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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090 以死相逼 文 / 元長安

    老者道:「還有哪個,公侯伯的名號又沒有重的,自然是甘寧府青州城裡的那個。」

    年輕人微微想了一想,「我倒是曾聽他家下人說過,說什麼襄國侯爺立了大功要進京謝恩,原來這麼快就到了。」

    老者只是一聲嗤笑:「聽說全家都帶來了,還跟著兩位王爺一同進城呢,可這好幾天過去還未得宣見入朝……哎你做什麼去,不陪我喝酒了?」

    老者話未曾說完,年輕人已是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逕直走到那撕扯的中年胖子和兩個侯府下人面前,開口問道:「你家哪位夫人要急著安胎?」

    老者連忙追出去,扯過年輕人在其耳邊低聲道:「襄國侯家你可別沾惹,小心得罪了人。你不在京裡不知道,這番晉王被賜死的事情……聽說朝中有幾個大佬不高興……」

    年輕人只道:「您老放心,我已經是出了宗譜的人,就算惹了禍也不會帶累家裡。」

    「你這是什麼話!兔崽子,難道你……」老者一著急罵起人來。

    兩人在這裡低語,地上躺著的中年胖子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動作之快幾乎不是他這個體重能做出來的。他爬起來就垂首站到了老者跟前,口稱「二爺爺」,十分尷尬,又看了看旁邊的年輕人,眼中露出異樣神色。

    老者瞪他一眼:「還不滾回家去,別在這裡給我丟人!」

    中年胖子縮縮脖子,趕緊應了一聲朝來路走去,那兩個侯府下人急了,一把扯住。「先生先生,別走啊,我家夫人境況不好呢,急得很!」

    「走開走開,都說了我是跌打大夫!」中年胖子死命從兩人手中扯袖子,一時扯不開。

    年輕人上前攔住兩個下人:「你家夫人是哪位?」

    「還有哪位,襄國侯府就一個夫人,侯夫人。」

    年輕人略略猶豫一下,最終道:「別扯他了,我跟你們去看看。」

    兩個下人愣住,上下打量他,那中年胖子率先叫起來:「老九你瞎摻合什麼,都被踢出宗譜了還敢給家裡惹事,小心……」

    「小心什麼?」年輕人笑著看了看他,「如你所言,我已不是你家人,難道你們還能將我怎樣不成?」

    「你……」

    年輕人不再理他,直接跟那兩個侯府下人說:「他醫術遠不及我,你們帶我去便是。」一句話說得那中年胖子滿臉惱怒。

    「小九你……」一旁老者欲言又止,當著侯府下人的面終究沒法說得太直白。

    「二爺爺不必擔心,我有分寸。」

    兩個下人對年輕人的話將信將疑,但一看這場面也知道那中年胖子不會跟他們走了,又想起事先打聽時街坊都說胖子家裡世代御醫,這年輕人與他一家,雖然被踢出宗譜這事有點懸乎,但總歸是個世家出身的,說不定真行。於是兩人對視一眼,都是點頭。

    「那就有勞先生了。」兩人對年輕人行個禮,急忙引路。

    年輕人沖老者作揖一禮算是辭別,跟著兩人快步而去。

    中年胖子湊到老者身邊,瞅著年輕人的背影直皺眉:「二爺爺,他來找您幹什麼,是不是還企圖……」

    「企圖你個祖宗!」老者一巴掌拍在胖子肥厚的後腦勺上,「滾回家裡去,一天天的就知道給我丟人!我告訴你,少打小九主意!」

    中年胖子嘟囔兩聲,捂著腦袋悻悻而去。

    ……

    夜已經深了,池水胡同的藍家小院裡裡外外燈火通明,下人們不斷奔走著傳信送東西,內院後進正房外更是人影紛亂,屋裡卻是寂靜的很,聽不到誰說話,唯有秦氏昏迷中偶爾的呻吟和藍澤來來回回的踱步聲。

    「連番請了好幾個大夫都說不好,這些傢伙都是什麼醫術,開些個模稜兩可的方子,誰也不敢打包票,一個個只知道騙診金!」

    藍澤走了一會越發煩躁,乾脆坐到椅上罵人。如瑾不由蹙眉,怕他吵著昏睡的秦氏,低聲阻止道:「您別抱怨了,適才已經吃了一碗藥下去,說不定一會就好。」

    話是這樣說,但看著母親一直緊緊蹙著的眉頭,以及額上從未停過的冷汗,如瑾也知道恐怕境況是不好。拿過帕子給母親擦拭額頭,又掖了掖被子,她跪坐在腳踏上擔憂地陪著。

    藍澤長歎一口氣,心裡又著急又憋悶,只覺近來事事不順。

    好好的立了功進京謝恩,路上就遇到了扮強盜的刺客,然後跟著兩位王爺進京本以為會時來運轉,誰知自從進了城開始,這偌大的京城就沒人搭理他,連以前的一些舊交都刻意避著,讓他隱約感覺有些不妙。偏偏上頭又遲遲不定宣見的時間,害他在外面懸著心奔波打探,回到家裡,秦氏的胎卻又出了問題。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盼望有個嫡子已經盼了好多年,家裡藍琨雖是兒子,但終究是個姨娘生的,日後要請旨承爵還得費一番周折,哪有正統嫡子來得爽利。何況就算真的襲了爵,庶子出身的爵爺在公侯圈子裡也未免低人一等,哪怕是被嫡母寄養到名下也不行,那日後襄國侯家豈不更在其他公侯跟前沒面子。

    「怎麼就突然有事了,不是一直好好的……」藍澤越想越煩,坐在那裡長吁短歎。

    如瑾突然想到一事,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出來:「父親,您是否能有法子找宮裡的御醫?」宮裡最重要的就是子嗣,御醫中也頗多擅長保胎之人。

    藍澤擺擺手:「不要想那個了,咱們家又不同於京中那些公侯,和宮裡不熟。」

    「話雖這樣說,但公侯家裡有病請御醫也是常事,父親您且去遞牌子問問看,就算沒熟人,御醫們也不會置之不理。」

    「唉,你不知道……」藍澤說到一半話頭打住,不好將自己難處說出來,改口道,「如今是夜裡,宮裡只有當值的幾個御醫在,人家不一定有工夫來,再說就算來了咱們家,若是期間宮中有事耽誤了,咱們怎麼擔待的起。」

    如瑾不由心中惱火,暗想他這樣推三阻四的做什麼,「父親,母親身子要緊,您只去問一聲又能怎樣,行就行,不行再想別的法子,難道您不著急麼?」

    「我如何不著急!」藍澤也火了。

    父女倆眼看就要發生口角,外頭丫鬟匆匆來報:「侯爺,姑娘,又一位大夫找來了。」

    如瑾忙道:「快請進來。」隨口又問了一句,「是哪家的?」

    丫鬟面色有些古怪:「是……是一位御醫世家出身的先生,但……」

    藍澤喝道:「那還不快請,杵在這裡囉嗦什麼!」

    丫鬟不敢再說別的,忙忙返身出去帶大夫進來。連番的請大夫,如瑾心中焦慮都沒有迴避,這次也不例外,直接站在母親床邊等著大夫近前看診。

    湘簾動處,丫鬟引著一位青衫素帶的年輕男子走進了內室,如瑾舉目看過去,一眼之下,微微有些疑惑。

    來者身材頎長,眉目疏朗,目光溫和如身上青衫質樸的顏色,面帶焦急卻仍不失從容分寸,芝蘭玉樹一般氣韻渾然。

    如瑾只覺得似曾相識,耳邊卻聽得身側碧桃低低驚呼:「凌先生!」

    如瑾這才恍然,怪不得看起來眼熟,那次閨中診病,她於簾櫳半合之際曾見過他的背影。繼而卻又疑惑不已,他不是離開青州去遊歷了麼,怎會出現在京城,還這樣巧被下人們找進家裡來看病……

    年輕男子已經朝著藍澤躬身拜下:「會芝堂凌慎之前來看診。」

    藍澤也是一愣:「請起。會芝堂……你是蔣先生那位徒弟?」

    凌慎之點頭:「正是。恰逢來京探親,不想街上巧遇侯府家人找尋大夫,念及同鄉之誼,毛遂自薦前來盡一分薄力。」

    藍澤仍是疑惑:「你是御醫世家?是哪位御醫,怎地你會在青州……」

    「父親,這些稍後再說不遲,先請凌先生給母親看診要緊。」如瑾見是凌慎之到來,一驚之後便是一喜,焦躁的心緒緩和許多,見父親仍在那裡夾纏不清的磨嘰,忍不住催促。

    藍澤瞅了女兒一眼,又看看凌慎之,卻猛然想起前陣子回青州時偶爾聽過的一些風聲,說是這個凌先生與慣與貴門女眷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忍不住心中不喜,朝如瑾道:「你且去後頭避一避。」

    凌慎之垂下眼睛,面上閃過一絲不屑,靜靜站在一邊。如瑾不由心中起了惱意,先前來過好幾個大夫父親都沒特意囑她避開,此番當著人家面說這樣的話,任誰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轉目一看凌慎之,已知道他明白了,不免愧疚,彎身朝他鄭重福了一福:「勞煩先生費心,家母懷胎卻腹中急痛,但求先生救治,我這裡感激不盡。」言罷轉身走去了屏風之後,母親要緊,她不便在小事上和父親爭執。

    凌慎之磊落一揖還禮,朝藍澤道:「可否看診?」

    藍澤好在還不是糊塗到底,也知道秦氏要緊,其餘先放在一邊過後再說,於是點頭:「蔣先生名遍青州,他的高徒定能解本侯燃眉之急。」

    凌慎之也不去管他那些拿腔作勢,逕直走到秦氏床前錦杌上坐了,一旁孫媽媽搭了薄巾在秦氏手腕,凌慎之垂目診脈,凝眉不語。

    片刻後他朝孫媽媽道:「需觀夫人舌象。」

    孫媽媽打起床簾,和丫鬟一起輕輕抬起秦氏頭部,打開下巴讓他看了。凌慎之點點頭,孫媽媽又將秦氏安頓好,重新放了帳子,說道:「夫人方才有出血,現下止住了,可人仍然昏迷著。」

    凌慎之問:「最近可有腰肢酸軟,下腹墜脹?」

    「腰酸疲累是有的,夫人素來體弱,早年懷著小姐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下腹墜脹卻是沒有。」

    「可過分勞累或受過刺激?」

    「最近幾天是有些累,但先前一路車馬顛簸也是好好的,若說受刺激該是在先前二十日左右的時候,見過刀光受了驚,只當時並無異樣。」孫媽媽想起方纔的藥,忙讓丫鬟去外頭拿了方子過來,遞給凌慎之,「這是先前大夫開的安胎藥,剛才夫人喝過一碗,先生看是否妥當?」

    凌慎之接過方子看了看,見是枸杞、紫蘇梗等慣用的安胎藥物,並無錯處,藥量雖然稍嫌猛了一些,但依現在的情況看也不為過,便道:「藥是不錯的,若是我開亦是如此。」

    如瑾在屏風後不禁焦慮道:「母親用完藥物有一陣了,境況並未好轉,先生看看是否能有立竿見影的法子?」

    凌慎之沉吟,想了一會方道:「夫人素日體虛,脈象上皆有反應,中氣不足,難以養元,懷胎時會有困擾是在情理之中。但若似這位媽媽所言,近來並無異常症狀而突然胎漏下血,恐怕還要家中諸位仔細回想今日是否有不妥當的事情,我這裡才好對症施診。立竿見影的法子暫且卻是沒有的,情況如此,恢復起來總要一段時間。」

    孫媽媽努力回想這一天的事,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麼,最終遲疑道:「可是吃了瓜果的緣故?但也沒敢用冷水湃過,都不是涼的。」

    「這卻也難說,不好下定論。」凌慎之站起身來,「既然方才用過藥,這就等一陣子看看再說,不要重複用其他方子了,以免沖了藥性。可以燉些補血養氣的湯水略微服一些,我去外頭候著,若是有事隨時傳喚。」

    如瑾聞言知道暫無他法,於山水屏風之後福身道謝:「有勞先生。」又叫了丫鬟婆子跟去外頭好生伺候著。

    凌慎之出門,青衫消失在湘簾之後。如瑾從屏風裡面轉出來,坐回秦氏床邊擔憂守著。藍澤在一旁歎氣:「唉,這可怎麼好,請了這麼多大夫都是一個說辭,暫且等著,暫且等著,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您安靜一會吧。」如瑾給母親擦汗,對父親這樣不耐煩的性子感到煩惱,「好歹凌先生還說出個緣故來,先前那些大夫哪個不是支支吾吾的。」

    藍澤歎道:「也不知他頂不頂用,年輕人終究不穩重,要不然哪有那些風言風語,要是他師傅在這裡就好了。」說著又叮囑自家女兒,「這次是你母親病了急亂求醫,以後咱們家還是少沾他,傳出去不好聽,你也和他少說話。」

    如瑾只覺心裡怒氣一層層的往上湧,看看昏睡的母親,勉強壓住,只道:「父親若能請來宮裡的御醫,自有年紀大性子穩的妥當人,何至於還在這裡嗟歎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的。」

    「御醫哪裡那麼好請,私下裡咱們又沒熟人,過明面去請的話,你不知道聖上……」藍澤一衝動差點說出了實情,想想還得在家維持一家之長的尊嚴,趕緊又打住,末了重重哼了一聲。

    「父親別只顧發脾氣,母親如今這樣哪裡經得人吵,您若是不耐煩,自請回房等候消息,左右您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如瑾索性開始趕人,一點情面也不講了。

    藍澤眼睛一瞪立時就要跟女兒發火,賀姨娘在旁連忙攙住他:「侯爺您別生氣,姑娘年紀小,見太太這樣未免慌了手腳,您可別往心裡去。自家女兒任性,您不擔待誰擔待呢,快隨妾身到那邊房裡歇著,您在外頭奔波一天,這麼晚也累了,且去瞇上一覺如何?」

    小妾低聲軟語安慰著,藍澤心中火氣消了大半,坐在這裡也是煩,便任著賀姨娘攙扶著去了,走到門口還叮囑道:「有了什麼動靜可要趕緊知會我。」

    孫媽媽忙道:「侯爺放心,奴婢一定及時稟報。」

    藍澤去了,屋裡這才算清淨下來,如瑾長長出了一口氣,低頭看見秦氏蒼白憔悴的容顏,不免又是暗自垂淚。

    家中事事紛亂,父親又是這樣的性子,她所能依靠和指望的也只有母親,誰想好好的就出了這樣的事,若真是有個三長兩短,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意思。

    「母親,您不會有事的,您別怕,女兒陪著您呢。」她輕聲在母親耳邊低語,輕輕給母親擦去額上冷汗。

    孫媽媽去廚房吩咐人熬湯去了,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秦氏昏睡中偶爾低吟一兩聲。

    丫鬟隔簾低聲稟報:「姑娘,東院大姑娘來看望太太。」

    如瑾臉色一沉:「讓她回去,母親正睡著,誰也不見。」

    丫鬟應聲去了,不一會又回來:「大姑娘說,聽見這邊事情她們一家都擔心,但二老爺和大少爺不便過來,她特意前來,只盼著能幫上一二。」

    「勞她惦記,替我謝謝她,好生送她回去。」如瑾冷笑。

    丫鬟去了再沒回來稟報,想是藍如璇走了,如瑾憂煩的心緒卻因為她的突然到來而漸漸清醒,坐直了身子,默默看住雕花山水屏風上鑲嵌的珠貝,凝神思索。

    母親這腹痛來得太過突然,突然得蹊蹺,難免不讓人多想。加上凌慎之方才一番陳述,還說「今日是否有不妥當的事情」……如瑾心中一緊。

    想起以前凌慎之幫她點明藥量的事情,如瑾知道他不會隨意亂說,必是言有所指。皺眉片刻,如瑾遣退屋中其他丫鬟,獨叫了碧桃:「去凌先生那邊看看,避開人問問他到底診出了什麼。」

    碧桃見如瑾臉色凝重,不敢怠慢,連忙去了。如瑾坐在床邊等候消息,越等越是不安。恰好孫媽媽從廚房回來,說道:「已經吩咐人煮了荔枝紅棗湯,待煲好就送來。」

    如瑾道:「讓妥當人經手,小心些。」

    「姑娘說的是,自從太太有孕,一應吃食上我都留心著。」孫媽媽點頭應了,順便說起之前的事,「今日小彭氏還要去廚房幫忙備飯,被廚房的人打發出去了,她最近總是巴結著討好奉承,這裡幫忙那裡搭手,不知輕重的,也不看看廚房是什麼地方,能輕易就讓她沾手麼。」

    如瑾卻從中聽出了不妥,問道:「小彭氏今日去過廚房?是進去了,還是沒進去,可碰過什麼東西,都和誰說過什麼?」

    孫媽媽微怔,轉瞬也反應過來,臉色一白,「姑娘是懷疑太太不好和她有關……」心裡也沒底起來,仔細回想方才聽廚房婆子們說的情況,言道,「聽說是她進去要幫手,幾個婆子勸她不聽,纏著人家非要做個菜給主子表忠心,後來還是董姨娘路過將她勸了回去,說是沒碰什麼東西。」

    「董姨娘?怎麼還有她。」如瑾不由蹙眉。

    孫媽媽道:「她平日就愛做些吃食不是,慣常總去廚房要食材,出現在那裡倒也不稀奇。」

    「慣常去廚房也就算了,今日不同往日。」如瑾想了一想,道,「媽媽再去仔細打聽,看看今日董姨娘和小彭氏兩人到底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孫媽媽去了。如瑾一邊思量,一邊隨手給母親掖被子,冷不防看見新換過的褥子上又是一片殷紅。

    「母親!」如瑾驚了一跳,連忙掀開被子一角看了看,只見錦褥上已經浸透了。

    「來人,快去叫凌先生!」如瑾連忙喊人。

    須臾碧桃帶著凌慎之進門,凌慎之一看此情也是皺眉,搭手在秦氏腕上探了探,言道:「情況不好,若是一直這樣漏血……恐怕胎兒不能保住,且夫人身體亦會大損。」

    「凌先生!」如瑾焦急萬分,一句話未完已是落下淚來,「但求先生相救!」說罷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

    「使不得。」凌慎之連忙起身避開,低頭看見如瑾清淚滿頰,早已失了當日初見時從容端雅的態度,不免心起惻隱。

    方要開口,外頭藍澤聞訊趕到了,進屋一見女兒跪在地上就是皺眉:「快起來,成何體統!」

    如瑾不理他,只看著凌慎之:「但求先生救我母親和腹中胎兒,無論如何一定要保她們無恙。」

    凌慎之沉吟不語,片刻後看了看藍澤。

    如瑾明白他這是有所顧忌,忙道:「先生有話不妨直言,只要能救母親,怎樣都可。」

    凌慎之溫言道:「小姐起來,容在下細說。」

    如瑾這才讓丫鬟扶起,拭乾眼淚屏息聆聽。凌慎之說道:「如今若是不保胎,任由妊血漏盡再調理夫人,夫人身體會損。若是保胎,亦不是無法,但強行固本對母體和胎兒皆會有傷。到底如何還請侯爺和小姐盡早決斷,照這樣下去,不出一炷香這胎就保不住了。」

    藍澤立刻擰眉:「這還要什麼決斷,自然是要保胎,豈能容妊血漏盡。」

    「這正是要侯爺決斷之處。」凌慎之抱拳一禮,「此狀若想保胎,需用銀針刺穴。」

    藍澤一愣:「刺穴?刺哪裡?」說罷自己也反應過來,連忙道,「刺哪裡都不行,夫人身體豈能容你窺探,出去出去!」又招呼丫鬟,「去叫別的大夫過來!」

    「等等!」如瑾上前吩咐碧桃,「去問問那幾個大夫可有妙法,若沒有,趕緊回來報我。」

    碧桃應聲跑出去,藍澤這裡就問女兒:「你要幹什麼?」如瑾不理他,須臾碧桃跑了回來:「姑娘,幾個大夫都說沒辦法。」

    如瑾立刻朝凌慎之問道:「再問先生一句,若是不保胎,母親有損,若是保胎,母親亦有損?」

    凌慎之道:「正是。但無論如何,恐怕以夫人的身子,以後都是不能再生養了。是以在下看來不若拼著保一保。只一點,孩子若能保住,日後生下來也會體弱,需要好好養護著。」

    「保胎有幾分把握?」

    「六七分。」

    「若施針仍不能保住,可會傷害母親性命?」

    「性命無虞,只會大損。」

    如瑾咬緊嘴唇思量一瞬,最終福身下去:「但請先生施針,只求先生保住母親和胎兒。」

    藍澤被晾在一邊,聞言怒向如瑾:「你你你……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你也給我出去!什麼都不懂只會添亂……」

    如瑾臉色一冷,忍無可忍,轉目吩咐自己幾個丫鬟和孫媽媽:「把侯爺請出去!」

    碧桃幾個和孫媽媽一心向著如瑾,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也不顧什麼主僕尊卑了,依命上前架住藍澤就往出「請」,轉眼拖著藍澤出了內室,氣得藍澤跳腳:「反了反了!來人,快來人,快將這幾個犯上的奴才給本侯拖出去打!」

    屋外聞聲進來幾個丫鬟,一見這情景都嚇了一跳,愣愣看了一瞬,有兩個就要上來動手,如瑾走到外間厲喝:「誰敢動!耽誤了太太保胎,誰動手就杖斃了誰!」

    滿院子僕婢都聚到廊下看動靜,賀姨娘正在外頭吩咐丫鬟們做事,一時趕來不知底細,愣在一邊。董姨娘卻是一直在院子裡,聽出了眉目,此時急慌慌上前,帶著哭腔指揮幾個婆子:「還不快把侯爺救下來,哪裡容得這些婢子撒潑,成何體統……」

    「飛雲,帶人給我捆了她,堵上嘴丟回房裡看住了!」如瑾打斷董姨娘,直接發令。

    飛雲是秦氏跟前除了孫媽媽外第一貼心的,自然也心向自家主子,且早就看董姨娘不順眼,聞言立刻帶了幾個小丫頭上前抱住董姨娘。

    「哎你們……你們做什麼……天哪這是要作反麼?」董姨娘哭起來,奮力在丫鬟懷裡掙。

    如瑾看看場面暫時穩住,轉身回了內室,忙向凌慎之道:「先生請快動手。」

    秦氏床鋪上的血跡越來越大,再也不能耽擱。凌慎之看一眼如瑾焦急的臉,上面還有未曾散去的煞氣,眸光一動,鄭重一揖到地:「必不負小姐所托,還請小姐指個人過來幫手。」

    如瑾轉頭叫回了青蘋:「給先生搭手,一切聽先生吩咐。」

    「是。」青蘋上前,依著凌慎之的話解開了秦氏衣襟,找出一幅細軟紗綾覆在秦氏身上。

    凌慎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絨布包,打開來,裡面是一列大小不一的纖細銀針。

    如瑾提著心在一旁觀瞧,只見他的手骨節分明,極其乾淨,捏起銀針的時候沉穩有力,神情沉凝而專注。如瑾連呼吸都壓得很輕,生怕驚擾了他。

    這個眉目溫和的男子是她此刻唯一的指望和依賴,她也只能依賴他。

    院子裡仍然有藍澤的怒吼和董姨娘的哭泣,夾雜著下人們嘈雜的嗡嗡聲。如瑾生恐他們分了凌慎之的神,想去外面阻止,卻又擔心母親,一時不敢走開。

    凌慎之似乎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一針下完,抬頭說道:「約要小半個時辰才能行完針,小姐且去,莫讓人進來打斷,另外著人備些熱水進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讓如瑾焦躁的心無端放鬆幾分,歉意朝他勉強笑了笑:「有勞先生。」說罷走出了內室。

    叫了向輝家的去準備熱水,並進去內室搭手幫忙,如瑾轉身來到廊下。

    襄國侯藍澤被碧桃孫媽媽幾個拉住,跳腳罵了一會不見成效,已經喊人去外院找僕役進來幫手了。如瑾出來的時候,幾個持著棍棒的外院小廝正從門口走進來。

    「父親這是要做什麼?母親在裡頭凶險萬分,您卻吵嚷著唯恐天下不亂。」如瑾緩緩走下台階,揚聲相問,「叫了小廝拿棍子進來,是要懲罰奴才,還是要行家法打我?」

    持棍小廝們站到了藍澤身後,抬手幾棍子打開了碧桃等人,將棍子往地上一戳,各個趾高氣昂。藍澤頓時有了底氣,指著碧桃幾個喊道:「給本侯將這些不知尊卑的奴才亂棍打躺下了!」

    幾個小廝就要動手,如瑾冷聲:「我看誰敢!」

    如瑾緊緊盯住幾個小廝,目光猶如三九冰稜,一字一字道:「誰打我的人一棍,我日後還他十棍,今日你們要打就打個痛快,否則日後還有沒有命張狂可說不准了。別忘了,我是堂堂侯府小姐,要你們的命,易如反掌。」

    幾個小廝本就沒見過如瑾幾面,又何曾見過她這樣凶厲的模樣,一時愣怔,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連先前那些裝出來的傲氣也都丟在腦後了。

    藍澤氣得大罵:「反了!你是堂堂侯府小姐,我可是你爹!沒我這個侯爺,哪來你這小姐!你你你簡直無法無天,忤逆犯上,簡直……」簡直了半天沒想出能準確表述怒火的說辭,索性不管了,直接上來就要親自跟如瑾動手。

    「攔住他。」如瑾讓孫媽媽碧桃等人擋在藍澤跟前,然後吩咐道,「蔻兒,去外院找何剛進來,寒芳,到廚房拿幾把刀,挑最鋒利的。」

    兩個丫鬟也被如瑾嚇得不輕,立刻忙忙答應著跑去了,蔻兒腿腳不靈便還險些摔個跟頭。

    藍澤都快氣瘋了,被孫媽媽等人攔住又不得近前,只好在原地跳腳指著女兒大罵:「你你你還要拿刀,你難道想要弒父不成!」

    如瑾冷笑:「女兒不敢。父親您要是對母親還有一點體恤之心,而不是只顧著您堂堂侯爺的面子,就請說話小聲一點,以免擾了母親保胎。」

    「保胎?那叫什麼保胎,簡直是淫……」說到此處藍澤總算還顧忌著院中人多,沒敢將話說明。

    「父親不妨再大聲一點?外院隔得也近,幾位大夫想來都還沒走,您說給他們聽聽,也好讓他們出去說三道四。」

    「你……」藍澤氣結,卻終究沒敢再喊。

    此時蔻兒和寒芳都回來了,蔻兒身後跟著何剛,手上臉上都沾著灰土,想是正在幹什麼重活被臨時打斷。他詫異走到院子裡,看見滿院子丫鬟婆子不便抬頭,只跟藍澤行了個禮,然後朝如瑾道:「不知姑娘叫小的什麼吩咐?」

    何剛就是當日敢朝藍如璇吐口水的僕役,如瑾將他叫到跟前,將寒芳拿來的菜刀提了一把遞到他面前:「太太在裡頭保胎,你替我在這裡守著,若是哪個不知深淺的東西想要近前打擾,不必客氣,只管一刀砍過去。」

    何剛聞言就是一愣,轉瞬看了看院中情形,似乎明白了幾分。

    如瑾看他一眼:「日前見你行事,該是個性情耿直的漢子。只是耿直歸耿直,卻不知你有沒有膽量?」

    何剛濃眉一立,抱拳道:「我膽子不大,但卻有報恩的心。是非黑白暫且不提,姑娘以前保我一次,今日我也保姑娘一次。」

    「好,果然我沒看錯人。」如瑾讚歎一聲,將刀遞給他。

    何剛接了刀反身一站,刀刃向外,直接擋在如瑾身前,「誰敢上來,就嘗嘗往日切菜的刀切在自家脖上是什麼滋味。」

    持棍小廝更是不敢動了,幾個蠢蠢欲動的丫鬟婆子也縮了身。藍澤氣得發抖,顫著指頭數落如瑾:「你竟然……竟然竟然敢行此事!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我倒要看看這奴才敢不敢殺了侯爺我!」

    他邁步就朝前衝,碧桃孫媽媽自是拚命攔著。如瑾道:「且退開,放侯爺過來。」

    碧桃一愣,藍澤順勢就衝了過來,何剛在那裡持刀站著動也不動,鋒利的刀刃被簷上燈籠一照,幽幽閃光。藍澤終是沒敢湊得太靠近,站在幾步之外接著數落:「你有本事就讓奴才砍了我,砍啊!」

    如瑾眼見父親如此相逼,全然不顧母親在內受苦,心中悲憤翻湧,冷冷一笑:「父親大人,女兒自然不敢跟您動手,也不忍心給這僕役招禍,耿直之人自要好好活著,我可不會讓他背負弒主大罪。」

    前頭何剛動容:「姑娘……」

    如瑾不理會他,轉頭從寒芳手中又拿過一把刀,似是剔肉的,長長尖尖抵在自己脖頸,「父親若是再朝前走一步,我這裡以命相拼。保不住母親和她腹中胎兒,我活著亦然無趣,只要父親忍心踩著我屍體進屋,我自不吝將這條命還給父親!」

    「你……」藍澤驚住,瞪大眼睛看向如瑾,像是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

    如瑾唇邊帶著笑意,可那笑意卻如大燕最北邊冰原上刮過的風,寒冷透骨,看一眼就要被凍住。「你敢,你敢……」藍澤抖著鬍子,朝前邁了一步。

    「啊——」一群丫鬟驚叫起來,寒芳立時就扔下手中剩下的幾把刀跪到地上。

    如瑾脖頸上血色頓現,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刀背,一滴一滴灑落在她繡著披葉蘭的領口。

    「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了。」如瑾唇邊笑意更深,盯著藍澤,「只需侯爺您再朝前走上一兩步,我手上再用力幾分,藍如瑾這條命就交待在這裡。然後您邁過我的屍體,自去房中阻止母親保胎,一切如您所願。」

    藍澤驚愕地說不出話來,不禁手指在抖,連整個身子都開始發顫,踉蹌著一連向後退了三四步,被地上未曾平整的石板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瑾冷冷看他一眼,嫌惡地別開頭,轉向院中眾人。「誰還要進屋的,且走出來讓我看看。」

    一眾丫鬟婆子紛紛低頭不敢言語,幾個持棍小廝直往後縮。賀姨娘怔怔出聲:「……姑娘你、你、你快把刀放下來……」

    如瑾身後簾響,向輝家的和青蘋一臉焦急走了出來:「姑娘您……您快住手,這可使不得!」

    青蘋彎腰就撿起地上寒芳扔的刀子,抬手抵在自己脖頸,說道:「奴婢替您,姑娘您快放下刀。」

    如瑾轉目看她一眼,笑道:「替我做什麼,誰也不用替,咱們都放下。」

    她將尖刀從脖上拿開,又拉開了青蘋,將刀從她手裡奪了過來扔掉:「進去幫手罷,我沒事,母親要緊。」

    青蘋不敢走開,向輝家的將她拉了回去:「姑娘看來沒事了,侯爺哪敢逼迫太緊,咱們快去伺候太太,太太早好一刻,姑娘就少受一刻罪。」

    如瑾脖上的血還在流著,滴滴答答浸透了淡青色的衣領,夜色下看著猶為驚心。她卻不以為意,低頭將地上幾把刀輕輕踢開,曼聲道:「都散去,該做什麼做什麼,別圍在這裡看熱鬧。」

    圍聚的眾人中,吉祥如意對視一眼,率先帶著老太太跟前的一眾人走了,她們一動,其餘各處的僕婢也都紛紛挪腳,不敢再停在這裡。

    如瑾朝那幾個持棍小廝揚臉:「好生伺候著侯爺去外院休息,內院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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