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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二章 殺虎(下) 文 / 楚連鋮

    過了數日,張桂正在師傅念平和尚的禪房中背誦《論語》。

    念平和尚坐在禪床上,不時點頭,張桂將《論語-衛靈公篇》背完,神情緊張地看向師傅,小手心內已然微微出汗。念平緩緩睜開雙眼道:「桂兒,這是論語中最重要的一篇,自古以來研習論語都以這一篇為重中之重,你要謹記。特別是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以成仁;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躬自厚而薄則於人;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這些聖語。當年為師參加鄉試的時候,作文也是用這篇中的斷句開頭,深得學政的青睞,卻不料……」

    張桂的眉頭漸漸緊鎖起來,師傅又嘮叨起那些陳年舊事,不知是何緣故,最近與師傅單獨在一起時,師傅總是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當年考秀才、帶兵的一些事情,時間久了,初始的新鮮感蕩然無存。張桂心中悲歎,考秀才的事情已經說過五六遍,耳朵裡快起繭子了,卻又不敢露出不滿的情緒,只能緊緊咬住牙關默默聽著。

    陣陣叩門聲打斷念平和尚的敘述,張桂轉身打開房門,邵重光走了進來,張桂偷偷擦拭額頭的汗水,向邵重光投去感激的目光,邵重光並未在意,走上前去拱手道:「師傅,晉北六寨的人已經到了後山腰,請師傅移步主持議事。」

    「好!」念平和尚應聲而起,古井不波的臉龐中湧出絲絲潮紅,拉住張桂的手道,「桂兒就隨我身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出聲。」

    「是,師傅。」張桂感覺得到,師傅的手竟在微微顫抖。

    紫荊山後山腰處奼紫嫣紅,鳥語花香和著習習涼風沁人心肺,一片開闊地呈現出來,這本是流光寺和尚悟禪的清淨之地,卻被數十名跨刀背箭的西北漢子佔據了這裡。

    左首邊一名身材魁梧、面目猙獰的大漢名叫佟虎,是晉北六寨中實力最強的石山寨寨主,佟虎大聲道:「老薑,這河南張氏咋跑到咱家的地頭上來了?還說要送一場大富貴給咱們兄弟,你怎麼看吶?」

    被佟虎稱呼老薑的是站在右首邊之人,五十餘歲年紀,身材短小,瘦尖的臉上有雙精明的小眼,老薑一向鬼點子多,山匪們背地都叫其「姜老鬼」。老薑道:「這個河南張氏是啥名堂俺老薑也不清楚,既然兄弟們都來了,不慌不慌,且聽聽他如何說。唉,老嘍,顛了這數十里的路,再爬到半山腰,老腰都快斷了,咱先歇歇腳。」

    佟虎笑道:「你個老賊,莫不是昨晚又到哪家寡婦門上騎馬挎槍唱大戲了吧!」眾人哄堂大笑,老薑嘿嘿直笑,也不反駁。

    過了一陣,佟虎不耐煩地衝著知客僧喊道:「小和尚,快去把這勞什子河南張家給爺爺叫出來!」

    「對!快去叫人,兄弟們都到齊了,他擺個什麼臭架子?」

    「媽的,再不來爺爺不伺候了!」

    「伺候你老娘咧,爺爺自小到大就沒伺候過人,快去叫快去叫!」

    知客僧雙手合十,不急不慢地勸眾人稍安勿躁,佟虎正要上前將知客僧推搡一番,山上傳來一聲大喊:「大師傅到!」知客僧跟著大聲道:「諸位英雄,我師傅來了。」洪亮的聲音蓋過眾人的喧鬧,老薑心頭凜然,悄悄吩咐一名隨從潛到山下去。

    念平和尚帶著數人步入場地,雙手抱拳道:「讓諸位英雄久等,大和尚心中有愧,貧僧正是河南張氏,還請各位好漢切勿怪罪。」老薑見這架勢暗暗納悶,這和尚為何要抱拳。

    佟虎向老薑看去,老薑居然坐在一塊石頭上數起了螞蟻,向邊上使個眼色,站他右手邊的隨從會意,高聲叫道:「大和尚,你不在寺中好好唸經,誑咱們兄弟到這裡來,說啥要送我們一場大富貴,到底是什麼,快快說!」

    「快說快說,要是真騙咱們兄弟,可沒什麼好果子吃!咱們兄弟可不是那些容易上你們當的香客。」

    「就是,不然今天就扒了你的廟!」

    念平擺擺手,暫時平息了眾人的喧鬧,道:「確有一場大富貴要送給諸位。眼下山西大旱,晉中百姓百戶不留一戶,赤地百里,寸草不生,到處都是逃荒的災民。寧武、代州已然有易子相食的慘劇,百姓何其苦也?滿清韃子只顧自己享樂,不顧百姓生死,山西的狗官更是不聞不問,哄抬糧價,若是我等聯合起來——」

    「慢著!」佟虎不耐煩地打斷念平的講述,道,「這山西大旱、百姓逃荒都是老天爺的事情,你整這麼多廢話,與咱們這些整天在刀尖上舔血過日子的兄弟有何干係?再說了,這與你先前所說的大富貴又有何干?」

    念平正待斟酌回答,老薑「霍」站立起來搶聲道:「難不成你這大和尚是鼓動咱們兄弟跟你扯旗造反?」此言一落,眾寨主均是臉色大變。雖說哥幾個都是山匪,卻從來沒人敢真正和朝廷叫板,逢年過節還要孝敬地方的官員,與捕快邊軍稱兄道弟,不知有多快活,扯旗造反,那真是老壽星找繩子上吊,活膩味了。

    念平點頭稱讚道:「姜當家的果然好眼色,不瞞各位,貧僧正有此意。」

    場面陷入一瞬間的沉默,旋即便是哄堂大笑,眾人用對待白癡一般的目光看向念平,大和尚卻是不喜不怒,情緒沒有絲毫的波動。

    佟虎怒聲罵道:「哪裡來的野和尚,竟敢騙咱家兄弟,他娘的,看爺爺今天不扒了你這個不唸經的假和尚!」猛地伸出右手,要去抓住念平和尚。邵重光疾步閃到念平面前,左手抵住佟虎,佟虎發力想要掙脫開來,但是毫無效果。老薑忙上前打圓場道:「佟虎兄弟還是這麼個火爆脾氣,大師乃是出家人,咱兄弟怎麼能在大師面前動粗?佟虎兄弟,快,快鬆手!」

    邵重光冷哼一聲,將佟虎推出數步。佟虎臉龐漲得通紅,惱怒地正要拔出腰刀,被老薑攔住,老薑向他使個眼色,抱拳向念平道:「咱們兄弟都是山野過活,散漫慣了,沒想過更大的富貴。大師傅,咱兄弟就不打攪您的清修,就此別過。」

    念平徐徐舉起右手,山腰四周的樹林中傳出一片吶喊聲,鑽出數百名漢子圍住場地,這些漢子皆頭裹黃布,長髮披散在腦後,身穿土黃色短褂長褲,手中或拿刀或持槍,還有數十門鳥銃。邵重光大聲喝道:「請王旗!」

    兩名大漢閃出人群,抬起一根丈餘長碗口粗的木桿快步跑到念平和尚身後,一面金黃大纛迅速豎立起來,旗上繡著一個大大的「張」字,邊上有一行小字:太平天國梁王、捻軍西路總督師。

    「嘖——」眾山匪倒吸一口冷氣,佟虎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看向老薑,老薑已是雙眼發直兩腿打顫,佟虎暗罵一聲沒用的東西,高聲叫道:「你們別以為搭了個破架子,亮些個招子就能唬住咱家這些兄弟,想當年,四千官兵也沒能拿爺爺怎麼樣!識相的快快讓開路來,今後咱們互不相干!不然,嘿嘿——」老薑聽到佟虎高聲大叫,心頭轉念一想,捻子已經過去近十年,自己怕個甚,看到念平和尚利若鷹隼的眼神,忙低下頭去。

    念平和尚喝道:「來人哪,將佟虎一干人等拿下!」

    「是!」二十餘名大漢湧向前來,將佟虎及其隨從打倒在地捆綁起來,相互配合甚是熟練。佟虎破口大罵,「你他娘的賊禿驢,竟敢綁爺爺!老子數百號兄弟就在山下,再過一炷香還不見老子下山,一定拆你的廟扒你的皮!快放開老子!」

    念平眉頭緊鎖,低聲道:「聒噪。」邵重光大步上前將佟虎的下巴卸下,佟虎只能在地上呵呵亂叫,眾山匪陣陣膽寒。老薑正在苦苦思量如何脫身時,一名大漢走到念平和尚面前道:「稟報王爺,石山寨二當家求見。」「傳!」「是!」

    不一小會,一名中等身材滿面鬍鬚的大漢鑽過人群,跪在念平面前拱手道:「石山寨胡當立叩見王爺!」站在念平身後的張桂聽這聲音似有久違的感覺。

    群匪中有人低聲問道:「這到底是什麼王爺?」

    老薑在背後搖搖手,示意眾人不要說話。胡當立站起身來看也不看地上的佟虎一眼,向眾山匪大聲道:「諸位兄弟,這位王爺就是太平天國天王御封的梁王爺,當年在山東擒殺韃子鐵帽子王僧格林沁,尊諱號上張中宗下禹。我石山寨全寨上下五百號兄弟願聽從王爺調遣!」

    山匪中原不明曉的頓時張大了嘴巴,已經有人開始默念起當年流傳甚廣的童謠:東捻猖,西捻狂,東有賴文光,西有小閻王,小閻王,真正強,高粱地裡殺僧王。張宗禹當年橫掃山東、山西、直隸、陝西等地,綽號小閻王,殺得清兵膽寒,威名赫赫,雖已過去近十年,但餘威還在。捻軍起事失敗後,張宗禹不知所蹤,誰能料到其竟躲到晉西北的呂梁山中當起了和尚。

    老薑雙眼緊緊盯著胡當立,忽然間似是恍然大悟,派到山下調人的兄弟亦是久久不見蹤影,忙跪倒在地道:「東平寨願歸順王爺!」其他山寨見實力最強的兩寨都已屈服,紛紛下跪表明忠心。

    張宗禹點點頭道:「好!能有諸位襄助,定能復我捻軍之威,諸位起吧。」

    老薑恭敬地道:「王爺,咱們晉北六寨一向同氣連枝,您看?」

    張宗禹冷峻地道:「老薑你不用說了,這佟虎罪大惡極,禍害鄉里,今天又多次冒犯本王,王旗既然開了就要見見血。重光!」「在!」「將佟虎拉下去,祭旗!」「是!」

    臉色煞白的老薑膽戰心驚地抖動著嘴唇,喉嚨裡似是被千斤巨石堵在裡面一般,待邵重光滿身血漬回來覆命時,身形猛地一個哆嗦跪在地上,囁嚅地道:「王爺,請准許在下回山寨整頓人手,前來聽調。」

    張宗禹聞言呵呵一笑,上前拉起老薑道:「老薑和諸位兄弟切勿急躁,石山寨那邊二當家已經打理妥當,老薑那裡自有你的女婿在準備,你年紀大了,就不要來回奔波受累了,這幾日就隨我住在山裡吧!諸位,跟我一起到山上喝酒議事。」也不待眾人回話,拉起老薑帶頭向流光寺走去,老薑心中暗暗叫苦,想來六年前招來的上門女婿定是張宗禹的人,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其他人更是不敢反駁。

    胡當立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邵重光和張桂走在一起,他拍拍張桂的小腦袋,低聲喚道:「小師弟,還記得我麼?」

    腦袋還在失神的張桂看向那張滿面鬍鬚的臉龐,仔細辨認一陣,驀地驚叫道:「二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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