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083 客棧血光 文 / 元長安
跟車的男僕們都背轉了身子,如瑾將車簾掀開一角望出去,看見帶著輕紗兜帽的佟秋水,一身素衣,亭亭而立。
「瑾妹妹,此去京城何時歸來?路上當心。」
「入冬之前應該便能回來了,謝謝你來相送,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去城外山上看紅葉。」
佟秋水點了點頭,躊躇一瞬終究還是說道:「此次上京若能遇到我家姐姐,替我看看她是否安好,回來時說與我聽,好不好?」
如瑾自忖與佟秋雁相見機會渺茫,但見她親自開口,還是應了下來:「若能相見,定會告知你。」
前面佟太守朝這邊招手,佟秋水退後兩步:「不耽誤你們了,一路保重。」
車隊重新啟程,順著大開的青州城門緩緩駛了出去,一路走上寬闊官道。如瑾看到佟秋水在後方遙遙揮手,自己這裡卻不能伸手到車外,只得一直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最終放下錦簾。
秦氏便道:「佟家二小姐如今懂事了不少,說話不像以前那樣孩子氣。經了她姐姐的事,也可憐這孩子了。她家和我家素來親厚,京裡要是真能遇見她家大姑娘,咱們多照應些。」
「她如今是王府內眷,恐怕輕易見不了外客。」如瑾輕輕歎了口氣。
車輪轆轆,半里長的隊伍在官道上緩緩向前,除了跟車的男女僕役、家丁護院,因為路途遙遠又有內眷,藍泯還特意請了一家鏢局跟著護送。行車途中沉悶無聊,除了閒聊和小憩無事可做,一直行到了午間時分,隊伍才在一家村落外的大車客棧停駐。
如瑾姐妹扶著秦氏下車,見這客棧房舍實在粗陋,秦氏便招呼丫鬟先去收拾房間。如瑾無意中一轉頭,看見前頭父親也下了車,卻沒立刻離開,而是回身伸手到車內,又接下了一個人來。
玫瑰比甲黃綾裙,滿頭烏髮挽成一個垂鬟分霄髻,一束青絲側搭在胸前,身姿窈窕,行動妖嬈,如瑾定睛一看,卻是小彭氏。藍澤拉著小彭氏的手將她扶下車來,小彭氏似乎是害羞,左右看看,抽回手低下了頭。
這場面有些過於刺眼了,如瑾轉眸看向秦氏,果見母親也注意到了那邊,只看一眼就別過了頭。如瑾不由暗暗責怪父親,小彭氏一個沒有名分的侍婢,父親讓她同坐一車也就罷了,怎就當著這麼多人行這種事。雖是院中諸人各自忙亂,但能看見的也不在少數,一向注重形象的父親此舉實在是不妥。
須臾房間收拾妥當,如瑾陪著秦氏用過簡單飯食,帶人回了自己房間,路上又看見小彭氏,正拿著一個包裹往藍澤所住的房間裡走,想是要伺候藍澤換衣梳洗。
暑天午間炎熱,車隊就停在了這家客棧一直到日頭偏西,地上熱氣退了一些的時候才又啟程趕路,然後直到天黑許久之後才到另一家大車客棧歇了。如此一連幾日皆是如此,早晚趕路,午間歇息,到了這一日已經出了本府地界,行至與相鄰省府的交接處。
夜間歇在客棧的時候,如瑾覺得十分睏倦,連續幾天悶在車中顛簸,天氣又熱,實在是難受的很。躺在床上,鋪的是自家帶來的被褥席枕,但仍能隱隱嗅到床榻間經年的異味。
「才走了不到十天已經把人累死了,聽說還要走二十多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住這麼腌臢的地方,到了京城人也散架了。」碧桃和青蘋歇在屋裡另一張床上,唉聲歎氣的抱怨。
青蘋就說:「已經不錯了,好歹有張床,底下丫鬟們可都在外頭車上窩著呢。」
趕路途中多有不便,房間多院子大的大車客棧畢竟是少數,許多時候住的都是這樣的普通小店,馬車只能停在院外,而為數不多的房間被主子們一分也就輪不到下人了,非近身伺候的僕役們只能在馬車上將就一宿,嫌車裡氣悶的就在露天支個帳子打地鋪。
碧桃又抱怨了幾句,跟青蘋絮絮叨叨地說著,如瑾心思卻不在這上頭,一直想著這幾日所見的父親和小彭氏多次過於親暱的舉止。
未免太扎眼了些。如瑾這才省起自己近日來忽略了小彭氏,因著她常在外院書房服侍,又沒名分,也不像幾個姨娘那樣需日日去幽玉院請安,如瑾這些日子一直沒怎麼見過她,又是擔心父親,又是盯著東府和姨娘們,便沒在她身上留心。
如今看來,卻是要留意一下這個人了。能讓父親如此關注的侍婢,若是心善還好,若是像劉姨娘和張氏那樣可不得不防。
這樣想著,躺著,越發覺得屋中實在太熱,床上氣味又熏得慌,於是如瑾披衣起來推門出去,青蘋碧桃忙起身跟著。「姑娘去哪?」
「隨便走走。」如瑾站到院子裡,抬頭就看見了漫天星斗。
這是一家孤立在官道附近的客棧,專為遠途行旅而建,前後幾十里都沒有村鎮,房舍簡陋,院牆也矮得只有半人高,住著是太不舒服了些,但站在院中看景卻是毫無阻礙,放眼一望,四周整片荒野盡收眼底,星幕低垂,遠山橫亙,無端能讓人生出天高地闊的豪情。
如瑾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致。前世今生,不是深閨就是深宮,出門遠行不過是這次加上前世那次上京入宮,但那時是跟著整個省府秀女們一起的,身邊有護衛官兵和宮裡的內官,夜裡不能隨意出門,是以也未曾得見如此夜景。
野地裡看星星最為璀璨,如瑾有一種伸出手就能觸到星辰的錯覺,亮閃閃的星光冷輝近在咫尺,彷彿暑熱也都消退了。
「姑娘回去吧?這店家吝嗇,院子裡連個燈籠都不點,黑漆漆的怪嚇人。」碧桃嘟囔著。
如瑾搖搖頭,興致勃勃看那星斗和荒野。夏日草長有蟲鳴,院子遠近啾啾之聲不絕於耳,野趣盎然。整日處在深宅之中與人謀心,此時見這樣天寬地廣的景致,越看越覺胸襟開闊,連日來蓄積在心中的憂慮和憋悶似乎都散了。
這樣靜靜站在夜色裡,看著星斗一點一點偏西而去,耳邊蟲鳴漸漸熱鬧起來,且有些聒噪的由遠及近。如瑾失笑:「野地裡草蟲這樣多,夜深了反而越發起勁。」
青蘋偏頭細聽,有些疑惑:「野地也不應該是這樣,奴婢小時經常夜裡出去玩,可從沒聽過這麼吵鬧的蟲子,而且聽起來怪怪的。」
碧桃道:「這裡離青州遠了,許是有當地的怪蟲子你不知道呢。」
主僕幾人這樣說著,蟲鳴的聒噪卻突然停了,又恢復了先前的偶爾唧啾。「好怪。」青蘋道。
這下連如瑾也覺得怪異了,忍不住凝神細聽,卻只有微微的風聲。星野四合,黑暗無邊,在這樣茫茫的荒野之中,原本閒適看景的心情,也因了方才一番古怪聒噪又驟然停止的蟲鳴,而變得微微不安。
「姑娘我們回去吧……」碧桃想起小丫頭們閒來無事亂說的鬼魂之事,有點害怕。
如瑾未及作答,只聽外頭車隊附近驟然響起一聲暴喝。「什麼人!」
緊接著是幾聲悶響,靜夜裡異常清晰,像是什麼連番倒地。如瑾一愣,剛要下意識問一句「怎麼了」,院外鏘啷幾聲鐵器碰撞後,就是好幾個人大聲呼喊——
「起來!有強盜!」
「天哪殺人了……別睡了快跑……」
「……抄傢伙抄傢伙!快點!」
碧桃大驚失聲:「有強盜……咱們快躲進屋裡去!」說著就要拽如瑾和青蘋往回走,手卻哆嗦著,腳也不聽使喚,半天沒邁開一步。青蘋也是嚇得說不出話來。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丫頭,整日裡深宅住著,哪裡經過這種陣仗。
如瑾受驚之下後退兩步,眼見著外頭火把漸次亮起來,呼喝聲,刀兵碰撞聲,慘叫聲,喊殺聲,人影幢幢,轉瞬間亂成一團。許多底下的丫鬟婆子睡在外頭,此時全都大吵大嚷起來,哭聲叫聲十分淒慘。
「這裡是襄國侯府的車駕,膽敢劫掠侯爵,官兵來時你們全都要死,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武威揚!朋友們哪條道上的,威揚鏢局楊三刀在此,煩請過路的朋友給個面子!」
藍府護院頭領和鏢局領隊先後喊起來,亮出身份,震懾盜匪。然而兩人連番喊了幾次之後不但沒有任何作用,護院頭領還在幾個賊人圍攻之下被砍了兩刀,要不是有人來救幾乎就要被砍死。
院中幾個屋內亮了燈,襄國侯藍澤推開窗子朝外問:「怎麼會有強盜?治世之下盜匪怎會出沒,這裡地方官是誰來著,怎麼當的官!」
「哎唷侯爺快躲起來,等退了賊再說,這時候顧不得什麼地方官了。」有個管事從外頭跑進來,一身鮮血,見藍澤臨窗而望還大聲呼喝,連忙跑過去關窗阻攔。他的動作倒是十分靈敏,顯見身上的血不是他自己受傷所致,而是別人濺上去的,由此可見外面情況多糟糕。
「快,讓母親將屋裡燈熄了躲起來!」如瑾率先回過神,一把將碧桃推向秦氏房間那邊,而自己匆匆跑去藍澤那裡叫道,「父親快滅了燭火,這時候不能點燈以免強盜……」
嗖!
鳴鏑尖銳,一柄利劍猝然飛來,狠狠紮在藍澤身側窗框之上,半隻箭都沒了進去。只要再往左偏一點,被洞穿的就是藍澤的頭顱!
如瑾大驚,「父親快躲!」
那管事嚇得一跤跌在地上,腦袋撞上簷前石階,頓時暈了過去。如瑾正好跑到他跟前,被他一絆,猝不及防也跌在地上。
藍澤呆呆看著窗框上半截箭羽,竟是直楞楞站著忘記了躲開,一動不動在原地站著。此時窗戶大開,屋中燈火亮堂,他站在窗前儼然成了人家最好的靶子。
「點子在這裡!」
不知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嗖嗖嗖幾隻響箭急速襲來,叮叮噹噹釘在藍澤身邊窗框上,有的還射進了屋子。
「看準了再射!」
又是一陣箭雨,如飛鳥投林,全都扎向藍澤這邊。「父親!趴下!趴下!」如瑾倒地尚未來得及起身,見此情景急得眼睛都紅了,拚命大喊。
噗!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藍澤左肩,去勢之強將其一下射倒在地,卻也恰好躲過另外幾支利箭。
「父親!」如瑾跌跌撞撞站起身來,一腳踢開了藍澤房門衝進去。
藍澤瞪著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似乎還未從中箭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父親父親……」如瑾驚得踉蹌撲過去,看著藍澤肩頭沒進去多半支的利箭手足無措。
「……瑾、瑾兒?」藍澤偏頭瞪了如瑾一瞬,彷彿才確定眼前的人是自己女兒。
這一偏頭,恰好牽動肩頭傷處,利箭扎進去的地方頓時浸出一片鮮血,瞬間染紅半邊衣衫。「……啊……疼!」藍澤終於被巨大的疼痛喚醒,從震驚的麻木狀態回神。
「疼……瑾兒……快救我……救我!疼!」豆大汗滴從他額頭冒出來,滴滴答答流落在地,藍澤疼得打滾,卻只滾了一下就又直挺挺躺著,因為打滾牽扯的傷口更疼。
「救命……來人啊,救我……」
「父親!」
如瑾呆呆看著藍澤愣了片刻,猛然省起跟車的鏢局武師裡似乎有懂醫術的,趕緊站起來,「父親您忍一下,我馬上叫人!」
院子外頭喊殺聲一片,驚恐的慘叫和絕望的哭喊不絕於耳,在狂亂搖動的火把照耀下,這些聲音越發毛骨悚然。院子裡已經有人衝進來,黑衣黑褲,黑巾蒙面,正跟攔阻的護院和武師們凶狠廝殺。
「快去屋裡解決點子!弓箭射不到了,衝進去!衝進去!快!」
強盜的呼喊伴隨著更為兇猛的衝擊,院子裡頓時也成了血流成河的凶地,周圍房間中都傳出嚶嚶的哭聲和驚嚇的叫嚷。
一個鏢局武師何人纏鬥正酣,冷不防後面一支利箭穿胸而過,將他直接釘在了地上,與他纏鬥的強盜二話不說,上去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染血的頭顱骨碌碌滾到藍澤門前,被剛要出門叫人的如瑾撞個正著。
「……啊」半聲驚呼,如瑾踉蹌兩步扶住了門框才勉強站住,定睛之時跟那頭顱尚未合上的眼睛對住,如瑾愣了一瞬,渾身血液都冰了。
她不是沒見過死人,連自己也曾經死過,可,可這樣血淋淋的場景,儘管她兩世為人也是第一次見到。眼見著那頭顱猶自如生的神態,猙獰而恐怖的瞪著眼睛,頭髮染著鮮血糊在臉上……
如瑾「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再不敢看那邊一眼,聽著屋內父親痛苦的呻吟,再看看院子裡鮮血四濺的慘烈,如瑾咬一咬牙,跌跌撞撞衝出門去,盡量避開纏鬥的雙方,貼著牆角朝外走,一邊走一邊瞪大眼睛,用力在混亂的人群中尋找印象中那名懂得醫術的鏢師。
然而本就只是見過一兩眼而已,身為護送人女眷的她又沒有必要亦沒有理由與鏢師接觸,本就對那人相貌記得不是很牢固,若在平時還可以勉強辨認一下,此等混亂場面人影紛亂,到處都是鮮血和刀兵,鏢局人穿的衣服又皆是一樣,哪容得她細細找人,一時間根本找不到。
院子裡衝進來的強盜越來越多,眼見著護院和鏢師們都要頂不住了,已經有兩個蒙面人逼近了藍澤房門。
「姑娘!姑娘快過來……」一個沒有燈火的房間閃開了半邊門扇,碧桃的聲音在門口焦急呼喚,還有青蘋的言語隱隱傳來。「太太您別出去,外頭太亂了,您……」
如瑾猛然想起母親。定是她不放心自己要出來尋找。
「母親快回去,別擔心我,我這就過來。」如瑾貓著腰穿過幾對纏鬥的人,勉強跑到秦氏房門口叮囑。秦氏一見她過來哪裡肯再讓她走,擠開門抓著如瑾袖子就往裡拽。「瑾兒,這樣大亂的你亂跑什麼,快進來!」
「……母親,父親受傷了,要趕緊給他找大夫。」如瑾一邊往回扯袖子,一邊努力藉著火把的光亮在混亂的人群中尋那鏢師。
猛然就有人喊起來:「這裡似乎是女眷,衝不過去的兄弟都過來這邊!」
如瑾一驚,立時反身進屋關死了門。雜沓的腳步聲衝過來,夾著強盜怪聲呼喊,轉眼間房門就被砸得砰砰作響。
「快,母親躲到床下去,孫媽媽、碧桃你們幾個堵門!用桌子櫃子頂上,一定不能讓人衝進來!」如瑾拽起秦氏,藉著窗外火光的照亮將母親往床邊拽。
「瑾兒你躲,母親去頂門,你是女孩家,絕對不能讓強盜看見啊。」秦氏反手抓住女兒的胳膊,將她往床底下塞。這個屋子裡面傢俱少得可憐,一床一桌一櫃另有幾把椅子,連個面盆架都沒有,哪裡都藏不住人。
那邊青蘋幾個丫鬟剛把桌子搬到門口頂上,外面一股大力踹開了門,連帶著門扇和桌子全都踹飛了起來。
兩個火把被人扔進來,滾在地上熊熊燒著,一剎那將屋子照得亮堂堂,如瑾等人頓時全都暴露在強盜跟前。
「果然是女眷!」四五個蒙面漢子衝進來,手中刀劍染血,一個個瞪眼打量如瑾諸人。碧桃離強盜最近,嚇得腿一軟摔在地上。孫媽媽哆嗦著拽過幾個丫鬟擋在秦氏和如瑾跟前。
「這裡是……是襄國侯府的人,你們、你們是哪裡的強盜,竟敢……」
「廢話少說!」其中一個強盜抬刀指上秦氏如瑾,「這是你們太太和小姐?」
秦氏往前一步將女兒擋在身後,「你們是什麼賊人,難道不懂王法麼?搶劫侯爵是什麼罪名你們也敢做,等官兵來了你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不但你們,就連你們的家人……」
「去去去!誰聽這些囉嗦!」那強盜不耐煩打斷秦氏的話,晃了晃腦袋,「什麼王法官兵的,這荒郊野外等官兵來了什麼都晚了,殺光了人,搶光了金銀,爺爺拍馬就走,誰有本事讓爺死無葬身之地?」
帶血鋼刀狠狠一揮,「兄弟們上!殺了這勞什子侯爵太太侯小姐,這屋裡錢財都是你們的!」
「哈!」幾個蒙面人高呼,揮刀而上。
刀劈劍砍對向一屋子女人,先前進來躲避的幾個院外丫鬟未待逃開,頓時被砍翻在地,鮮血飛濺。她們本以為從院外躲進院裡已經安全,誰曾想這麼快就遭了秧。
「啊——」其餘人大半暈了過去。
只有孫媽媽青蘋還抖著身子擋在秦氏跟前,秦氏擋住了如瑾,而那邊碧桃癱軟在地動彈不得,嚇得面無血色已經不能言語。
「瑾兒、瑾兒你快從後窗跑,床頭那邊有個小窗子通向後院,你快走!快走!」秦氏一把將如瑾推開,自己上前和孫媽媽青蘋一塊攔阻強盜。
須臾之間,幾柄大刀已經劈到了三人頭上,幾個手無寸鐵的內奼女人怎麼擋得住凶狠強盜,眼看著就要命喪當場。
「住手!你們這群反賊!」
電光火石間,一聲厲喝乍然響起。
明晃晃鋼刀停在秦氏頭上三寸處,為首的強盜眉頭一立,兇惡盯住並未逃去後窗的如瑾。在他眼中,衣衫鬢髮都已凌亂的少女孤身站在那裡,像是暴風雨中的一株再柔弱不過的小花,明明那樣單薄纖細,彷彿再幾個雨點就能將其壓垮,卻突然有了一種神奇的、讓人意想不到的堅韌生出來。
少女眸底映著火把熊熊光焰,卻透著比數九寒天三尺冰還要厲害的冷氣,被她那樣緊緊盯著,為首強盜手裡的刀就再也披不下去。
他這裡一停,其餘幾人也停了手。
院子內外還在激烈的呼喊著,慘叫著,這屋裡一方小小的天地卻突然呈現一種詭異的寧靜。
「你說什麼?」為首強盜語氣陰森森的,瞪著如瑾森然發問。
這突然的變故讓如瑾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她方才不過是絕望之中突然福至心靈,拼著命試探一下罷了,沒想到真的有了奇效。
如瑾穩住心神,看看仍在強盜刀下的母親三人,知道自己必須鎮定,必須要堅持著不亂才行。
她慢慢轉過眼睛,對上強盜凶神惡煞一般的目光,卻仍是毫不退縮,不驚不懼,坦然與之對視。
「你方才說的是什麼?」強盜又問了一遍,持刀的手從秦氏頭頂收回,卻換了一個更加危險的出招之勢。他盯著如瑾,刀鋒卻指向秦氏胸膛,只要一息就能給秦氏開膛破肚,並以迅雷之勢衝向秦氏身後的如瑾。
而決定他行動的,似乎就是如瑾的回答。
如瑾看見了他的動作,她不懂刀劍之術,卻也憑著直覺隱約感覺到了強盜姿勢裡的危險氣息。屋中所有強盜都狠狠瞪著她,青蘋孫媽媽也看過來,秦氏叫道:「快走!瑾兒你快走!」
如瑾沒有走,反而向前兩步,離著母親和強盜的鋼刀更近了些。
「我說,你們這群反賊,真以為藏頭露尾的裝成強盜,別人就認不出你們了麼?」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盡量放慢語速。看起來是鎮定自若,其實是在拖延時間,等待院中能有護院或鏢師衝進來解圍。她對接下來的事情一點把握都沒有。
這樣喝破對方身份,似乎還運氣極好地猜對了,可是對方是會知難而退,還是會更加喪心病狂地殺人滅口?她不知道。
「哈哈哈!」為首的強盜猛然大笑起來,似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轉過臉去跟同伴笑道,「看這個侯府小姐被咱們爺們嚇瘋了,竟然說咱是反賊,哈哈哈!喂,小丫頭,」他又叫如瑾,「你總之是死到臨頭,難道以為給爺幾個扣上反叛的罪名,爺就能罪上加罪?只可惜爺說了,官兵根本抓不到咱們,再大的罪名也沒用!」
「既然不怕被人說是反賊,你又為何停手不殺了?」如瑾緊盯著他反問。
她勾起了嘴角,儘管知道自己笑不出來,但最起碼讓人誤以為她在笑就行了。盡量讓語氣顯得輕鬆,她要從氣勢上壓倒對方。
「這位自稱爺的,你虛張聲勢這一番話又能頂什麼用?這樣別人就不會拿你當反賊了麼?好啊,官兵抓不到你,你本事,那麼你就將我們幾個一個一個的砍了,然後隨便那點金銀裝成搶劫,帶著弟兄們揚長而去就好了。是好漢你立刻動手,我藍如瑾脖子伸在這裡,要是皺一個眉頭我就對不起祖宗!只是若你哪天穩坐家中,突然有朝廷欽差從天而降拿了你的性命,到時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別以為人家不知道你是晉王府的餘孽!」
「晉王」二字一出口,為首蒙面強盜的眉頭立刻擰成一條線,眼神頓時兇惡千百倍。如瑾立刻明白自己賭對了!
「這位爺動手啊,殺我,殺這屋裡所有的人,院裡院外您可別漏了一個。」趁熱打鐵,如瑾又向前走了兩步,「您可要記得不能留一個活口,若有一人氣息尚存,或者現在已經有逃出去報信的,那您可就糟糕了——我一個內宅閨閣之人都能識破您身份,侯府上下其餘人等就是傻子?到時報上朝廷,被賜死的恐怕就不是晉王一個了,您這條命,您家人的命,還能保住幾條?」
為首強盜的額頭隱隱反射了火光,如瑾看得分明,那是他額上滲出了汗。如瑾心如擂鼓,在胸膛中砰砰地急速跳著。她頂著一條路將人逼到死角,面上那樣鎮定自若,連對方都被唬住,卻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卻是一場凶險至極的豪賭,若是對方心念稍偏,恐怕這一屋子女眷就要立刻血濺三尺!
幾個持刀強盜也是緊緊盯著她,眼神飄忽,眉頭緊鎖,尤以為首那個最甚。
秦氏,孫媽媽,青蘋,連帶著癱軟在牆角里的碧桃,全都被如瑾的話震驚在當場,誰也沒想到這伙凶狠的強盜竟然是這樣背景。
一時間,屋子又恢復了方纔那樣的詭異,所有人都在盤算,猶豫,驚訝,誰都沒有聽見,院子裡的喊殺聲正在以迅猛的速度減弱著,減弱著,直至消失……
「哈哈哈哈!」為首強盜又是一陣大笑,但這次的笑聲底氣虛弱,連秦氏幾人都聽得出來了,更何況如瑾。只聽強盜狂笑過後大聲道:「小丫頭年紀不大鬼心思挺多,只可惜爺爺告訴你,你猜錯了!爺就先殺了你,然後將你頭上珠寶身上羅裙都拿出去換錢,捲了你家所有金銀,下輩子吃香喝辣享受大富貴去!」
如瑾看著他,也發出一陣笑聲:「這位爺,您強盜當得太不像話了,恐怕是第一次手生?劫匪強梁我也聽說過一些,還真不知道有您這樣對著內奼女眷喊打喊殺的。誰不是殺了男丁劫走女眷,帶不走的也不會輕易放過,您要我的珠寶羅裙卻只為換錢?外面鏢師還在,行走天下見得多,您去問問他們,您是不是壞了強盜的規矩?」
一番嘲笑讓那強盜眉頭擰了幾擰,目光閃幾閃,最終眼睛一瞇揮刀而上。「管你什麼強盜反賊,先殺了你再說!」
雪亮刀光映著火光兜頭而下,眼看就要砍上秦氏頭頂。
如瑾大驚,暗道一聲完了,這蒙面人被逼得惱羞成怒,她逼迫太緊了!這樣的逼迫有兩種可能,一是對方知難而退順勢遁走,留不下證據日後也不能拿他們如何,行事穩妥的人都會做這種選擇。而另一種,就是不管不顧將人全都殺了滅口,再偽裝成強盜打劫,至於會不會走漏風聲被朝廷察覺,都等殺完了以後再說。
這其中的分寸全在雙方心思角力間的尺度把握,以及對方心性。如瑾賭得太凶,而對方的心志明顯不能承受這樣的壓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了再說。這是如瑾最駭怕的結果。
「母親!」她揉身撲上想為秦氏擋住刀鋒,然而刀勢太快,眨眼間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如瑾面如死灰。難道這一家的命,真的就要全都喪生在這荒野小店,難道她重生這一世只是一個笑話?
火光搖曳,地上兩個火把跳動的火焰被如瑾撲來的疾風帶起,呼的一下卷燃了垂地的床帳。熊熊火光之中,如瑾看見那柄雪亮的刀鋒貼上母親髮髻……
嗖!
鳴鏑尖銳破空聲!
眨眼之間,奇跡般的,強盜手中的鋼刀竟然直飛出去,匡啷一聲撞在牆上,又乒乒乓乓的落地。而那揮刀的強盜卻捂著手慘叫一聲,鮮血噗的一下濺了秦氏滿臉。
「瑾兒……」一直堅強挺立著為女兒遮擋強人的秦氏,終於在大驚與巨變之下受不住這連番的變幻,身子一軟,緩緩倒了下去。
「太太!」孫媽媽伸手去扶,卻也是驚懼之下處於脫力的邊緣,抱著秦氏一起坐到了沾滿血污的地上。
如瑾此時幾乎顧不得去看母親,只怔怔的看著揮刀強盜鮮血淋漓的右手。那裡一支通體烏黑的利箭穿掌而過,正正插在他的手心,就是這支箭,在最最危機的關頭打飛了鋼刀,救下了命在須臾的秦氏。
如瑾猛然轉過頭,朝著利箭飛來的方向看去。
屋門之外,滿院子混亂的人群不知去到何處,雜亂舞動的火把也不見了,喊殺聲和慘叫聲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持槍肅立的幾排鐵甲軍士,整整齊齊排列的火把隊伍,以及人群之中,火光之下,那騎在烏駒背上持弓而立的銀甲男子。
是他……
院子裡的血跡一直從階下漫延到門檻,與屋中幾灘紫紅色的鮮血相接,彷彿連成一片,成了一地熊熊燃燒的火海,灼燒著人的眼睛。如瑾終於聞到了空氣裡濃重的血腥氣,是她在緊張的對峙中未曾留意到的。
而今一旦嗅到,瞬間就被那氣息衝進了鼻端,腦海,一直到胸腹之中,那樣的腥味,夾雜著鋼刀鐵刃的氣息,沖得她幾欲作嘔。然而那個持弓的男子,卻靜靜端坐在血腥氣最重的庭院當中,玄色披風像是黑鷹收起的羽翼,座下烏駒與他一樣靜立泰然,似乎還有一些愜意在裡頭,彷彿飄蕩在身周的不是血氣,而是再芬芳不過的花香。
如瑾想,一定是她恍惚中的錯覺,不然,處在這樣慘烈廝殺過後的地方,腳下殘肢斷臂,怎會有愜意。
然而,向上,對上那個男子熠熠閃光的眸子,在火光中依然比天空星辰還要明亮的眸子,如瑾卻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人……也許就是會在血腥場裡愜意的異類罷……
「商……」她還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她已經刻意將他忘了,卻未曾想到,還能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再次相遇。
這真是匪夷所思。
為什麼,這樣的荒郊野外,這樣的夜半更深,他會出現在這裡,帶著盔甲鮮明的軍士,如神一樣從天而降消滅了所有作孽的鬼怪?
「啊!啊啊啊!」
屋中剩餘的幾個強盜突然炸開,似是明白了自己已處絕境,血紅了眼睛揮刀衝向屋外甲兵,帶著與敵人對歸於盡的絕望和瘋狂。
如瑾一驚,方纔的震撼來得太過突然,她幾乎忘記了屋內還有強盜存在。幾人突然爆發的瘋狂衝擊嚇了她一大跳。他們去勢異常兇猛,又是抱著必死的瘋狂,鋼刀利刃反射寒光,而院中那個男子馬前不過才有兩排軍士而已,能擋出如此瘋癲的沖襲麼……
電光火石間,兩排軍士竟然一動不動,彷彿根本未曾察覺面前有利刃襲來似的,如瑾更是大驚,幾乎就要喊出聲來。
卻見,馬上男子反手身後,不見怎麼動作就抽出了四支烏箭,緩緩抬臂平舉,緩緩彎弓搭箭,動作慢得讓人捏一把冷汗。強盜們已經衝到第一排軍士跟前,不過一息之間,手上利刃就要朝軍士頭顱砍下,而那些軍士真的從始至終一動不動。
「……快躲……」如瑾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
嗖!
未待她話音落下,一聲銳響驟然劃破空氣,四個強盜就那樣保持著揮刀的姿勢,全都僵在了原地。
從如瑾的方向看去,四個人的背後都透出了一柄鋒利的箭頭,烏黑黝亮,在火把照耀下閃著烏沉沉的光。而馬上男子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利箭,只餘弓弦微微晃動著,發出嗡嗡的輕響。
眨眼之間,四箭齊發,分中四人!
如瑾愕然看著那銀甲烏袍的年輕男子,彷彿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他……曾那樣輕浮無禮,荒唐至極的傢伙,怎會有這樣的本事……
就在如瑾愣怔的時候,那男子又是一回手,從背上箭囊飛速取出利箭,毫不猶豫張弓射出,一道烏沉的光芒就對著如瑾急急襲來。
噗!輕響。
如瑾直到順著聲音回頭,看到傷了手腕的為首強盜喉嚨中箭翻到地上,不發半聲就絕氣死去,才驚覺剛才那箭並不是射向自己。那樣的速度,那樣的猝不及防,她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開的。
馬上男子微微抬了抬下巴,嘴角似乎是牽了起來,如瑾以為他要說什麼,卻見他又一偏頭,轉向一邊的隨從去了。
「襄國侯傷勢已經處理完畢,現下正在昏迷中,已無生命危險。」隨從用清晰的聲音稟報,如瑾在屋中也聽得分明。
父親!她回頭看了看母親,見母親被孫媽媽摟在懷裡,毫髮無傷,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也就放了心,道一聲「我去看父親」,就匆匆出門朝藍澤的房間而去。
「喂,三小姐,本王幫了你這麼大忙,一聲謝謝都不說?」
馬上男子懶懶開口。如瑾腳步一頓,站在火光通明的屋簷下,轉頭看向他。
「多謝七王爺。」她鄭重福身一禮,然後起身繼續匆匆向前。
「這麼沒誠意。」長平王低聲嘟囔一句,如瑾只做未聽見,逕直進了父親房門。
他救了她,救了母親,救了父親,救了藍府上下許許多多的人,她心中感激不盡,可對上他那雙眼睛,聽到他不甚莊重的聲音,他那樣孟浪輕浮的模樣就頓時讓她不知如何應對。
如果說方才射箭救人的他是神,此時開口和她說話的他就是……就是最浪蕩最無賴的紈褲。一息之間的轉變讓她猝不及防,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恭謹一禮,表達心中感激。卻不敢失了閨閣小姐的身份,似是心底有什麼人在不斷的告訴她,只要稍微鬆懈一些,恐怕那個人會說出更無賴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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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帶男主出來遛彎了,大家看見了是吧,喜歡看嗎?這次不是打醬油了,最起碼也算打了兩瓶醬油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