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四十三章 寒冬(二) 文 / 岑雲
邊府的後院,小老虎將方頭鐵槊舞得獵獵生風;他的招式很簡單,不論前後左右,總是在劃過一道弧線之後,或砸或推地用力一頓,好似面前就有一個敵人被他兜頭一槊砸碎頭顱,或是正面撞碎胸口。鐵槊的招式又快又狠,每一次發力,空氣中隨之就是一聲沉悶的炸響。
小老虎的心裡鬱積著無數煩躁的情緒,悉數發洩在手中的鐵槊上。步履所及,院子裡的積雪和冰塊被踩得粉碎,融入底層的泥土,先是泥濘一片,繼而又生生被踩實。日復一日,整個冬天就在小老虎煩躁的情緒中溜了過去。
老邊真的快要死了。入冬之後,老邊的身體急劇惡化,前一日還能坐在閣樓上看天光景色,第二日就已經臥床不起。邊夫人臉上久久沒有歡容,整日整夜服侍著老邊。小老虎看著阿娘日漸憔悴的形容,又心念老邊的病情,終日悶悶不樂,憂急在心卻又無從著手,只能每日拿鐵槊撒氣。
老王越也一改深居簡出的習慣,每日去陪著老邊說話,兩個老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早年的經歷,時常相顧而笑——那也是近一段時日來,唯一能讓老邊開懷的事情。
但是小老虎的心裡卻越發陰沉了;有一次王越陪老邊說過話出來,臉色很是不好,路過後院時看小老虎瘋狂地練武,便駐足觀看了許久;直到小老虎從癲狂中回過神來,停手不練。王越才悵然對小老虎說了一句:多去陪陪老邊吧,恐怕是撐不到開春了。
聽到這個話,小老虎彷彿心裡有什麼東西被生生挖了去,空落落地。他甚至不願意去弄明白王越說的這個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從那一天之後,小老虎就日夜守在老邊房外,有時候笨手笨腳地給邊夫人幫忙,拿湯端藥,卻常常忙裡出錯。每當這個時候,邊夫人總是寬容寵溺地看著他,而老邊卻不脫本性,滿臉戲謔地笑話他;小老虎看著二老的神情。卻一點都輕鬆不下來,心裡反而越發堵得慌。
眼看著老邊的病情日重一日,邊靖也趕到了允吾城來。這一年多來邊靖始終在外奔波,老邊病重。他身為獨子卻沒有回來侍疾,連邊夫人也不知他到底在做什麼;偶爾向老邊提及把兒子叫回來,卻總是被老邊制止。
直到臘月將過,邊靖終於趕了回來,被老邊叫到榻前問話。卻又把邊夫人和小老虎都趕了出來。父子二人詳談了有半個時辰,邊靖紅著眼圈出來,先拜見了母親。邊夫人有近一年沒有看見兒子,雖然時有家書傳回說一切安好。但總是放心不下;此番兒子回來,固然可喜。偏偏丈夫又病篤不起,一時百感交集。悲從中來。
邊靖扶著母親在中堂坐下,卻對小老虎道:「於菟,父親叫你進去,有話交待。」
小老虎應聲入室,撲鼻而來的就是早已習慣的濃重藥味,老邊仰靠在被褥上,或許是有些疲累,閉著眼睛似乎睡去。小老虎等了片刻,不敢驚動老邊,就躡手躡腳想要出來。不料他身高體壯,生來腳步就重,才一舉步便驚醒了老邊。
「虎娃啊,我來多久了。」老邊瞇著眼睛,適應著眼前的光亮。
小老虎下意識地瞧了瞧窗外,今日難得雪停,十幾天不見的太陽也從雲層中露了臉;陽光普照,耀得積雪明晃晃地刺人眼球。雪光映射在窗簾上,好似月華如水。
小老虎沒有想到老邊已經昏沉如此,幾乎辨不清天光顏色,不由心中酸楚;「沒有多久,老邊你是不是和大兄說話累著了。」
老邊寬和地一笑,自嘲道:「是有一點,沒想到我也有這一天,居然會因為說幾句話就累到。」老邊的話聲很輕,也有些模糊,若非靜室之中,幾乎微弱得聽不清楚。
小老虎一向嘴笨,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不知道該安慰老邊,還是該陪著老邊一起笑一笑。
看著小老虎怔怔不知如何作答的模樣,老邊微微一笑,心中暗思:「當年把這孩子撿回來,本想讓他脫身山野,教導成人;卻不想最終自己反叛朝廷,落得終日刀光劍影,這樣的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了結。早知道這樣,當初任由這孩子行走山林,或許還能活得輕鬆自在一些。」
「這幾日一直沒有問你,涼州可有什麼事情沒有?」老邊隨口問道。
小老虎從怔怔出神的狀態中驚醒過來,忙不迭地說道:「沒有,太平得很,大雪封路,連人都看不見幾個。」一顆虎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自從老邊臥床,小老虎和成公英商量之後,就把一應軍情消息統統封鎖,不想叫老邊費心勞力。至於韓遂、王國二人在冀城的爭鬥愈演愈烈等事,更不敢有一分一毫叫老邊知道。
老邊笑得有些無力,也有些無奈:「你和君華,都在瞞著我,莫以為老夫不知道。」
把戲被當面拆穿,小老虎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低垂著腦袋,滿臉尷尬。
「不用你們說我也知道,有些人蠢蠢欲動,就快忍耐不住了。」老邊輕聲說道,語氣有些悵然;「或許你說的是實話,眼下的確沒有什麼事情,要出事,也得等我死後——很多人都在等著我死。」
小老虎勃然作色道:「誰要敢這麼做,我活劈了他!」
老邊淡然一笑:「這麼想的人很多,你能劈了幾個?」
「有多少我殺多少。」小老虎賭氣般說道。
老邊看著眼前的老虎崽子,看他一副氣鼓鼓要和全天下人賭氣的模樣,心中頗覺欣慰,卻佯怒道:「你多大了,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子脾氣,盡說孩子話。」
小老虎仍是氣呼呼地,跪坐在榻前,別過臉不說話。
「不是我自誇,以我的身份,在涼州也算舉足輕重;要想死得悄無聲息,還真不容易。」老邊笑謔道,「以如今涼州的局面,我死了,難免要亂一亂,這是注定的。不過,外面再怎麼亂,你這裡不能亂,第一要緊的,管好手裡的兵;虎字營、英字營、還有邊伍手上那幾百親軍、斥候,都要看緊了。如果軍中有不安分的,該殺的都要殺,這種時候不能手軟。」
小老虎越聽神色越是凜然,他已經明白過來,這是老邊要交代後事了。雖然知道老邊病篤,雖然知道老邊的死恐怕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小老虎從來都不願意認真地去想,甚至下意識地排斥一切有關「老邊即將死去」的念頭。雖然看著老邊一天一天衰弱下去,但是小老虎心裡依然會偶爾地萌發一絲絕無可能的希冀:或許老邊還會好起來,再不濟,就算整天這樣躺在病榻上也好,只要活著就好。
但是當老邊親**代後事的時候,小老虎一切的幻想都被打破了,他能夠明白,一個老人親口述說自己的死亡,以一種殘酷的方式來告知他一個殘酷的事實。小老虎的心裡如遭重擊,痛徹心肺;他想要阻止老邊繼續說下去,但是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舌頭似乎有千鈞之重,嘴唇蠕動著,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