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八十九章 虎牙(三) 文 / 楚連鋮
從小到大,這是陳博第二次感覺到什麼是害怕,涼徹脊骨的害怕。上一次,是在湖北老家時,那時他才四歲,地主老財帶著一幫狗腿子來家裡催租,父母苦苦哀求均是沒有起到作用,才十四歲的大姐被地主給拉走,六歲的大哥拿著小木棍想跟人家拚命,結果被揍昏了過去,面對滿頭血跡的哥哥和滿身傷痕的父母,自己除了哭還是哭……
這一次,是六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陳博彷彿看到自己被打成篩子的慘狀……
哨兵喝道:「什麼你大哥的親弟弟,口令?」
陳博的聲音有些打顫:「白狼!」
「你過來!」
陳博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眼睛直直盯著那黑洞洞的槍口,生怕冒出火星來,兩腿有些發軟。當初大哥陳岳探親的時候,自己磨蹭著大哥腰間的手槍,想要打上幾槍,結果被大哥罵了一通。
「你是哪個連的,咦,還是個新兵蛋子!這麼晚幹什麼去?啊?」哨兵的口氣堅硬而充滿威懾。
陳博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找我大哥。」
「你大哥,你大哥是誰?」
陳博稍微硬氣了一些,帶著驕傲的語氣道:「陳岳!」
六名哨兵相互對視,「陳旅長?」「你大哥是陳旅長?啊?」其中一名哨兵走近陳博仔細打量。
陳博急忙道:「是啊!」看樣子他們認識我大哥,陳博緊張的心頓時鬆弛下來。
哨兵拎著槍走到近前,「你說你大哥是陳旅長?」
「是啊!」
「是個鳥毛,你大哥如果是陳旅長,能讓你在新兵團?早把你弄青衛師去了。你個小新兵蛋子糊弄誰呢?」青衛師,即拱衛瓊州的青年近衛師,雖然只有四百餘人卻頂著一個師的編制,師長由劉摩親自掛職,無他,這四百多號人大多是高級軍官的子弟。
「我大哥說讓我——」陳博轉念一想,算了,不說了,總不能說我年齡不夠十八,沒資格進青衛師吧。
「你大哥是旅長,那我大哥還是軍長呢!」哨兵說完,六個人居然哄堂大笑起來。
陳博突然想轉身逃跑,但是想想再快的步伐也沒子彈快,傻愣愣地站在那裡。
哨兵笑罷,其中一人喝道:「你到底是哪個連的?想往哪跑?快說!小新兵蛋子。」
「我——我——我找我大哥!」
「你他娘的還沒完沒了是吧,是不是想逃跑啊,啊?逃兵是吧?啊?」哨兵抬起槍口,點著陳博的胸口。
陳博向後連連倒退數步,心中害怕不已,這他娘的一走火不把我給突了!
哨兵喝道:「立正!往哪跑。」
陳博的腦袋裡徹底亂了套,什麼想法都冒了出來。想著盧野突然在這個時候衝過來,把哨兵的槍給搶過來,突突突——把他們六個幹掉。或是陳岳突然出現在哨兵們面前,跟他們說他是這個新兵蛋子的大哥……
「問你呢?你到底想幹什麼去?哪個新兵連的?」
正當陳博琢磨著該怎麼說時,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怎麼回事?」陳博回頭嚇了一跳。
一位穿著赤膊襯衫大褲衩的魁梧漢子,目光炯炯,右手牽著一隻黑背大狗。陳博心裡暗暗罵道,大半夜的居然還有人在這裡遛狗,真他娘的邪皮。
哨兵們同時立正,一名哨兵大聲道:「報告鍾政委,發現一個行動詭異的新兵!」
「新兵?」鍾政委繞到陳博的面前,狼狗趴在陳博的腿邊聞了聞,陳博一個哆嗦,惹得哨兵們偷笑。鍾政委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
哨兵搶嘴道:「他說他是陳旅長的弟弟!」
「陳旅長?陳岳那小子?」鍾政委名叫鍾浩午,與陳岳同科教導隊,也算是三個月同窗,仔細瞅瞅陳博,笑道,「長得倒有些神似,這倒奇怪了,這小子怎麼沒進青衛師?你,跟我走。」
鍾浩午把陳博帶到團部,一路上倒也沒有說話,到了團部將大狗扣在門口,抬頭問道:「你小子是不是沒到十八歲?」
陳博木然地點點頭,頭皮仍有些發麻。
鍾浩午拍拍陳博的肩膀,笑道:「別害怕,你叫陳博吧!」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陳博驚訝地問道。
「哈哈,阿岳跟我提過幾次,說你是個青皮小刺頭,遲早得拉到軍中來練一練。」
陳博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那模樣說多難看有多難看。
「既然你是阿岳的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給我說說。」
陳博定住心聲,將事情經過說一遍,顫聲道:「我和我兄弟打了班長,會槍斃我們吧!」
「槍斃?為什麼要槍斃?」鍾浩午啞然失笑。
陳博低下頭,吭吭哧哧地道:「我大哥說在打越南時,有個士兵不聽話,脫離戰鬥崗位,還打了當班的,後來被我哥哥給斃了。」最後一句幾乎是哭著說出來的。
鍾浩午哈哈大笑道:「那是戰爭時期,不一樣。部隊哪有隨便槍斃人的?咱們都是有紀律的!你們倆膽子不小,居然敢打班長。」
「他罵我們,還用皮帶抽我。」
「這個王八犢子,怎能這樣帶兵!?這樣吧,一會我派人把你送回去,放心,他們不會槍斃你的,我們是有紀律的,不得隨便打罵士兵。對了,你那個朋友呢?」
「他——」
兩名幹事跟著陳博出了團部來到馬路旁,陳博喊著盧野的名字,卻始終沒聽到回音。幹事道:「我們先把你送回去,然後我們再找你朋友。」
三人回到新兵連裡,一個連的新兵都已經集合完畢,一個軍官正滿地轉悠大吼大叫呢。看見三人回來,急忙跑過來問道:「郭幹事,這是怎麼回事兒?」
「孫連長,人我給你帶回來了。」
孫連長向陳博身後看了看道:「還有一個呢?」
郭幹事把連長拉到一旁小聲嘀咕了幾句,連長用餘光看看陳博,連連點頭。郭幹事對著陳博笑笑道:「沒事了,我們先回去了。」說完轉身而去。
孫連長盯著陳博,眼神中似是惱火卻又不便發作,口氣略顯生硬地道:「是不是爺們啊?出了點事就想跑。」接著回頭衝著隊伍大吼,「四班長,趕緊帶人去營中去找!」
眾人散去,操場上只剩下陳博和孫連長。孫連長問道:「你多大?」
「十八!」
「十八?你有十八嗎?盡給我扯淡,我告訴你,你現在是軍人了,一名中華自強軍的軍人,不是地方小青皮,在這裡要服從命令,知道嗎?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們班長的工作方法不對頭,我已經處分他了。你別胡思亂想,安心在這裡訓練,不然丟了你大哥的面子!」
陳博看看這位孫連長,心裡頓時暖乎乎的,有種找到組織的感覺。
孫連長問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陳博搖搖頭。突然遠處傳來殺豬一樣的聲音,「放開我,老子不怕死。放開我,干你娘的,你們放開我!」不用問,盧野被擒獲了,被幾個老兵給架了回來,他還在那手舞足蹈地掙扎著,儼然一副要上刑場的壯烈。
當天晚上,陳博的班長被撤了,他抱著行李走出新兵班,臨出門的時候狠狠地瞪了陳博一眼。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容慈善的新班長,坐在床頭微笑著看著陳博,「早點睡吧,以後有什麼問題直接找我,我不會打你們的。放心吧!」
陳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唉,早知道當兵是這個鳥樣,還不如在家上學呢。
……
「滴——滴——滴——」
刺耳的哨子聲響起,宿舍裡一片混亂。陳博的腦袋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新來的班長趴在迷迷糊糊的陳博面前,笑瞇瞇地道:「緊急集合!」
啊?緊急集合?陳博慌亂地從床上跳起來,結果腦袋光地一聲撞在天花板上,一陣塵土落在他的身上。緊急集合應該做什麼啊?陳博看見所有人都在穿衣服,把鋪好的被單行李又重新疊起來,很多人已經拿著繩子捆上了背包。
班長站在地中間,看著陳博問道:「你的背包繩呢?」
「啊?好像在——」陳博急忙翻找,床上亂七八糟的怎麼也找不到。「你們倆別打背包了,把衣服穿好就行!」
「好!」陳博急忙抓起衣服,不知是心底急切,還是忙中生亂,穿了幾次都沒穿進去。此時已經有新兵跑了出去,外邊的緊急集合哨還在玩命似的吹著。
班長的口氣有些生硬:「別穿襯褲了,套上就行了,快點!」
陳博好不容易穿上了軍裝,從床上縱身一跳——這本應該算是很利索地一跳,結果衣襟不知道怎麼刮在了床頭上,「次拉」,乾脆的一聲,上衣被撕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別管了,趕緊出去吧!」班長在後面推著陳博向外面跑。
校場上已經站滿了新兵,有的還在整理背包,盧野與陳博一樣,只穿著衣服站在那裡,顯得別具一格。陳博跑進隊列中,站在盧野旁邊。
盧野詫異地問道:「你衣服怎麼了?」
陳博恨恨地道:「他娘個賣皮的,下床刮的。」
突然一聲口令響起:「立正!站好,不許動!」新兵們急忙站好。幾個班長圍在周圍,看看人群遺憾地搖搖頭。「排長?就這樣還跑嗎?」
旁邊一個一道槓一顆星的軍官果斷地道:「執行命令!」
「是!聽好了,向右轉!」
陳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趕緊隨著人群轉向右邊。
「跑步走!」人群從踏步到飛奔,傳來陣陣稀里嘩啦的響聲。
深更半夜三更時分,月亮躲在雲中,偷眼看向地上一群人圍著校場一圈一圈地奔跑。
陳博不記得已經跑了多少圈,只盯著前面的大個子身上的背包,看見背包繩再慢慢鬆弛,看見他的布鞋從挎包裡跳出來,接著又是一雙布鞋、還有一雙布鞋——陳博跟在後面,悶著頭繼續跑,娘的,這傢伙哪來這麼多的布鞋?並排奔跑的盧野也不說話,有時候看看陳博,拚命向前跑。
突然胃裡陣陣絞痛,陳博感覺到腰馬上就直不起來了,每邁出一步,隨著腳板與地面的接觸,胃就會鑽心地疼一下。額頭上開始滲出汗珠,馬上就被夜風吹乾了。陳博咬著牙堅持著,堅持著。終於實在是堅持不住,胃裡一股酸水沖上來,陳博猛地彎下腰來,「哇」地吐了一地,後面的人躲不及,如同疊羅漢一樣,紛紛壓在陳博的身上,最底下的陳博連連哀嚎。
班長急忙跑過來,「怎麼回事?啊?起來,起來,繼續跑!」
陳博倒在地上,腿腳乏力,肚皮上黏乎乎的也顧不得那麼許多,其他人爬起來繼續向前跑去。
班長喝道:「你是怎麼回事?起來!」
「我肚子疼,受不了了。」
「什麼他媽的肚子疼,趕緊起來!」班長說著一腰帶抽下來,「啪」地一鞭,結結實實地打在陳博身上,陳博急忙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站起來,班長叫道,「跑!聽見沒有!」就這樣,陳博捂著肚子向前跑去,心底那個恨那……
又不知道跑了多少圈,隊伍終於停下了。每一個人都在喘著粗氣,隊伍站得東倒西歪,盧野低聲問陳博道:「怎麼樣?」
陳博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無力地搖搖頭,現在他的嘴裡還在發苦,耳朵裡陣陣耳鳴,腦袋裡金星亂冒。
終於結束了,不是一切,是今晚。
陳博重新回到自己的班裡,班長跟在身後進了屋子問道:「怎麼樣?」陳博勉強笑笑:「沒什麼。」
「沒什麼?嘿嘿!你小子有意思,趕緊睡覺吧。」
陳博走到床前,爬了幾次都沒爬上去。
「你沒事吧?」盧野在一旁問道。
「別說話,趕緊睡覺!」
班長推了陳博一把,這才爬上上鋪,連衣服也懶得脫,穿著衣服倒在那裡。班裡還有人陸續回來,他們是去揀剛才掉在路上的東西。
陳博明白,這裡的噩夢剛剛開始!
也許是剛才活動得太興奮,陳博倒在那裡,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不敢想像,這樣的日子或許是一輩子。
娘,爹,我想你們了!
兩行清淚,緩緩從陳博的眼眶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