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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091 深夜陰雨 文 / 元長安

    幾個小廝沒主意,愣愣怔怔杵在當地,都去看藍澤。藍澤比他們更沒主意,坐在地上一直就沒起來,半張著嘴盯著如瑾,彷彿養了十多年的女兒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簷下紅綾燈籠在微風裡輕輕晃著,投下一道道暈紅的光圈,和四面屋中透出的燈光交錯著,將不大的小院照得明亮。如瑾站在房門口青石階邊,藍澤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父女兩個默默相對,一個吃驚難言,一個不屑多談。

    散去的僕婢們各自做事,卻無一不抽空就朝這邊瞟兩眼,院中氣氛頗為怪異。

    於是,董姨娘突然冒出的哭聲就更顯刺耳。

    「……三姑娘你未免太霸道了些,哪有唆使奴才對父親動手動腳的,還要動刀……這個家可是侯爺的啊,不是你的。你們這些奴才快放開我……」

    如瑾側目看飛云:「怎麼,我讓堵了她的嘴丟回房裡去,這許久還未做成麼,容得她在此聒噪。」

    飛雲幾人剛才去拽董姨娘,卻不想她看起來嬌弱其實頗為難纏,被她拚命掙扎著半日沒捆成,又夾著藍澤在一邊恐嚇訓斥,幾人也不敢太放肆。待到後來如瑾出門行了這一番事,飛雲幾個更是被嚇呆了,一時忘記手中的差事。

    此時被如瑾一問,飛雲醒悟過來,帶著幾人又趕緊忙活起來,拽的拽,捆的捆,也不顧忌藍澤了,只比方才又用了許多力氣,董姨娘掙扎了幾下只得束手就擒,被捆得結結實實。

    她不免哭得更悲慘:「侯爺……侯爺救救妾身,妾身被奴才如此羞辱,您說句話啊……」

    藍澤猶自坐在地上發愣,聽見她喊,只轉頭看了一眼,似乎還處在震驚過度的迷惘狀態,又愣愣的將頭轉了回去。

    董姨娘急了,見這邊不奏效,改為衝著如瑾喊:「三姑娘,我好歹是你庶母,你怎可……」

    如瑾冷笑一聲打斷她:「就憑你,也配讓我稱一聲『庶母』?」

    揚臉看一眼飛雲,飛雲醒悟,連忙掏帕子堵了董姨娘的嘴,讓她嗚嗚咽咽再說不出話來。如瑾這才接著道:「庶母可不是你自封就能成的,得看看你自己有沒有這個體面,夠不夠這個斤兩。好端端的主子你不願意當,整日陰損抽冷子害人,還敢來我跟前充庶母?若不是念著四妹和三弟,今日在這裡我就替母親打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董姨娘瞪著眼睛,嗚嗚嗚含糊不清說著什麼,如瑾一揮手:「扔她回房,好好的看住了,別讓她再出來聒噪。」

    飛雲幾個推推搡搡的將董姨娘弄回了廂房,留下兩個人看著,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如瑾轉過頭,無意間卻看見通向前院的小門黑影裡,藍如琦孤身一人靜靜站在那裡,不動不言,恍若一尊雕像,也不知站了多久,看見了多少。看到如瑾望過來,藍如琦輕輕轉身走回了前院,幽魂似的。

    如瑾知道方才處置董姨娘一定傷了她的心,但事急從權,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便丟開手不去管她,又朝那幾個小廝看了看。「你們還不出去,留在這裡等著我親自動手?」

    她手裡帶血的尖刀尚未丟掉,脖子上仍在淌血,這樣冷森森一句話立刻將幾個小廝嚇了一跳。如瑾皺眉指了幾個婆子:「去,將他們轟走。」

    幾個婆子不敢怠慢,紛紛上前推搡著小廝們出去。幾個小廝此時也不似來時那麼氣勢洶洶了,看看地上藍澤不理會,就半推半就地裝作被婆子推了出去。

    於是就只剩藍澤愣在地上坐著,賀姨娘看不像話,趕緊上前扶了他起來,又柔聲勸他暫且離開。藍澤打眼看了看秦氏房中明亮的燈火,又看看房門口持刀而立的女兒,半晌一聲苦笑,長長歎了一口氣。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

    一甩袖子,他連聲哀歎著邁步朝外頭走了。賀姨娘連忙勸慰著跟了上去。

    院中這算暫時清淨了下來。何剛轉頭問:「姑娘?」

    「你且在此守著,暫不要走。」如瑾吩咐丫鬟端了一把椅子堵在房門口,自己坐了上去,手中尖刀仍是不肯放下,是要一直守著。

    碧桃孫媽媽幾個急忙圍過來,細看了看如瑾脖子上的傷口,趕緊打熱水找藥膏忙活著給她清理。「姑娘且忍著點,我把血跡給你擦乾淨了好上藥包紮,會有點疼,你要是忍不住就掐我的胳膊。」孫媽媽輕輕拿了蘸熱水的濕帕子擦拭如瑾脖頸,又拿酒來擦了一遍。

    碰到傷口的時候的確是疼,如瑾卻笑了笑:「有什麼忍不住的,割都割了,還怕上藥?」

    孫媽媽心疼不已:「姑娘以後可別這麼幹了,嚇死人了,你看看這傷口多凶險,要是再往裡……姑娘你可愛惜著點自己罷!」

    「再凶險也險不過母親。」如瑾叮囑幾人,「一會吩咐下去,方纔的事不必讓太太知道詳細,免得她又擔心我。」

    幾人答應了,碧桃又忍不住道:「姑娘要是不做這些危險事,太太哪用擔心。」

    「我不做這些,難道任著母親在那裡受苦麼。」如瑾看看前頭何剛持刀挺立的背影,無聲歎了一口氣。

    她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尤其是外院,否則何至於自己以身犯險。

    在青州時,外頭就只有小三子和品霞的表哥,暗暗查探事情還可以,大事上全不頂用。此番上京那兩人卻又未得跟來,要不是路上偶然發現何剛,剛才又讓誰來幫她?

    「好了,姑娘,包上了可別再亂動,好好的養著。」孫媽媽手腳利落將如瑾脖子纏了幾圈白紗,如瑾抬手摸了摸,不免失笑:「真嚴實,要是冬天正好擋風。」

    孫媽媽幾個想笑卻又是心疼,皆是皺眉。如瑾抬眸看見端水的碧桃,想起方才打發她去做的事還未得結果,便揮手遣散了其他人,獨叫她到跟前低聲細問:「可曾在凌先生那裡打聽到什麼?」

    碧桃看看四周,低語回稟:「先生說,從太太脈象看來,若不是日積月累凝成的病症,就是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

    如瑾握刀的手緊了幾分。

    日積月累自然不是,母親一直好好的,至於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如瑾將孫媽媽叫到跟前,「這兩日母親都碰過什麼,吃過什麼,您仔仔細細回想一遍,一定不要放過每個細微處,都要一一核實了來路。」

    孫媽媽鄭重點頭,叫了飛雲過來,兩人開始認真回憶。

    如瑾坐在椅上,等候著孫媽媽的結果,也等候著屋中的結果。一番鬧騰已經過去了許久,凌慎之那裡卻依然沒有動靜。院中燈火通明,抬頭看去,天上無星亦無月,從下午起就沉著的烏雲依然掛在那裡,夜風偶爾吹動了燈籠,帶著些微的水氣。

    院子裡是平靜的,雖然經過那樣的鬧劇之後,這份平靜有著人人心知肚明的虛假,但所有人也都自願或被迫地努力維持著。侍立的,做事的,下值休息的,丫鬟婆子們俱都安分守己。東院和前院乃至外院,自然也都是沒有什麼聲音。

    於是如瑾就聽見外面街上更鼓響。一聲接一聲,遠遠的傳近,又漸漸走遠。

    「是子時了。」如瑾回頭看看母親房中依然明亮的燈火,擔憂漸甚。凌慎之說過約要小半個時辰,可是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了,怎地還不曾見人出來。

    孫媽媽知道如瑾的擔心,她自己也是擔心,終於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說罷輕手輕腳開了門,掀簾走了進去。

    如瑾不能去,她還得在門口守著。尖刀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她捏在手裡,一刻也不曾放下。

    京城裡的更鼓在每條街上敲著,傳進一家家一戶戶,也傳進皇城正中心高高紅牆圍起來的宮城。宮裡自然也有司夜內侍打響的更鼓,比外面的更穩更沉,多了幾分皇家雍容睥睨的氣度。

    聲音傳進勤政殿中,御前侍立的老太監康保抬了眼皮,看向仍在伏案批折的主子。一身明黃團龍繡袍的皇帝眼睛微微瞇著,飛快瀏覽著每一道奏折,有的嗤笑一聲就丟到一邊,有的卻要捧起來反覆看好久。

    「陛下,子時了,奴才伺候您歇著?」在皇帝又將一道折子扔掉後,稍微停頓的間隙,康保試探著出聲。

    皇帝咳了一聲,康保連忙將案邊溫熱的燕窩粥奉上:「您歇一會。」

    皇帝多年勞於政務,患有咳疾,太醫署想了一些滋補的藥膳藥食,這燕窩粥就是每日必備的東西,補肺養氣最是平和。皇帝接了,兩口飲盡,將碗放在一旁又拿了奏折。卻與適才那些不同,是本藍絨素面的,康保掃了一眼低下頭去,知道這是政奏之外的密報。

    「這藍澤卻也並沒有愚蠢透頂,朕還以為他是個愣頭青。」皇帝掃了折子兩眼,嗤笑丟開。

    康保不敢接口,皇帝卻伸個懶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隨口吩咐道:「罷了,去傳旨,明日一早賜他上朝謝恩。」

    「是。」康保應了,見皇帝有休息的意思,連忙招呼殿中侍立的小內侍們上前伺候,又慇勤稟道,「陛下,雲美人在外候著哪。」

    皇帝一愣,這才想起今晚似乎是召了人過來侍寢,後來看折子一時忘記了。「雲美人……」他想了一下,隨手翻的綠頭牌,當時並未注意到底是誰,此時努力回憶,卻怎麼也記不起來,遂問康保,「她是哪一個?」

    康保賠笑:「是上次選秀入宮的,平臨府一名百戶家出身,您還未曾召見過哪。」皇帝當政多年,三年一選秀,宮中妃嬪無數,有許多都沒有召幸過,眼看著下輪選秀就要開始了,上次選進宮裡的雲美人卻連龍床的邊還未沾過,卻也不是奇事。

    皇帝一笑,不甚在意,只道:「讓她去西殿候著。」

    康保打發小內侍去了,見皇帝心情似乎不錯,笑著湊趣道:「您今兒高興,雲美人算是走了運,總算熬出來了。」

    皇帝看看他:「你怎知她就能熬出來。」

    康保賠笑:「雲美人小家碧玉,興許能入陛下的眼。」

    「呵,你收了人家多少禮,敢在朕跟前下這個保。」皇帝邁步朝西殿那邊走。

    康保連忙跟上告罪:「奴才可不敢做這些事,看陛下高興哄你您幾句開心話罷了。」

    皇帝一笑:「那你還不如去哄襄國侯。」

    康保眼珠一轉明白過來,口中卻道,「襄國侯做了什麼事讓您龍顏大悅?奴才可真要去謝謝他,陛下高興可是奴才心心期盼的。」

    雖然燕朝祖宗定下的規矩,內官不得干政,但皇帝偶爾興之所至也會隨口跟身邊人聊上一兩句,畢竟外臣不似內侍日日隨在跟前,想開個心或者發個牢騷,若還要去宮外傳人進來說,那等人進來,什麼興致也都沒了。

    見康保問起,皇帝知他口風嚴謹,也不隱瞞,就道:「明日他上朝謝恩,朕怎會不悅。」

    康保日日伴駕,大略知道一些底細,也慣會揣摩聖意,遂笑著接口道:「奴才似乎是有點明白了……襄國侯爺越是風光得意,幾位閣老越是看不過眼。」接下來的話他卻識趣沒說,只這些已經讓皇帝誇他了。

    「你很靈透,若是外臣,朕一定讓你入閣輔佐。」

    「陛下謬讚,奴才不過是日日耳濡目染,學一些小機靈罷了,哪裡及得上陛下您一根頭髮絲兒。」康保順勢拍一記,見皇帝有談性,又湊趣相問,「只是這些日子您冷著藍侯爺,怎地突然又要召他上朝了?」

    皇帝笑道:「他這幾日在京中所作所為甚得朕意,今夜他家夫人懷胎凶險,他卻不敢進宮請御醫,如此之良臣,朕怎可不加禮遇。」

    康保呵呵賠笑,說話間已是走到了西殿門外。

    一重重輕紗幔帳逶迤垂地,碧波萬頃燈台上明光點點,瑞腦銷金,甜香欺近,環珮叮咚中鵝蕊宮裝的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俯身跪拜下去,金英翠萼的柔光晃了皇帝的眼。

    「瀲華宮美人云氏叩謝天恩。初承恩澤,萬乞陛下垂憐。」

    康保看看皇帝臉色,朝著一眾小內侍輕輕招手,無聲退了下去。

    春恩殿內,錦綾紅浪,高天夜幕,鉛雲四合。第一聲悶雷隱約響在天邊的時候,宮牆外數里之遙的長平王府內,絲竹管弦正在徹夜而鳴,蓋過遠天雷音。

    長平王敞著衣襟,以手支頤,斜倚在露天涼棚之內。湘妃榻上枕屏靜立,玉盞清酒微漾波光,幾名少女或撫琴或吹笙,紗衣飛揚,在榻前千嬌百媚地施展技藝。佟秋雁跪在一旁,做的仍是她最拿手的烹茶之事。

    長平王聽著絲竹,半瞇了眼睛,昏昏欲睡。夜風一陣急似一陣,捲過花木竹影,簌簌而響。風裡的水氣越發重了,該是雨落在即。

    「王爺,可要回屋休息,夜裡風雨無定,莫要受涼才是。」佟秋雁捧茶近前,輕聲勸告。

    長平王只接了茶,不理會她的言語,佟秋雁只好靜靜退下。片刻之後,青衣小帽的隨從賀蘭卻匆匆跑進涼棚之前,未待稟報,長平王已經抬眼,揮手召他進來。

    佟秋雁跟在長平王身邊幾月時間,仍是不太習慣他的做派,輕易就讓男僕進內院跑來跑去,一見賀蘭進來,連忙側身稍作迴避。

    長平王對此不以為意,斜睨她一眼不做理會,用目示意賀蘭開口。

    賀蘭壓低了嗓子,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稟道:「襄國侯藍家夫人有胎漏之象,藍澤滿街找大夫,後有青州故舊進內診治,藍澤為此與嫡女衝突,被轟出內院,現下藍夫人情況不明。」

    長平王眉目一挑:「什麼衝突?」

    賀蘭將事情細細回稟一遍,長平王半晌不語,最終笑了笑:「好烈的性子。」又道,「功勳卓著的襄國侯爺竟然滿街找大夫,呵,他不曾遞牌子請御醫麼?」

    「不曾。」

    「他這膽子真是小得可憐。」長平王隨口評價一句,用杯盞敲了敲竹榻,思量片刻,點頭笑道,「行事沒有章程已是無謀,再加上膽小如鼠,父皇的疑心也該淡了。」

    賀蘭皺眉思索,「王爺是說接下來……」

    「接下來該是他襄國侯家風光無限的時候了。」長平王坐直了身子,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隨手丟了玉盞在地,突然歎一口氣,「他越是風光,我越是不能啊。」

    賀蘭沒明白這「不能」是什麼意思,卻也不敢多問,長平王揮手遣退了他:「去吧,藍夫人那裡有了消息只管來報,無論何時。」

    賀蘭躬身而退,須臾轉過廊角不見了。樂伎們一曲奏畢,再開一曲,卻是《關雎》。長平王一皺眉:「都下去。」

    樂聲戛然而止,少女們抱著樂器匆匆退下,不敢多留。佟秋雁乍著膽子試探相問:「王爺您……可是要歇了?」

    長平王狀若未聞,默默盯著涼棚下懸掛的四角流蘇宮燈出神。遠方天際一聲悶雷清晰傳了過來,風捲落紅,雨點滴滴終是灑落在地。

    辟辟啪啪的雨聲響在涼棚頂端,長平王抬頭看了看,和衣倒在榻上。

    「王爺?」佟秋雁開口。

    「你也下去。」

    長平王閉了眼,聽著雨打竹簾稀稀落落,就這麼睡了。

    ……

    池水胡同藍家小院,第一顆雨點滴落在地的時候,如瑾叫了何剛退迴廊下,「別淋雨。」

    何剛感激躬身:「多謝姑娘體恤。」

    「這點事算什麼體恤,好好跟著姑娘做事,以後好處多著呢。」碧桃在一旁說道。

    何剛沒答言,如瑾制止了碧桃,只道:「他不是只看好處的人,否則今夜也不必在這裡了。」

    何剛看看如瑾,又守禮別開了眼,悶聲道:「姑娘慧眼。」

    碧桃朝他皺眉,欲待要教訓他無禮,看了看如瑾臉色,終究沒敢開口。如瑾再一次問道:「什麼時辰了。」

    碧桃掀簾看了看屋中銅漏,回說:「差一刻丑末。」

    「快兩個時辰了。」如瑾盯著屋中燈火,焦慮無比。從凌慎之開始施針已經過去這樣久,卻依然沒有結果,孫媽媽又帶了飛雲進去幫手,還是不頂用麼?簷下辟辟啪啪落著雨,聽在耳中,只讓她更加煩躁。

    「姑娘別著急,凌先生做事有分寸,他說能救就一定能。」碧桃輕聲安慰。

    如瑾怎能不急,看著母親房間的窗子只不出聲。窗欞上是綿延不斷的萬字曲水紋樣,寓意著吉祥不斷,福壽綿長,可也只不過是圖個安慰罷了,若真能延福納吉,為何窗內之事如此凶險難料?

    雨聲淅瀝不停,卻總是稀疏模樣,也不曾下大,更讓人煩悶。如瑾只覺得這場雨纏綿得讓人頭疼,這個夜也是那樣的長,長的讓人以為天永遠不會亮。

    「姑娘!」孫媽媽從屋裡匆匆而出。

    「怎樣?」如瑾聲音發澀。

    「成了!成了!凌先生說可以了!」孫媽媽一臉喜氣,幾句簡短的話聽在如瑾耳中卻如天籟奏鳴。

    她抬腳就朝屋裡沖,進了堂屋卻恍覺自己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尖刀,忙忙丟到屋外,提著裙子朝內室跑去。

    「母親!」如瑾撲到床前,秦氏卻仍然閉目未醒,妝花藍錦的繡被蓋在她身上,被子似乎太大了,襯得她那樣瘦小。

    如瑾撫著母親蒼白的臉,轉頭去找凌慎之,「先生,可以了麼?母親她怎地還在昏睡?」

    凌慎之額頭有汗,一襲本是潔淨的青衫沾著血跡,眼窩有些青,下巴上也透著點點胡茬,顯是累倒了極點。然而他的雙眼依舊乾淨澄澈,看住如瑾包著白紗的脖頸,以及她衣領上染了鮮血的披葉蘭,眸底閃過一絲觸動。

    「針已施完,且待上一個時辰,若無有漏血出現,那便是切實保住了。」他溫和作答,又解釋道,「夫人腹痛時候過長,失血疲倦,一時難以醒來,且喂些溫補的湯水給她。我再去開個固本養氣的方子,盡快煎好請夫人服下便是。」

    如瑾感激不盡:「有勞先生。」

    凌慎之道:「小姐以命護母,我做這些又算什麼。」

    他轉身離開內室,如瑾回頭握住秦氏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母親,您好好歇著,什麼事都沒有,女兒陪著您呢。」

    一個時辰……如瑾叫人拿了滴漏進來,親自看著那水滴一點點朝下淌落,緊張而焦慮地等待著。丫鬟們早已拿了染血的被褥下去,秦氏身下鋪著雪裡的新褥子,如瑾每隔一會就輕輕掀開被子去看一看,見沒有血色浸出才能放心。

    湯水和藥汁先後來了,如瑾親自拿著羹匙餵進秦氏口中,秦氏昏睡之中不能自動吞嚥,一碗湯餵下去灑落的就有大半。如瑾不厭其煩的餵了一口又一口,一邊拿帕子擦拭灑下的湯汁。

    滴漏內水珠又掉了一滴,啪的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如瑾卻第一時間聽到,轉頭看了看,臉上頓現驚喜。

    「一個時辰到了!」她喜極而泣,「孫媽媽你看,一個時辰,母親沒再流血!碧桃快看,青蘋,一個時辰過了呀!」

    「是是是,一個時辰了,姑娘,太太沒事了!」孫媽媽也是老淚縱橫,合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屋中眾人無不欣喜,如瑾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您沒事了,小傢伙也沒事了,咱們一家三口好好的都在這裡呢!母親您睡吧,養足了精神再醒來,女兒陪您。」

    說著又想起了凌慎之,連忙吩咐丫鬟:「快去告訴凌先生母親沒事了,讓他就在西間後閣裡歇著罷,他累了一夜,給他備些湯水飯食,我剛才竟然忘了。」

    兩個丫鬟忙忙而去,須臾卻又進來,稟告道:「姑娘,凌先生走了,奴婢們留不住。他寫了一個方子給姑娘治脖子和臉上的傷痕,說是不留疤的。他說近日都在南街盈門客棧住著,若是有什麼事儘管去找他。」

    如瑾愣住,「走了?這麼快。」

    丫鬟道:「他聽說太太沒事就立刻離開了。」

    如瑾不禁愧疚,這是他避嫌的緣故了。沒想到他這樣細心,還給她留了方子。脖子上的傷也就罷了,她臉上的傷還是當日在客棧遇匪的時候被老太太指甲劃的,到現在已經只剩了一道淡粉色的痕跡,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方子,看了看,她並不太懂藥理,只覺得那墨香撲鼻,字跡雋秀圓潤,似他的人一樣溫和。

    當日在青州家裡時,她曾拿了他寫過的方子模仿筆跡,是為了造那桃色的花箋,本以為已經熟悉了他的運筆,卻不想此時再次看到,才發覺這字裡行間的細緻溫潤處,她是學不來的。

    他走得利索,她卻還有一句話未曾問他。

    他該是明知行針之事會有多少忌諱的罷,且如此凶險事容不得半點差錯,若是最終未成,他可有想過該如何收拾,又如何面對或許會出現的,別人對他醫術和德行的指摘,以及,藍澤的怒火。

    襄國侯再不濟也是一朝侯爵,他只不過一介升斗小民,這其中的險要關竅,他是否想得清楚?

    如瑾看向窗外,因著為秦氏防風,所有窗扇都是緊緊合著的。她這樣看去亦看不見什麼,何況人已出了院子,即便開窗也是什麼都看不到的,只徒勞看向院門的方向罷了。

    她對著虛空想起他潤澤乾淨的眸,溫和有力的捏針的手,還有染了血跡的青衫。她有一種錯覺,彷彿那點點血痕像是開在青石牆邊的梅花,是不是唯有他這樣的人,穿了沾血的衣衫也不顯得邋遢。

    如瑾在這裡出神,一個傳信的丫鬟卻近前低聲附耳道:「姑娘,凌先生另外寫了條子,讓姑娘避著人看。」

    丫鬟用身體做擋,避開屋中其他人,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紙條,臉色有些古怪,又忙忙補了一句:「奴婢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

    如瑾疑惑,知道丫鬟是誤會了,卻也懶得解釋什麼,直接拿了紙條過來。

    「侯爺立功一事似有內情,萬請勸其慎重行事。」

    如瑾凝眸看完,臉色沉下去,將紙條緊緊捏在手中揉碎了,碎片也籠於袖內。「下去吧,慎言。」她打發了那丫鬟。

    丫鬟凜然應了,閉緊嘴巴提心吊膽的出了內室。

    「凌先生好像還沒拿診金吧。」碧桃突然想起來。

    如瑾只道:「救命之恩,些許診金怎可報答。」

    雨打窗欞,簌簌浸濕了糊窗的雪紙,一點一點留下灰色的印子。是風轉了方向,吹著雨飄到廊下來了。如瑾突然想起站在簷下的何剛,連忙問:「何剛可走了?」

    「聽說太太無恙,早就走了,他還挺有分寸的,知道不能再內院多留。」孫媽媽道。

    如瑾這才放心,囑咐道:「媽媽抽空去囑咐外頭管事,別苛待他。只要我在一日,他就不能有損。」

    「是,姑娘放心,他這樣護著咱們,咱們怎能讓他因此受牽連。即便是侯爺親自下令責罰,咱們也得保住他。」

    提起藍澤,如瑾皺了皺眉頭,不再多說什麼。

    賀姨娘突然帶著丫鬟匆匆進門,看了秦氏躺在床上,一臉歉意低聲說道:「太太這樣,我未能服侍在側,實在是對不住了。姑娘,太太可是好了?」

    「姨娘不必自責,若無姨娘安撫著父親,還不知又要鬧出什麼事來。」如瑾請她坐,點頭道:「胎兒算是保住了,但要好好養著才行。」

    賀姨娘道:「這就好,這就好,只要能保住胎兒就是萬幸,至於調養,咱們家什麼都不缺,人參燕窩盡著用就是了,還有什麼調養不來的。」

    「姨娘說的是。」如瑾輕輕為母親拂去披在臉頰的幾縷頭髮,坐在床前腳踏上,握著母親的手一直未曾鬆開。

    賀姨娘默默陪坐,不言不語的。過了一會,如瑾抬眼看她:「姨娘此時前來,而沒有陪在父親身邊,可是有話要說?」

    賀姨娘看看床上昏睡的秦氏,欲言又止。如瑾站起身來,輕輕放下了床帳子,「姨娘跟我來。」

    說著走到了外間,賀姨娘跟上,如瑾道:「有什麼話儘管說罷,是不是父親又出了什麼ど蛾子,經了方纔那樣的事情,還有什麼事怕我承受不住麼。」

    賀姨娘勉強笑了笑,不好多說藍澤什麼,只輕聲照實說了事情:「剛才外院來了宮裡的人,傳旨讓侯爺上朝謝恩去。」

    如瑾一愣:「上朝謝恩?哪天去?」

    「就是今日早朝。」

    如瑾這才醒悟過來,此時已經是新的一天了。卻又突然想起早朝的時辰,忙問:「難道父親已經走了?」

    賀姨娘點點頭,不免回頭看一眼內室。秦氏那裡狀況不明,藍澤卻不管不顧的上朝去了,而且走時十分歡欣鼓舞的樣子,直讓人幫他查看朝服是否妥當,冠帶是否鮮亮。這等事情連她在一旁看著也是心寒,又怎敢跟如瑾說起。

    如瑾卻似並不曾在這上頭想,似乎已經是習慣了藍澤的作態,只皺眉疑惑道:「宮裡來人傳旨,怎地未曾聽到動靜?」她還記得青州宣旨的時候內院諸人是如何騷動,此時院子小,外院隔得又不遠,怎會安靜的連她都未曾察覺。

    賀姨娘答道:「只是一個小內侍匆匆過來帶了口諭,說完話就走了,是以沒有驚動內院,連外院有些睡著的下人都不曉得呢。」

    「姨娘當時可在一旁?是否看見那傳旨的人臉色如何?」

    賀姨娘想了想,「似乎面色如常,沒見有什麼異色。」

    如瑾搖搖頭,知道自己多此一問。傳旨的內侍雖不是什麼高品太監,但也需歷練一番得了上頭賞識才能接此差事,豈會讓人從臉色上揣摩出什麼內情來,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死板面孔。

    若不是外面陰天下雨,此時已經是初曉天明的時候了,早朝想必已經開始了許久,父親該是已經入朝。

    她想起凌慎之的紙條,又想起父親不肯請御醫的推三阻四,以及來京這些日子一直遲遲未到的聖意,心便漸漸沉了下去。牽連了天家之事總不會有什麼好處,此番功業來得太急太虛幻,若是沒有內情反而怪異了。

    只是這內情到底是什麼,又會給藍家帶來什麼樣的福禍,如瑾緊緊攥著袖子,心裡一點底都沒有。父親入朝會發生什麼呢?

    也許藍家上下所有人裡,也只有她最明白什麼叫天威難測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息之間天地變換。瀲華宮裡那個深秋早晨的血色漸漸瀰漫在心頭,那一次,也是大約這個時辰發生的事情……

    如瑾看向外頭依舊黑沉沉的天空,忐忑不安。

    「姑娘……侯爺不是不惦記太太,臨走時還曾問起,這不還打發我過來伺候。」賀姨娘看如瑾臉色不好,誤會她是為藍澤的涼薄不悅,直接扯了個謊。

    如瑾苦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回內室去了。

    她沒有什麼辦法,唯有等。等母親醒來也是等,等父親那邊傳消息也是等,父母兩人的事她全都插不上手,她只覺自己力量實在微薄得很。

    ……

    皇城,外宮,天玄殿。

    恰是大朝會的日子,除了每日上朝議政的內閣大臣和幾位重臣之外,文武百官也都悉數到場,京裡只要夠品級的全都冒雨站在殿外廣場,按著文武分列兩邊,依照衙門和品級一個個順次排開。

    夜雨未停,天光不亮,卻沒有一個人抱怨,更無一人撐傘,俱都垂手站著,偌大廣場上黑壓壓一片人,卻是鴉雀無聲。

    百官之外,兩列內侍提著琉璃宮燈伺候在側,照亮一方天地。從高高御階上朝下望去,能看見明晃晃兩道燈火筆直延伸,璀璨奪目,在這飄雨的昏暗之中更顯光亮。

    皇帝站在九龍階最高一層,錦繡龍袍,冕冠高聳,頭頂上是明黃色的蟒龍華蓋,在十二盞大琉璃燈映照之下金光輝煌。

    這種朝會本不是議事用的,只定期讓百官過來感受一下天威,唱禮行禮畢,略微訓幾句話,也就散了。然而今日卻是不同,冗長繁雜的禮節套路走完,唱禮官卻未讓百官散去,而是站在玉階之上又喊了一嗓子:

    「襄國侯入朝覲見——」

    底下一溜隨禮內官跟著高喊,「襄國侯入朝覲見——」

    一聲一聲的通報下去,傳到天玄門外,全套禮服的藍澤精神一振,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走進宮門。

    兩道璀璨琉璃光陣,雨水中肅立的百官,以及遠處明晃晃的那一團光亮,高高在上,卻又似觸手可及。藍澤甫一走進天玄殿外的廣場,就被眼前這樣的場景震撼了。

    也不是未曾入過朝,也不是未曾見過皇帝與百官,但這樣大朝會的陣勢他真是生平第一次見著。久居青州偏遠地界,他知道自己與京城勳貴公卿沒得比,所謂山高皇帝遠的逍遙,那只不過是封疆大吏才能享受的,之於他,就是不能沐浴天恩的困擾。在一個多月之前,他還從未曾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光鮮入朝的一天,就算是今晨驟然得了宣召的聖旨,亦是從未在腦海中勾勒過這個陣勢。

    筆直的甬路,這一頭是他,那一頭是皇帝,而甬路兩側所有肅立的百官,所有持燈的內侍,以及所有披甲挺立的軒昂兵衛,全都像是一個個陪襯的擺件,專為襯托他此時的榮耀而設的。藍澤眼圈一紅,加快了腳步,要快一點離遠處那團明黃更近。

    昏暗的天光,飄忽的風雨,他匆匆走著,還要努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端方,所以他並不曾注意到百官最前列幾位老臣陰沉的臉色,也未曾注意到御階之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目光。

    官員之前,御階之下,太子與兩位郡王端然而立。

    藍澤經過幾人的時候,太子微微瞇了眼睛,六皇子永安王一如既往溫和含笑,七皇子長平王側目斜視,繼而舉袖掩口,打了一個呵欠。

    永安王唇形不動,聲音低低傳過去:「七弟昨夜又是軟玉笙歌?端穩些,小心父皇看見。」

    長平王輕輕一笑,放了袖子。

    「臣藍澤叩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安康,威加四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前頭藍澤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大禮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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