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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003 葉生秋與蓮姑(上) 文 / 松風寒

    ……洋人不斷在侵蝕著上海,越界築路不斷增多,租界不斷擴大,此時的滬北,已由一片泥灘,三數茅屋,墳塚纍纍,蘆葦漫漫的荒野地變成為道路坦蕩,秩序岸然,樓閣巍巍,屋瓦鱗鱗的租界。而與之對應的十六鋪碼頭則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另一片喧鬧景象。

    「義大陶器行碼頭」上,「鴻源茂」瓷器店主事顧同霏正組織夥計從駁船上卸一批瓷器,有名叫葉生秋的小夥計眼尖,看到離貨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躺著一個人,馬上就向主事顧同霏報告了。顧同霏拎起長袍下擺,快步走了過去,「是個孩子!」一個衣衫襤褸,渾身青紫,懷抱一個大箱子的半大孩子仰面躺在江岸的碎石上……

    江岸路人不少,卻沒有人肯救這個孩子,都只匆匆瞥一眼,便快速離去,甚至都沒有圍觀的興趣。上海的民風本不是這樣的,可自開埠以來,五方雜處,華洋混居後,早年淳樸、篤厚、熱情的民風在洋人的影響下,逐漸變得虛榮、多疑、冷漠,所有人只為自己的腹中餐,身上衣奔忙著,至於別人的死活,那是絲毫也不放在心上。

    顧同霏的父母親都死在太平軍忠王李秀成進攻上海縣城的戰役中,他才出生的時候就成了孤兒,故而對孤兒的遭遇極為同情。在上海,他收留、救助過不少無家可歸的孩子。其中資質好的,就留在瓷器店當學徒,資質不好但有一副好身板的,就去幹一些送貨、搬貨的雜活,資質不好,身體也不行的,他就接濟一些路費盤纏送其回家。葉生秋就是顧同霏救助過的一個孩子。

    看到此情景,顧同霏當即罵道:哪個喪盡天良的這樣作孽,居然對個半大的孩子下這樣毒手……他摸了摸孩子的鼻息,還有點熱乎氣。趕忙讓人把孩子抱回店裡請來郎中救治。郎中來看過後說是不妨事,就是在水裡浸泡的久了,身上凍透了,讓他們趕緊準備火盆、棉被往過捂,等醒來後再灌點薑糖水應該就沒事了。

    龍邵文是在半夜醒的,一直守候在他旁邊的葉生秋看著他說:可算活了……他回身從火盆的鐵架子上拎過一把瓷水壺,在瓷碗裡倒出一些暗紅液體,遞到龍邵文面前,「給,薑糖水,趁熱喝吧!」龍邵文虛弱地斜倚起來,接過瓷碗,喝了口薑糖水,打量著葉生秋……他似乎患了脫毛症,非但沒有頭髮,連眉毛都不曾長有一根,滿臉粉紅色的橫肉呈塊壘狀起伏,在昏暗的洋鐵洋油燈下看著有些恐怖……葉生秋見龍邵文盯著他看,鼻翼輕輕一震,發出「哼!」的一聲,眉峰皺成兩塊肉疙瘩,雪白的牙齒一呲,眼睛一瞪,虎著臉說:看什麼看,沒見過鬼剃頭麼!快喝水吧!

    龍邵文一驚,忙低下頭,喝了口水,掙扎著坐起來,眼神閃爍不安地看著葉生秋,「見我衣服了麼?」

    「你的衣服晦氣,先生讓人拿去燒了,明天一早,先生會讓人給你送來新的。」

    「什麼?燒了我的衣服……」龍邵文有點急,他並不是心疼衣服,只是衣服裡還裝著他吃飯的傢伙,一套開鎖的小工具,那是他一點點積攢起來的,為了那套工具,他沒少被楊文打……「那我衣服裡的東西呢?沒有被一起燒了吧!」

    葉生秋搖搖頭,「有話明天說吧!我陪了你半夜,早就困了……」他打個哈乞,躺在龍邵文身邊,閉上了眼睛。

    龍邵文向邊上讓了讓,「這裡是什麼地方?」

    「鴻源茂瓷器店!」

    「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江邊發現了你,報告了先生,是我家先生救了你。」

    「我要去謝謝你家先生。」

    葉生秋翻身坐起,粗聲說:快躺下,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顧先生早都睡了。

    龍邵文見葉生秋發了脾氣,忙不迭地躺下,閉上眼睛,不一刻,聽到旁邊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想來是葉生秋已經睡著了。他本想起來四下看看,卻又怕驚動了葉生秋,惹得他再發脾氣,只好強閉了眼睛,不一會兒,只覺得倦意緩緩逼來,仿若黃浦江水,一點點地吞沒著他的身體,將他的身體打入一個四處冰冷的淵底。他的心突然不安起來,於半夢半醒間倏忽驚醒,迷濛著眼睛四下看了看,眼皮子突又沉得不由自己控制,夢又從四面向他逼攏,他的心掙扎了一下,終於放棄,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葉生秋起床洗漱後,摸出一面小鏡子,對著鏡子畫了眉。又出門給龍邵文取回了衣服……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褲,樣子雖土舊,卻是新的,穿在倒也合身。龍邵文很久都沒穿過新衣服了,他從前的衣服多數都是順手牽羊得來的,穿在身上非大即小,現在有了一身自己的衣服,自是高興。

    ……顧同霏穿一件青布大褂,鼻樑上架一副形如鴿蛋般的銅邊眼睛,鏡片厚如瓶底,頭戴小結子瓜皮帽,油光的辮子背在腦後,他見葉生秋領了龍邵文進來,眼睛從一疊疊厚厚的賬目上移開,輕輕地把筆放在硯台上,和藹可親地看著龍邵文說:好些了嗎?

    龍邵文還沒說話,葉生秋代答:昨晚我照先生吩咐過的,給他喝了薑糖水,他現在已經好多了。

    顧同霏點點頭,「你叫什麼名字,念過私塾麼?」

    龍邵文搖搖頭,「我叫龍邵文,」

    「哦!你家是什麼地方的,家裡都有些什麼人?」

    龍邵文依舊搖頭,「記不住了,大概是紹興的,我沒回過家。」

    「原來也是個孤兒。」顧同霏自語一句,臉上露出一絲憐憫,「你是怎麼暈倒在江邊的?」

    「我從船上被人扔下來了,也不知道怎麼就跑到了江邊。」

    「肯定又是那些人販子干的。善惡必報,遲早有期,他們做了這許多惡事,早晚會遭報應。」顧同霏臉上露出一絲怒氣,他說:以後你就在店裡住下吧!幫著店裡做一些雜事,願意嗎?

    見龍邵文有些猶豫,一旁的葉生秋忙用手指捅他。龍邵文才答應說:我願意,先生。

    顧同霏點點頭,「具體做什麼生秋會告訴你。」他又對葉生秋說,「阿文暫時就住你那裡,他剛來,很多事情不懂,你多提醒著。」

    「是,先生。」葉生秋恭敬地答應了。

    顧同霏把一個污穢油紙袋包和一塊鷹洋遞給龍邵文,「這是你衣服裡找到的,拿回去吧!」

    「謝謝先生。」

    ……出了門,葉生秋領著龍邵文在瓷器店各處看了看,瓷器店的門面房同街上所有的建築一樣,青色的磚,灰色的瓦,支翹的瓦楞間鑽出些尖瘦的茅草,牆角旁佈滿了陰綠的苔蘚。院中則搭了簡易的二層樓,樓下用白色石灰粉刷的雪白,樓上是木板房,用來住人。

    葉生秋告訴龍邵文哪兒是店面,哪兒是庫房,哪兒是伙房,又給他介紹了幾個小夥計認識。

    龍邵文瞧他辦事兒時候的樣子,顯得很是老練。不僅有些羨慕,就說,「顧先生一定很重用你吧!」

    「算上你,我手下就管著三名夥計了!」葉生秋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他又領著龍邵文到了門外,指給龍邵文看,「這裡是十六鋪,算是黃浦灘邊最繁華的地方了。」他信手指著,「那邊是小南門,那邊是大東門,江海關就在大東門外,好多外國輪船公司都在那裡,我們的生意,少不得要跟洋人打交道。」

    「洋人?」龍邵文頓時對葉生秋崇拜起來,從前在街上行竊時,楊文曾告誡過手下小賊,偷什麼人都可以,就是不能偷洋人,偷洋人會招來大麻煩……龍邵文把楊文的話牢記心間,此後,他就認為洋人高不可攀,此刻聽說葉生秋居然同洋人打交道,羨慕之情溢於言表,他從兜中掏出那塊鷹洋,遞給葉生秋,「生秋阿哥,往後我跟你混吧!我什麼都不懂,多照顧照顧我啊!」

    葉生秋接過鷹洋,反覆看著,又在手中把玩兒了一會兒,歎口氣,「瓷器店很不好混呢!只學徒就分七級,我才來的時候排名第十四,辛苦幹了三年,現在排名第九,這種升級制度刻板的要命,只有上一級學徒名額缺補,下面的學徒才能遞升。像顧先生那樣,干了快二十年了,才不過剛剛受聘成了主事,一個月也才賺十塊銀元……」他又把鷹洋塞還給龍邵文,「顧先生不但救了你的命,也救過我的命,只要你用心替先生做事,我一定會照顧你,這洋鈿我不能要。」

    龍邵文有些感動,他奉承說:生秋阿哥,你可真夠朋友,做人義氣,最難得的是不貪財。我從前那麼多朋友,就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

    葉生秋板著臉,「好好幹,只要幹出點模樣,張大老闆高興了,打賞就不止一塊銀元。」

    「張大老闆賞過你嗎?」

    葉生秋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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