹,叫我們看上去歎為觀止。

    我們一旦得知有這條老路,以後出去時,總要走這條路,除非去時我們已走過這條路,返回時,為了換換花樣,我們才走另一條路,穿過尚特雷納和岡特盧的樹林。林中,無數小鳥就在我們身邊相互應答,但是我們看不見小鳥在哪裡,使人產生與閉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寧靜印象。我就像普羅米修斯被鎖鏈拴在山巖上一樣被緊緊拴在我的折疊式座席上,傾聽著我的俄刻阿尼得斯1。純屬偶然,我望見一隻小鳥從一片樹葉跳到另一片樹葉底下,表面看上去它與這合唱似乎沒有多大關係,以至於我覺得從這個跳躍的、吃驚而又沒有眼神的小小軀體上,看不出來為何要來這個大合唱——

    1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與忒堤斯的女兒,海洋中的女神,相傳有三千個。在埃斯庫勒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她們構成合唱隊,對英雄的痛苦表示無限同情。

    這條路與人們在法國遇到的許多這一類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後下坡很長。當時,我不覺得這條路有什麼迷人的地方,只是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興。但是後來,對我來說,這條路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一條道路開頭的一段。我後來散步時或旅行中經過的所有與此相像的道路,無法延續下去,都立刻與它連接起來,借助於它,能夠與我的心即刻相通。馬車或汽車一踏上這樣的路,似乎是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走過的那條路的延續,就像剛剛過去的事情支撐我現在的意識一樣,我在巴爾貝克附近出遊的那些下午產生的印象便立刻來支撐我的意識(這中間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時,樹葉散發著芳香,薄霧在緩緩升起,即將抵達的村莊後面,可在樹木之間依稀望見落日的餘暉,似乎那裡便是我們的下一站,樹木蔥鬱,距離遙遠,當晚是到不了的。現在我在另一個地區,在一條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滿了與那時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覺:自由呼吸,好奇,懶散,有胃口,歡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來的印象與此刻的印象連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強,更加濃稠,成為一種特殊的快樂類型,幾乎是一種生活框架,後來我很難得有機會再次遇到。但是在這個框架之中,喚起回憶便在具體物質感受的現實之中注入了相當大一部分回憶的、想像的、難以捕捉的現實,在我經過的這些地區裡,除了一種美感以外,又叫我產生希望從此永遠在這裡生活這種轉瞬即逝而又狂熱的**。有多少次,只是因為聞到了樹葉的芳香,便憶起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面的折疊式座席上,與盧森堡親王夫人擦肩而過時,親王夫人從自己的馬車上向她致意,憶起回到大旅社進晚餐的情景。這一切都如同難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而這種幸福,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再次還給我們。人的一生中只能領略一次!

    常常,我們未返回,太陽就已落山。我將天上的月亮指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靦腆地背誦出或夏多布里昂,或維尼,或維克多·雨果的美麗詩句:「它將憂鬱的古老秘密撒下來」,1或「像迪亞娜在泉邊那樣哭泣」2,或「暗影如新婚之夜,莊重而崇高。」3

    「你覺得這些詩句很美,是嗎?」她問我,「『天才』,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告訴你吧,我看見人家現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總感到很奇怪。而這些先生的朋友們,雖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們的長處,卻也首先拿這些事情開玩笑。從前不像現在這樣濫用天才這個詞。如今,如果你對哪一個作家說,他只有些才華,他會把這當成是一種污辱。你剛才給我背誦了夏多布里昂先生關於月光的一個長句子,我可反對,我有我的道理,你馬上會明白。夏多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親家裡來。單獨跟他相處時,他非常令人愉快,因為這時他很純樸,逗人開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開始裝腔作勢,變得十分可笑。在我父親面前,他宜稱是他將辭職書摔到了國王的臉上,並且指導教皇選舉會。他忘了,是他親自托我父親去向國王求情再次啟用他,我父親也曾親耳聽到他對選舉教皇發出那些瘋狂的預言。關於這個頗有名氣的教皇選舉會,應該聽聽布拉加斯先生的話,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樣的人4。至於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關於月光的那幾句話嘛,在我們家完全成了一種負擔。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時,如果有新來乍到的客人,總是建議他晚餐後帶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換換空氣。待他們回來時,我父親一定會把客人拉到一邊,對他說:——

    1這是夏多布里昂在《阿達拉》中的詩句。

    2這是維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數第二句。

    3這是維克多·雨果《世紀傳說》中《沉睡的布茲》中的詩句。

    4教皇列昂十二世於1829年去世。當時夏多布里昂為駐羅馬大使,對選舉新教皇極為關切。德·布拉加斯當時為駐拿不勒斯大使,對選舉新教皇亦極關切。最後是紅衣主教卡斯蒂格裡奧尼當選,成為教皇庇護八世。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