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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 地名:地方(8) 文 / 馬塞爾·普魯斯特

    確實,我不相信他的話,我感到這些話是臨時編造出來的,是隨說隨編出來的。他「以凱爾」的名義起誓,也並沒有增加很大重量,因為布洛克對古希臘宗教的信仰純屬文學性質。此外,每當他激動起來,同時也希望別人為一件虛構的事實所感動時,他總是說「我向你發誓」的。與其說這是為了叫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不如說那是為了撒謊騙人而製造的歇斯底里官能享受。他對我說的話,我不相信。不過我也不怪他,因為我從母親和外祖母那裡繼承了不會懷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對於比這大得多的罪過也不懷恨。我同時也繼承了永不譴責任何人的天性。

    再說布洛克也不是絕對的壞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熱情的事情來。自從貢佈雷人種,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這樣的絕對完美無缺的人從中產生的人種似乎瀕於完全滅絕以來,我只能在未開化的、無動於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們一開口講話,那聲音便很快表明他們根本不關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種人之間進行選擇。這後一種人,只要他們在你身邊,他們就理解你,鍾愛你,感動得下淚,可是過了幾個小時又會翻臉不認人,跟你開上一個殘酷無情的玩笑。此後,他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仍是那樣善於察顏觀色、熱情可愛,立刻就能與你融成一體。相比之下,我可能還是更喜歡這後一種人,就說不喜歡他們的道德價值吧,至少喜歡與他們相處。

    「我想你的時候那種難受勁,你是無法想像的,」布洛克又說,「歸根結底,這是我身上相當猶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來了,」他冷嘲熱諷地加上一句,同時瞇起自己的雙眼,好像要在顯微鏡下為那數量極小極小的「猶太血液」定量一般。一個法國貴族大老爺,在全是**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將薩米埃爾·貝爾納或者再往前數,將聖母瑪利亞打進去。他可能也會這麼說(實際上他是不會這麼說的)。據說,萊維家族就自稱是聖母瑪利亞的後代。

    「我相當喜歡這樣從我的情感中分出這一部份來,再說這是很小的部份,這部份可能屬於我的猶太血統。」他又補充道。他道出這句話,因為他覺得道出自己種族的真相,既聰明又正直。在這同一場合,他又設法莫名其妙地減輕這真相的份量,就像那些下定決心還債,又只有勇氣償還一半的吝嗇鬼。拿出勇氣來宣佈真相,同時又在其中摻上很多歪曲真相的謊言,這種弄虛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像的更為普遍,甚至一般不這麼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緊要關頭,特別是關係到戀愛關係的緊要關頭,便給他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布洛克瞞著我在聖盧面前對我抨擊謾罵,瞞著聖盧在我面前對聖盧抨擊謾罵,這一切均以邀請我們前去作客而結束。若說布洛克開始時沒有進行嘗試以便單獨邀請聖盧,我當然不相信。看上去很可能進行了這樣的嘗試,但是沒有成功,於是有一天布洛克對我和聖盧說:

    「親愛的師兄,還對你阿瑞斯1和聖盧-昂-佈雷心愛的騎士,馴馬人,既然我在乘飛舟的默尼埃家族2帳篷附近、飛沫轟鳴的安菲特裡特3海岸上與你們相遇,二位是否願意賞光,這星期當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親家中用晚餐?」4——

    1阿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戰神,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馬爾斯。

    2可能指巧克力商人加斯東·默尼埃一家,他們的遊船《亞里安娜》號當時是很著名的。

    3安菲特裡特是海中女神,波塞頓的妻子。

    4此處布洛克模仿荷馬的筆調講話。

    他向我們發出這一邀請,因為他極想與聖盧結成更密切的關係,他希望聖盧能使他進入貴族階層。如果這個希望是我提出來的,是為我自己提出來的,那布洛克就會覺得是十足的令人厭惡的附庸風雅的表現了。這與他對我本性的一個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至少到現在為止,他不認為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樣的希望從他那裡提出來,他就覺得是他的頭腦有良好求知**的表現了,他熱切希望與某些與己不同的社會階層交往,說不定從中能找到某些文學上有用的東西。

    兒子對老布洛克說,要帶一位朋友來吃晚飯,用一種略帶諷刺挖苦的心滿意足的口氣道出這朋友的頭銜和名字:「德·聖盧-昂-佈雷侯爵」時,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強烈的震動。

    他大叫起來:

    「德·聖盧-昂-佈雷侯爵!啊!他媽的!」對他來說,使用罵人的話,那是對人最高敬重的表現。

    他向兒子投過讚美的一瞥:兒子竟能結交上這樣的人!那目光意味著:

    「他真叫人大吃一驚。這個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嗎?」

    這目光使我的夥伴快樂不已,好比每個月給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錢一樣。布洛克在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親將他當成不走正道的人,因為他靠崇拜勒貢特·德·利爾、埃雷地亞1和其它「游手好閒的人」過活。可是他跟聖盧-昂-佈雷結交上了,後者的父親曾是蘇伊士運河公司董事長啊!(啊!

    他媽的!)這可是「無可爭議」的成果啊!——

    1這是布洛克最佩服的兩位蒙巴那斯派詩人。

    因為怕把立體鏡弄壞了,將立體鏡留在了巴黎,現在人們更加感到遺憾。只有布洛克父親一個人掌握了使用這立體鏡的藝術,至少他有權使用。再說他也難得用一次,非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貴客上門設華宴的日子。所以,觀看立體鏡表演的人,覺得這是特殊禮遇,是對上賓的優待;而組織表演的主人,則產生了威信,與天才產生的威信相彷彿。即使風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親自拍攝的,這個鏡是他自己發明的,那威信也不會比這更高。

    「昨天你沒有得到邀請去所羅門家嗎?」人們在家中這樣談論。

    「沒有,我沒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麼名堂?」

    「排場很大,立體鏡,全套玩藝。」

    「啊,如果有立體鏡,我很遺憾,據說所羅門將立體鏡拿出來示人時,非同尋常。」

    「有什麼辦法!」布洛克先生對兒子說道,「不應該同時把什麼都給他,這樣,他就總是還有點什麼東西欲求不得。」

    從父愛出發,並且想打動他的兒子,他確實想到要把那儀器弄來。但是「具體時間」不夠,或者更正確地說,人們以為時間不夠。不過,我們不得不將晚餐的時間推遲,因為聖盧走不開,他在等一位舅舅,這舅舅將來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邊過四十八小時。這位舅舅非常熱衷於體育鍛煉,尤其熱衷於長途步行,他要從他在鄉間度假的那個城堡,大部分步行走來,在農莊過夜,所以他何時抵達巴爾貝克是說不准的。聖盧不敢動,我這位朋友每天給他的情fu發的電報,甚至都委託我去電報局所在的安加維爾發出。

    他們等待的舅舅名叫巴拉麥德,他從自己的祖先西西里親王那裡繼承下來這個名字。後來我在閱讀歷史著作時,遇到這個名字——有人說是真正古老的名字——屬於中世紀意大利及法國南部某些城市的某某最高行政長官或某某教會之長1,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漂亮招牌。這個名字一直留在這個家族中,代代相傳,從梵蒂岡辦公室直傳到我的朋友的舅舅那裡。有的人因為沒有錢,無法成立勳章館,美術館,便去追求古老的姓名(地名,像一張古老的地圖,一張騎士照,一個招牌或一個普通人姓名那樣有文獻意義又有地方色彩;受洗禮的名字,在美妙的法蘭西文字結尾音節中震盪著,叫人聽得出來舌頭有毛病。某地居民俗氣的語調,發音不正確,我們的祖先正是按照這些使拉丁詞和撒克遜詞發生了持久的變化,這些變化後來又成為語法了不起的立法者),總而言之,借助於這些古老音響的彙集,這些人給自己開起了音樂會,就像那些到處搜羅低音古提琴2和抒情古提琴以便在古老的樂器上奏出往昔音樂的人一樣。當我讀到這個名字時,我體會到上述這些人的那種快樂——

    1指紅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

    2大提琴的前身。

    聖盧對我說,甚至在最封閉的貴族社會中,他的舅舅巴拉麥德仍然以特別難以接近、蔑視一切、醉心於自己的貴族出身而與眾不同。他與自己的弟媳和另外幾個精心選擇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人稱之為的「鳳凰圈子」。就是在這個小圈子裡,他也因傲慢令人恐懼,以至以前發生過社交場上有人想與他結識,前去與他的親弟弟打交道,亦遭到拒絕的事。

    「不,不,不要求我將你們介紹給我哥哥巴拉麥德。我妻子,我們所有的人,都合力去做,也無能為力。不然,你們會撞上他很無禮,我不希望如此。」在賽馬俱樂部,他和幾位朋友指定了二百名俱樂部成員,他從來不讓人將這些成員介紹給他們自己。在德·巴裡斯公爵家裡,他因衣著華麗、性情高聖盧向我談了他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他與自己的兩個朋友,也像他那麼漂亮,合住一套單身漢小公寓,每天他將一些女人帶到公寓裡來,因此人稱他們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個人——照巴爾扎克的說法,這個人如今是聖日耳曼區最出頭露面的一個人,但在那還不走運的最初階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舅要求到這套單身公寓裡來。剛一到,他就開始求愛,並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我舅舅裝作聽不懂,找個借口把那兩位朋友帶了出去。然後他們一起回來,捉住那個壞蛋,剝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跡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門外。人家發現他時,他已經半死不活,結果法院前來進行調查,那個倒霉鬼1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調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會幹這麼殘酷處置人的事了。他這個人對上流社會的人那樣高傲,可你想像不到,如今他與多少平民百姓有熱烈的友情,保護他們,哪怕得到的報答是忘恩負義。一個從前在某一公館裡服侍過他的僕役,他會安插到巴黎去。一個農民,他會叫人教他學會一行手藝。這是他身上相當討人喜歡的一面,與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鮮明對照。」——

    1這個倒霉鬼,便是福古貝。

    聖盧確實屬於上流社會的這種青年,他們所處的地位,使人可以對他們道出這樣的詞句:「他身上有相當討人喜歡的東西,討人喜歡的一面。」這是相當寶貴的種子,很快就會生產出一種待人接物的方式。在這種方式中,他人一錢不值,而「平民百姓」便是一切。一言以蔽之,與平民百姓的驕傲截然相反。

    「據說,他年輕時,在整個那個社會階層裡,他就是表率,他說了就算,簡直難以想像。對他來說,在任何情況下,他認為怎樣最令人愉快,最實惠,他便怎樣辦,但是立刻便有附庸風雅的人來加以倣傚。在劇場裡,他很渴,叫人將飲料送到他的包廂後頭。到了下周,每個包廂後頭的小客廳都裝滿了清涼飲料。有一年夏天陰雨連綿,他有些風濕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軟而暖和的駝絨外套,無非是當旅行毛毯用,上面藍色和桔紅的條條他一動未動。立刻,高級裁縫便見他們的主顧都來定做藍色長毛帶流蘇的外套了。他在某一城堡度過一天,如果由於某種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莊重性質,為了表示出這種細微差別,他沒有帶禮服來,穿著下午的上裝入席,那麼,在鄉下著普通上裝參加晚宴便成為時髦。為了吃一塊點心,他沒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個叉子或什麼他向金銀器匠定做的自己發明的餐具,那以後便不許他用別的方法吃了。他想再聽一遍貝多芬的某幾首四重奏(要說他這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他可一點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聰明),便請了一些藝術家來,每個禮拜為他和幾位朋友演奏。那麼這一年,聚集為數不多的人,聽室內音樂,便是最為高雅的事。我相信他生活中沒有煩悶過。像他從前那麼漂亮,女人,他肯定有過不少的!不過我無法準確地告訴你都是誰,因為他這個人守口如瓶。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憐的舅母欺騙得夠嗆!可這並不妨礙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對他無比鍾愛。舅母死後,他哭了好幾年。他在巴黎時,仍然幾乎每天到墓園去。」

    羅貝爾就這樣一面等待著他的舅舅,一面對我談到他。結果是白等。第二天上午,我回旅館,獨自一個人從遊藝場前面經過時,感覺到離我不遠有一個人在注視我。我扭過頭去,看見一個男子,四十歲左右,很高,相當胖,唇髭很黑。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神經質地拍打著他的褲子,一面用睜得大大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我。有時,極其靈活的眼珠在兩隻眼眶裡骨碌碌地轉。只有站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而這個陌生人又由於某種原因使你產生其它人——例如瘋子或暗探——不會產生的一些想法時,人才會有這種眼神。他向我飛送過來絕妙的一瞥,既大膽,又謹慎,既飛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時投出的最後一瞥。他環視一下四周,驟然擺出心不在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個人突然一轉,扭身去看一張海報。他專心致志看海報,一邊哼著一首曲子,並整理垂在他扣眼間的那朵苔薔薇。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摘記簿,好像是將戲名記在本子上。他掏了兩、三次懷表,把一頂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狀,接長了草帽的邊沿,似乎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人來。他做了一個不滿意的動作,通過這個動作,可以叫人看出,他已經等煩了。但是如果真的等什麼人,則永遠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然後他把帽子推向腦後,露出剪得很短的刷子頭。可是兩側都還留著相當長而彎曲的鴿子翅膀1。他大聲吐出一口氣來。人不僅很熱,而且希望表現出自己熱得受不了時,就是這樣吐氣的——

    1指鴿子翅膀一般的頭髮。

    我忽然想到,這是個旅館騙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經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準備搞我們一下,可他剛才發現,就在他覬覦我的時候,讓我給撞見了。為了騙我,他可能想通過這種新姿態,極力表現出心不在焉和漠不關心的樣子。可是他未免誇張得太劍拔弩張了,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僅是要打消我可能產生的懷疑,報復我不知不覺對他可能進行的侮辱,讓我明白他不僅沒看見我,而且我是一個太無足輕重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做出勇夫模樣,挺起腰桿,撇起嘴唇,翹起鬍子,在眼神裡再配上某種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幾乎侮辱人的東西。結果是他那奇異的眼睛,叫我一會將他當成偷兒,一會將他當成瘋子。

    然而他的衣著極其講究,比起巴爾貝克我看見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著來,要嚴肅得多,簡潔得多,也叫我的上裝放了心,因為那些人的海濱裝那刺眼而又俗氣的淡顏色常使我的上裝受到侮辱。

    可是這時我的外祖母來迎我了,我們一起轉了一圈。一小時以後,她回旅館去一小會,我在旅館門前等她。這時我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與羅貝爾·德·聖盧以及在賭場前那樣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來。他的目光與我看見他那時一樣,閃電一般飛快地從我身上掃過,然後,就像他沒有看見我一樣,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遲鈍、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裝外表上什麼也沒有看見,內心什麼也看不見。這目光僅僅表示睜圓了眼睛,撐開了睫毛,感覺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滿意。這是某些偽君子的那種虔誠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經換了衣服。現在他穿的上裝顏色更深,顯然這是因為真正的優雅比虛假的優雅距離簡樸更近一些。但是,還有別的東西:更靠近些人,人們感受到,這些服裝上之所以幾乎完全沒有別的顏色,並不是因為取消這顏色的人對此無動於衷,而更確切地說,是因為出於某種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顏色。這些服裝顯示出來的樸素似乎是屬於那種源於對某種規定的服從,而不是源於對顏色沒有胃口。在長褲的料子中,有暗綠的絲,與襪子上的條紋非常和諧,那種精細透露出一律著深色這種審美觀的強大力量,對這種趣味,出於容忍精神,只作了這唯一的讓步。領帶上有一個紅點,作為膽敢放肆,是難以察覺的。

    「你好嗎?我來向你介紹這是我的侄子德·蓋爾芒特男爵,」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說。陌生人並不看著我,咕咕噥噥地說了個含糊不清的「榮幸」,後面緊接著便是「哦,哦,哦」,為的是賦予他的和藹某種勉強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遞過中指和無名指來,這兩個手指上沒有一個戒指。我隔著他的瑞典手套,握住這兩個指頭。然後他沒有對我抬起眼皮,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轉過身去。

    「天哪,我昏了頭了吧?」這位夫人笑著說,「我把你叫成德·蓋爾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紹,這位是夏呂斯男爵。不管怎麼說,這錯誤不太嚴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確實姓蓋爾芒特嘛!」

    這工夫,我外祖母出來了,我們便一起上路。聖盧的舅舅不僅不對我們說一句話給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雖然他打量陌生人(這次短短散步過程中,他向一些無足輕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過兩、三次他那凶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為試探),反過來,他從來就不注視他認識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斷為準的話——像一個執行秘密任務的警探將自己的朋友置於職業監視之外一般。我任憑外祖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與他談天說地,將聖盧拉到後面:

    「告訴我,我是不是沒聽清楚?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你的舅舅說他從前是道爾芒特家人。」

    「是啊,當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蓋爾芒特。」

    「在貢佈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稱是熱納維埃夫·德·布拉邦特後代,他與那家姓蓋爾芒特的,是一家嗎?」

    「絕對沒錯:我舅舅,沒人比他更講究紋章學了,他會回答你說,我們的『吶喊』,我們的『戰鬥口號』,首先是『貢佈雷人』,後來才變成了『帕薩王』,」他笑著說,為的是不要顯得為這個「吶喊」的特權而洋洋自得,只有幾乎可以稱王的家族,大的幫派首領才有這種「吶喊」。「這城堡的現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這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就這樣與蓋爾芒特家族結成了近親。但是對我來說,她很長時間一直是我小時候送我一盒鴨子叼著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時,她與蓋爾芒特一側要比說她被關在梅塞格裡斯一側更為遙遠,在我看起來,還不如貢佈雷的眼鏡店主人顯赫,社會地位高。可她現在突然身份倍增,與此平行的,是我們擁有的其它物品出人意料地貶值。增值也好,貶值也好,都在我們的少年時代和我們少年時代殘存之中的各個部分,導入與奧維德的變形一樣眾多的變化。

    「是不是在這座城堡裡有蓋爾芒特世家古代高官的全部胸象?」

    「對,是個好景,」聖盧冷嘲熱諷地說。「咱倆說說,勿告他人:我覺得這些東西無味得很。不過在蓋爾芒特有更有意思的東西!那就是加裡埃1所繪製的我姨母的肖像,十分動人。與惠斯勒或委拉斯開茲的作品一樣美,」聖盧又加了一句,他在新教徒的狂熱中,不能總是準確地把握住偉大的標尺。

    「也有居斯塔夫·莫羅的動人的畫。我的姨母是你的朋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女,是這位夫人帶大的,她嫁給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我的嬸祖母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子,就是現在的德·蓋爾芒特公爵。」——

    1加裡埃(1849—1906),是肖像畫及家庭場景畫家。

    「那你的舅舅又是什麼人呢?」

    「他的貴族頭銜是夏呂斯男爵。照規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時,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本應取得德·洛姆親王的頭銜,他的哥哥成為蓋爾芒特公爵之前就是這個頭銜。這個家族裡,人們更名改姓就像換襯衣一樣。可是我舅舅對所有這些事都有一些特別的想法。他覺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麼高級稱呼等等都用得太濫,雖然他可以在四、五個親王頭銜中進行挑選,但他出於抗議,保留了夏呂斯男爵的頭銜,表面上很樸素,實際上這裡頭包含著許多自傲。他說:『如今什麼人都是親王,可是畢竟得有點東西使你與眾不同。待我想隱姓埋名出門旅行時,我一定取一個親王頭銜。』照他的說法,沒有比夏呂斯男爵更古老的頭銜了。蒙莫朗西男爵自稱是法蘭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實不確,因為他們那時只是他們的采邑法蘭西島的男爵。為了向你證明夏呂斯男爵早於蒙莫朗西男爵,我的舅舅會興致勃勃地給你解釋上幾個小時。雖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幹,他仍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生動的談話題材,」聖盧微微一笑說道。「可是我不像他,你不要叫我談什麼系譜,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叫人昏昏欲睡,比這個更過時的了。確實,人生太短暫了。」

    從剛才在賭場附近使我轉過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現在認出了當年在當松維爾,斯萬太太召喚希爾貝特時我見過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訴我,你的舅舅德·夏呂斯先生有過許多情fu,這裡頭有沒有斯萬太太?」

    「噢!絕對沒有!他是斯萬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給斯萬先生許多支持。可是,從來沒有人說他是斯萬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這個的樣子,肯定會在上流社會裡引起極大的驚異。」

    我沒敢回答他說,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這個的樣子,在貢佈雷,人們會感到更加驚異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當然,他對一切關於世家和社會地位的問題極為重視,外祖母也發現了。但是人們對此嚴加指責時,一般總有隱隱的妒意和惱怒在裡面,因為看到另外一個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卻無法擁有的優越地位。外祖母則絲毫不帶此等的嚴責。相反,她對自己的命運很滿意:絲毫不為自己並不生活在一個更加顯赫的社會階層而感到遺憾,所以她只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觀察德·夏呂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談到聖盧的舅父時,懷著達觀、微笑、幾乎好感的善意。我們用這種善意來報答他,因為他作為我們進行毫無利蓋關係的觀察對象,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何況這一次,這觀察對像還是一個人物,外祖母覺得他的自命不凡,不說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獨有特點,這使得他與外祖母一般有機會見到的人相比,顯得對照鮮明。

    與聖盧嘲笑的許多上流社會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來,德·夏呂斯先生極其聰明、感受力極強。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輕易地原諒了他的貴族成見。然而無論是舅舅,還是外甥,都沒有因為更傑出的優秀品質而丟掉這種成見。更確切地說,德·夏呂斯先生將二者調和起來了。像德·納穆爾公爵和德·朗貝爾親王的後代一樣,他擁有檔案,傢俱,壁毯,拉斐爾、委拉斯開茲和布歇為他的祖先繪製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他對自己家族的回憶,就可以名副其實地說,他是在「參觀」一座博物館和一間無與倫比的圖書室。可是相反,他將貴族的全部遺產都置於他的外甥將他貶到的那個地位上。說不定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他不像聖盧那樣空想,不尚空談,是更現實的人類觀察家,他不願意忽略他們視為根本的威望因素。雖然他賦予自己的想像以非物質利害的享受成分,但是這個因素對於他那功利主義的活動卻可以常常成為一劑極為有效的補藥。

    這種人與另一種人之間一直是有爭論的。另一種人聽從內心理想的召喚,內心的理想促使他們捨棄這些好處,去一心尋求實現理想。在這方面,他們與那些放棄自己高超的技巧的畫家、作家很相似,與採用現代手法的手藝人很相似,與主動實行普遍裁軍的善戰人民很相似,與實行**、廢棄嚴酷法律的極權政府很相似,而現實常常並不能酬答他們高尚的努力。有時和平主義反倒使戰爭增加,寬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從外部效果來判斷,只能說聖盧努力做到誠懇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的,但也容許人們慶幸德·夏呂斯先生恰恰缺乏這二者。夏呂斯先生叫人將蓋爾芒特公館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運到了他外甥家裡,而不是像他的外甥那樣拿這批傢俱換了一套時髦款式的傢俱和一些勒布1和紐約曼2的畫——

    1勒布(1849—1928),法國畫家,早期自由發展,1877年他與莫奈、畢沙羅、德加結識。深受印象派影響。

    2紀約曼(1841—1927),法國畫家,與印象派畫家關係密切,自覺與塞尚和畢沙羅最接近,其作品已顯示出表現主義與野獸派的某些特點,但總的來說他是自然主義的。

    德·夏呂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這個修飾語可以與理想這個詞聯繫起來的話,也就是說,既有社交氣又有藝術性。幾個姿色傾城又有罕見文化素養的女性,兩個世紀以前,她們的祖先就已與君主制度全部的榮光與風雅結為一體。他從這樣的幾個女性身上找到了出眾超群的東西,使他能夠和她們在一起才感到快樂。誠然,他對這些女性的欽佩是誠心誠意的,但是她們的名字所喚起的許多歷史與藝術上的模糊回憶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賀拉斯的一首頌歌說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詩歌遜色,但是一個文人讀起前者來會感到快樂,對後者卻無動於衷,對古代的回憶是他感到快樂的原因之一。這些女性中的每一個,與一個漂亮的布爾喬亞女子相比,對他來說,猶如那些古畫之於當代一幅畫著一條路或一次婚禮的油畫。對那些古畫,知道它們的歷史,從定購這些畫的教皇或國王開始,中間又經過什麼大人物,這些畫,通過饋贈,購買,取得或繼承遺產,又喚起我們對某一重大事件的回憶,至少也喚起我們某一有歷史意義的聯想,因此我們獲得的知識便賦予這些作品以一種全新的用處,增強了我們頭腦中或我們博學中擁有財富的感覺。如果與德·夏呂斯先生的偏見相似的偏見妨礙這幾位貴婦人去與血統不那麼純正的女性為伍,而將她們未起任何變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獻到他的祭壇上,就像某一十八世紀建築的門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撐著,新朝代來到並未絲毫改變這門面一樣,他是很為此慶幸的。

    德·夏呂斯先生讚賞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1,就這樣用模稜兩可來搞文字遊戲,這模稜兩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這一含混概念、這種將貴族、心地高尚與藝術混為一談所造成的虛假表象,同時也有夏呂斯先生誘人的一面。對於我外祖母這樣的人,這種引誘是非常危險的。一個貴族,只看到自己的營盤,對其餘的則不聞不問,他的偏見更荒唐,但也更無害人之心。對我外祖母來說,她似乎覺得這種偏見過於可笑,但是一旦某種東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現,她就無還手之力了,以至她以為王子所有的人都出眾超群,令人艷羨,因為他們得以有拉布呂耶爾2和費納龍3這樣的人作私人教師——

    1在法文中,這裡用的「崇高」和「高尚」字眼與「貴族」為同一個詞——noblesse。

    2拉布呂耶爾1684年被指定為波旁公爵(1668—1710)的歷史、地理、法國各機構、哲學教師。

    3國王路易十四於1684年任命費納龍為其孫子勃艮第公爵(1682—1712)的私人教師。

    在大旅社門前,三位蓋爾芒特家人離開了我們。他們到盧森堡親王夫人家用午餐去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道再見,聖盧向外祖母道再見的時候,直到此刻沒有與我講過話的德·夏呂斯先生向後走了幾步,來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晚飯後,我要在維爾巴裡西斯嬸母房內喝茶,」他對我說,「我希望你能賞光與你外祖母前來。」說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這天雖是星期天,旅館門前的出租馬車並沒有度假季節開始時多。尤其是公證人的妻子,她覺得因為不去康布爾梅家而每次租一輛馬車實在太破費,乾脆待在自己房間裡。

    「布朗代太太身體不適嗎?」人們問公證人,「今天沒見她呀!」

    「她有點頭疼,天這麼熱,又下雷陣雨。有一點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們能看見她。我已經勸她下樓了。這會對她有好處。」

    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邀請我們去他嬸母那裡,是想彌補上午散步時他對我表現出的無禮,我也不懷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嬸母。但是,當我走進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客廳,想向她的侄子問好時,我在他周圍轉來轉去,一點搭不上話。他正用尖細的嗓門,針對他們的某個親戚講一個相當不懷好意的故事。我無法捕捉他的目光。

    我下定決心向他問好,而且聲音相當大,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可是我明白他早已注意了我的存在。因為就在我躬身施禮而從我的雙唇還沒有發出一個字音的時候,我看到他伸出兩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卻沒有轉過來,亦未中斷他的談話。顯然,他看見了我,只是不露聲色。這時我發現他的雙眼從來都不定睛望著談話對方,而是不停地四面轉動,就像某些受驚野獸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販的眼睛。這些露天小販,他們一面大吹特吹,展示他們那違法的商品,一面頭雖不轉,卻眼觀四路,窺視著警察會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各點。

    我看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見我們來了很高興,但是她似乎沒有料到我們會到來。我有點驚異。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外祖母說:「啊,你們來了,這個主意真不錯。嬸嬸,這真好,是不是?」

    我聽到這話,更驚詫莫名。顯然他發現他嬸母見我們進來大吃一驚,作為慣於定調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興,就足以將這驚訝變成快樂了,而且我們前來也確實應該激起快樂的情緒。

    這件事他算計對了,因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討他開心是多麼困難。她似乎突然發現我外祖母有什麼新的優秀品質,不斷地慇勤招待她。

    我無法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在幾小時之內便將當天早上向我發出的邀請忘得一乾二淨。這邀請雖然很簡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樣有意為之,那樣經過考慮,他竟然將這個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稱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時還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直到後來長大了,才明白:對於一個人的意圖到底如何,不是向他本人詢問就能得知真相的;寧願冒產生誤會的危險,誤會說不定未引人注意就過去了,這種風險遠遠小於天真地認死理。

    「先生,」我懷著非要弄個一清二楚的心情對他說,「您可記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請我們今晚來的嗎?」

    沒有一個動作,沒有一點聲音能透露出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了我的問題。看到這種情景,我又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鬧了彆扭的年輕人一樣,他們不厭其煩地要得到對方的澄清,但是毫無用處,對方就是下定決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呂斯先生並不給我進一步的答覆。我彷彿看見他的雙唇上掠過一絲冷笑,那是居高臨下品評別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發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絕給予任何解釋,我便嘗試自己作出解釋,結果我在數種解釋之間猶疑不決,哪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可能他想不起來了,或者是我將他今天上午對我說的話理解錯了……更可能的是,由於傲慢,他不願意顯出自己曾極力吸引他蔑視的人的樣子,而寧願將他們到來的主動推到他們自己頭上。如果是這樣,既然他蔑視我們,那為什麼他又非要我們來不可呢,或者更正確地說,他非要我外祖母來不可呢?因為整個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個人講話,而沒有跟我講過一次話。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後,好像他在包廂裡頭一樣,他與她們極其熱烈地談著,只是有時將他那洞察一切的雙眼,探究的目光,停駐在我的臉上。看他那一本正經和專心致志的勁頭,似乎我的臉是一部難以辨識的手稿。

    顯然,如果沒有這雙眼睛,德·夏呂斯先生的面龐與許多美男子的面龐會十分相像。聖盧後來與我談起其他的蓋爾芒特家人時,對我說:「當然,我舅舅巴拉麥德那種從頭到腳、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爺派頭,家族派頭,他們是沒有的!」他這麼說也就肯定了,貴族的家族派頭和貴族特點,毫無神秘和新鮮之處,而是由這些成分組成的。我能夠毫無困難地分辨出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麼特別感想,我應該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滅了。

    但是這張面孔,薄薄的一層粉賦予它舞台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呂斯先生將其表情封閉得再嚴實也沒有用。雙眼好比一條縫隙,好比一處槍眼,只有這個他無法堵上。別人從與他所佔據的不同角度出發,通過這條縫隙和這處槍眼,感到驟然被某種內部裝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看來這內部裝置絲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對於雖然並非這裝置的絕對主人卻自身攜帶著它的那個人也是如此。他本人處於不穩定平衡狀態,隨時有垮台的危險。這雙眼睛的表情謹慎而又時刻惴惴不安,帶著全部倦意,對面部造成的後果,便是眼睛周圍形成一個下緣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論組合、修飾得如何好,都會使你想到這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人,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身處險境的化裝,或者根本不是什麼有錢有勢的人,而只是一個危險而又悲劇性的人物。當我上午在遊樂場附近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時,對我來說,一樁秘密已將他的目光變成了謎,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沒有這種秘密的。我真想滲透這樁秘密。但是依我現在所知的他的親屬關係,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偷兒的目光;依我所聽到的他之談話,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瘋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對我那樣冷淡,而對我外祖母那樣和藹可親,大概並非來自個人的好惡,而是一般說來,他對女人懷著多少好意,談論女人的缺點時一般也帶著極大的寬容,他對男人,尤其是年輕人,就懷著多大的深仇大恨,這種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厭惡女人的男人對女性的仇恨,他們家族中抑或聖盧的親密好友中有兩、三個小白臉,聖盧偶然提到他們的名字時,德·夏呂斯先生便說道:

    「這些壞蛋!」表情兇猛,與他慣常的冷淡形成鮮明對照。我明白了,他特別譴責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們太女人腔。

    「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媽媽!」他常常懷著輕蔑說。

    但是與他希望的一個男子應該過的日子相比,還有什麼樣的生活不會顯得女人氣呢?他一向認為這種生活勁頭不足,男子氣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幾小時之後,身上熱呼呼地便跳進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個男子戴戒指。

    但這種對大丈夫氣概的固有之見並不妨礙他具有非常細膩敏感的長處。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請他給我外祖母描寫一個德·維尼夫人住過的一座城堡,同時加上一句話,說與那個令人厭煩的德·格裡尼昂夫人分離,塞維尼夫人那麼傷心,她本人覺得這無非是文學上的誇張而已。

    「相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真實的了,」他回答道,「再說,那個時代,這種情感人們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筆下莫諾莫塔帕的居民夢中看見自己的朋友有些悲傷,便奔至他的家中。一隻鴿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隻鴿子不在自己身邊1。嬸嬸,您大概會覺得這也和塞維尼夫人迫不及待要與她女兒單獨相聚一樣是誇張吧!她離開自己女兒時,說的那些話多好啊!——『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痛苦一樣感覺到它。在分別中,人們對時間很大方,人們在渴望的時間中前進。』」2——

    1(前)見拉封丹寓言《兩個朋友》和《兩隻鴿子》。

    2普氏在這裡將塞維尼夫人致格裡尼昂夫人的兩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為:「這次分別使我內心痛苦,我像感覺到**痛苦一樣感覺到它。」1689年1月10日函為:「在分別中再不是這樣,人們絲毫不考慮這些,有時甚至向前推,人們希望:在渴望中時間過得快。人們對一天長的時光很大方,誰願意要就送給誰。」

    我外祖母聽到別人用與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談到這些書信,真是心花怒放。一個男子能夠對這些書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驚訝不已。她覺得德·夏呂斯先生真像女性一樣情感高尚而細膩。後來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談起他的時候,我們說他肯定受過一位女子深刻的影響,或者他的母親,或是晚些時候他的女兒,如果他有子女的話。我想起聖盧的情fu,在我看來,她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我心裡想道:「一個情fu。」這種影響使我得以意識到:男人與女人一起生活,這些女子會把男子的情感磨煉得多麼細膩!

    「這位塞維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兒身邊,很可能反倒與她無話可談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話可談的,哪怕是那些她稱之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1。而且不管怎麼說,塞維尼夫人常在女兒身邊。拉布呂耶爾告訴我們,這就足夠了:『在自己熱愛的人身邊,與他們談話也好,什麼話也不與他們談也好,全是一樣的。』2他言之有理,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呂斯先生又用憂鬱的語氣補充道,「這種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這樣糟糕,以至難得品味到這種幸福。總的說來,塞維尼夫人並不比別人更值得可憐。她的大半輩子是在自己喜歡的人身旁度過的。」——

    1這句話在塞維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兒的信中。

    2這句話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呂耶爾《論性格》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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