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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092 無上殊榮 文 / 元長安

    一下,兩下,三下,三個頭磕下去,再站起身來,再拜,仍是磕頭三次,再站再拜。隆重而冗長的禮儀形式,日日得見聖顏的官吏們是輕易不需要這樣做的,藍澤久未入朝,又是這樣的領功而來,自然要做足了禮數,才顯得出他有多麼忠心恭敬。

    皇帝靜靜站在高台上,袍底山河萬里的波濤繡紋與御階上漢白玉雕琢的九龍連在一起,居高臨下俯視著,直等藍澤將三叩九拜大禮行完,方才輕輕說了一句:「平身。」

    藍澤俯首再拜一次,恭敬道謝,這才提袍起身。雨地濕滑,他鄭重備好的侯爵禮服已是濕了,內裡半條褲腿也都浸滿了地上雨水,風吹過的時候難免濕涼,但他卻並不曾注意,只一心聆聽著御階上九五至尊的金口聖語。

    「襄國侯揭露晉王謀反之秘事,免了一場刀兵禍患,有功於朝,有功於江山社稷,實乃大燕良臣,不愧為忠義之後。」

    皇帝一席話將藍澤說得熱淚盈眶,躬身高聲道:「臣食君祿,忠君事,雖遠離朝堂卻仍不敢忘卻陛下隆恩,無時無刻不懷以身報國之心,但見一點不利於陛下不利於我大燕基業之事,必不敢蒙眼蒙心視作不見,定當捨身報效!區區微功何足掛齒,陛下恩賞,臣受之有愧。」

    皇帝和顏悅色說道:「卿本有功,何談有愧。此番召你來京卻也不為謝恩,實乃多年不曾見你,朕心掛念。」

    「有勞陛下惦念,臣感激涕零。」藍澤將身子彎得更低。

    皇帝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掃視階下百官,掃過前列幾位閣老的時候,幾人俱都低頭。陰雨之中光線晦暗,看不見眾人臉上神色,皇帝卻也不必看清什麼,只要他們低頭俯首也就夠了。

    注視著官吏們,皇帝依舊和藍澤說話:「此番來京,聽說你帶了家人一起?」

    藍澤連忙解釋:「家眷們久居偏遠之地,不曾見過京都繁華,不知我大燕如何風物阜盛,臣順便帶了她們出來見個世面,更為與臣同沐陛下浩蕩天恩。」

    皇帝頷首,笑道:「既然都來了,那就多留一些時候,若是喜歡京都風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只是聽聞你在京中無有宅院,可別委屈了她們。」

    藍澤回稟:「早年先父在城西曾置辦過一處小院,安頓家人倒也便宜,能得沐天恩已是畢生幸事,何談委屈。」

    皇帝道:「你赤膽一片,居於草棚茅舍亦甘之如飴,朕卻不能任由功臣生活寒酸,以免被人笑話了去。昔年晉王在京時的王府仍然空著,朕就賜予了你,日後那便是襄國侯府的產業。」

    輕描淡寫一句話,卻令階下幾位臣子臉色更為難看。兩個老臣抬頭往御階上瞧了一眼,對上皇帝威嚴的目光,抿緊了嘴唇,又都垂下頭去。

    藍澤又驚又喜,腿一彎又跪到了地上:「陛下,這、這……臣不敢……臣受之有愧。」

    「有何不敢,又有何愧?」皇帝揮袖,「不必推脫,下去吧。」

    藍澤叩首謝恩,站起身來的時候仍然覺得恍如做夢。賜了宅院,又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的言語,皇帝這是允許藍家從青州搬來京城了麼?大燕開國百年有餘,卻從未有過京外公侯能被賜住京都的,這是天大的殊榮了!

    更何況晉王出京就藩前,在京裡居住過的王府可是數一數二的華美,滿朝上下沒有不知道的,全京城裡再也找不出比舊日晉王府更好的宅子了,位置又好,佔地又廣,屋舍花園精美異常,除了規制上要比宮裡次一等,奢華處絕對遠超皇宮。

    藍澤看了看天,牛毛似的雨星點點飄落,打在他臉上有著些微涼意,可他卻有一種被金餅子砸到的感覺。趕在大朝會的時候入宮謝恩,已經是他未曾想到的殊榮,卻沒想到皇帝還有這樣厚重的賞賜頒下來,藍家終於時來運轉了麼,他藍澤窩囊了前半生,後半生終於就要揚眉吐氣抬頭做人了麼?

    連日以來在京都中處處碰壁的憋屈早已被忘到九霄雲外,此時此刻,藍澤滿心滿眼裡都是快要溢出來的激動和狂喜。賜住京都,奢華宅院,襄國侯府終於立起來了!

    唱禮官高昂的聲音連番又起,大朝會散了,皇帝回宮,文武百官行禮完畢魚貫走出天玄廣場,藍澤卻依然杵在當地未曾挪動半步,似是還未回過神來。

    「襄國侯,恭喜啊。」黃袍玉帶的太子走近前來,朝著藍澤瞇眼一笑。他有著和生母慶貴妃一樣的媚眼,眼角向上挑的太高。這眼睛生在女人臉上是嫵媚的風情,生在男人臉上就稍嫌怪異,太子喜歡瞇著眼笑,看上去更似一隻狐狸。

    藍澤從恍惚中略略回神,看見一身明黃的顏色走近自己,初時還以為是皇帝,著實嚇了一跳。隨後趕緊定了定神,這才發覺來人是太子,滿朝裡除了皇帝之外唯一可穿明黃袍衫的人。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藍澤慌忙跪下見禮。

    太子一抬手,虛扶了他起來:「襄國侯忠義良臣,不必多禮。」

    藍澤十分激動。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和國之儲君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相談,比之於方才高高在上的皇帝,這近在咫尺的太子更讓他心裡踏實,驟聞厚賞後如夢似幻的飄忽也因了眼前這道明黃而漸漸落地,天光一點點明亮,藍澤從雲端回了人間。

    「昔日晉王的府第可是好宅子,稱一聲美輪美奐也不為過,襄國侯得父皇如此看重,孤心甚慰。」太子又笑。

    「皇家天恩浩蕩,微臣無以為報,唯有肝腦塗地,全心效忠陛下與太子!」

    太子揮揮手:「好了,襄國侯忠心孤與父皇皆是明瞭,雨落未停,侯爺請去,莫站在這裡淋雨了。」

    太子轉身而去,藍澤躬身相送:「殿下萬安。」

    六皇子與長平王站在不遠處閒聊,偶爾轉目看這邊一眼,六皇子調侃:「父皇和皇兄如此看重襄國侯爺,七弟若是對他家侄女有意,不妨求上一求,讓父皇賜個婚豈不是好?」

    長平王負手而立,笑得意味深長:「六哥這就不懂了。」

    六皇子笑道:「有何道理?願聞其詳。」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市井所言誠不欺人,娶回家裡有什麼好,偶爾見上一面,調笑兩句,那才是妙。」

    六皇子忍俊不禁:「七弟哪裡學來的村言粗語,若被父皇聽了,又該一頓好訓。」

    「六哥不覺此話甚為精道麼?」長平王側目。

    六皇子道:「罷了罷了,不說他家,只是你年紀不小,該早日上心婚事才行。」

    長平王灑脫一笑:「這卻不用你我上心,一切自有父皇母后做主,指了誰來,我娶回去便是。」

    兩人並肩出了宮門,各自登車,朝王府而去。

    ……

    藍澤尚未回到家中,已有跟隨的小廝趕前來報,未曾進門就扯著嗓子在胡同裡喊:「皇上嘉許厚賞,賜侯爺居住京都,賜住京都——」

    池水胡同並非藍府一家,尚有幾個富戶住著,這些天來已經見識了藍家的排場,和藍家下人們也有些許摩擦。京中本鄉本土的人家在胡同裡住的好好的,突然來了一大群人擠進來不說,偏偏還是一位侯爵,底下頗有趾高氣昂仗勢欺人的奴才,短短幾天時間已經因了一些小事屢起爭執。

    能在池水胡同裡居住的也都不是一般富戶,七拐八拐的多少和官場上有些聯繫,略略聽到一些風聲,自都約束著下人們忍住,不要跟藍家正面衝撞。此時滿胡同裡喊著襄國侯被賜住京都,這些人家聽見無不大感晦氣,嗟歎難道以後就要這麼受氣下去?倒是有一兩家還算清醒,醒過神來,想起若是聖旨賜住京都,定然不會久居在池水胡同這樣的地方,怕是很快就要搬家了,於是又是歡欣非常。

    消息傳進內院的時候,秦氏仍舊昏睡著未曾醒來,如瑾守在床邊擔憂陪伴,猛然聽了此信,先是愣了片刻,隨後長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心情頓時鬆了下去,身子一晃,差點摔下錦凳。

    「哎,姑娘!」碧桃站在身後連忙扶住,「您這是累壞了吧?一夜未睡,先去歇歇好不好?」

    如瑾穩住身子定了定神,擺手道:「無妨,無妨,誰回來傳的信,叫進來我要問話。」

    丫鬟匆匆而去,須臾卻又回來:「姑娘,傳信回來的人領了老太太的賞錢,又回去接侯爺了,一時傳不進來。」

    「領了賞錢就走?」如瑾蹙眉,外院的人越發不像話了,父親也不知約束管教,問道,「祖母那裡神志不清,怎麼還能賞銀子。」

    丫鬟也是一臉疑惑:「奴婢不知,只聽說老太太十分高興,一聽信就賞了下去,賞的不是銅錢不是銀子,是幾個小金裸子。」

    「金裸子?」如瑾訝然。金裸子哪裡是打賞下人的東西,都是家裡日常鑄了用作小輩見面禮壓歲錢之類,報個信就給奴才賞金子,這成什麼了。

    「祖母現今在做什麼?」

    丫鬟搖頭:「沒做什麼,奴婢路過的時候聽見她在屋裡跟丫鬟說話,似乎很是高興。」

    老太太自從受驚之後就沒怎麼說過話,多是人家跟她說一大通,她回上一兩個字,現今竟然因為下人傳進來的消息自主說起話來,可見這消息於她是有多重要,簡直比靈丹妙藥還管用。

    如瑾聽了丫鬟的話,不太放心祖母的身體,怕她興奮太過傷了精神,欲待去看個究竟,可轉頭一看臥床不醒的母親,皺了皺眉,終究沒動彈,只打發了青蘋帶人去前院看動靜伺候。

    秦氏在床上躺著,如瑾握著她的手,靜靜思量。

    她一直擔心父親上朝會有什麼變故,此時聽見恩賞的旨意,算是暫時能放下心來,但所謂「賜住京都」,到底是怎麼個賜住法呢?小廝傳回來的話不清不楚,她沒能細問,未免著急想知道究竟。

    孫媽媽在一旁歎道:「又得恩賞,總算是個好消息,希望太太能早點醒來罷,讓她也高興高興。」

    碧桃拍著胸口念佛:「上次得了恩賞風光進京,路上卻出了事,這次千萬不要再有別的差池才好。」

    孫媽媽嗔怪:「說什麼呢,還不住嘴。」

    碧桃驚覺失言,連忙跟如瑾告罪。如瑾搖手止住她,卻也被她無心的言語勾起了隱約不安。上次功勳封賞已是虛幻凶險,進京才幾天卻又得了恩賞,越發顯得不真實。

    沒過多久藍澤回來了,帶回來的隨從盡皆喜氣洋洋,外院頓時沸騰起來。小彭氏接了藍澤進房,替他脫下禮服更換了家常衣服,慇勤遞帕端茶的服侍著,然後請藍澤榻上坐了,蹲身下去恭恭敬敬道喜。

    「起來起來。」藍澤笑容滿臉,親自伸手攙起了侍婢。

    小彭氏眼波一動,順勢貼在藍澤懷中,軟語輕聲:「侯爺得了這樣的賞賜,奴婢也能跟著您一起領略京中繁華了,侯爺大喜,奴婢可要沾沾喜氣。」

    藍澤哈哈笑著:「本侯自然有賞。去,西間箱子裡有個檀木匣子,裡頭那套頭面都是你的。」

    「真的?」小彭氏眼睛一亮,「侯爺可別後悔,那匣子奴婢知道,可是赤金鑲翠的一整套釵環,今日侯爺賞了,明日若是心疼要回去奴婢可不依。」

    藍澤大手一揮:「拿去,本侯怎會心疼些許東釵環,日後有的是好東西。」

    小彭氏歡歡喜喜道謝,看藍澤興致好,略略偏頭,婉轉歎息了一聲,「今日侯爺這樣殊榮,若是奴婢的孩兒還在……也能跟著侯爺一起高興了……」

    提起失掉的胎兒,藍澤有些不自在。他雖然看重孩子,但終究是侍婢懷的,又未成形就沒了,有秦氏懷胎在後,他也就沒怎麼在意,反倒還覺得小彭氏後來的行事丟了他的臉,這些日子對小彭氏很冷淡。今日是興致好,小彭氏又是女眷裡第一個迎接的,他才給她幾分好臉,不想她卻冷不丁提起這個。

    「說那些沒用的作甚。」藍澤臉色一暗,放開小彭氏,轉身走到一邊。

    小彭氏嚇了一跳,連忙笑道:「侯爺,奴婢一時糊塗您可別生氣,大喜的日子別為奴婢壞了心情。奴婢再也不提了還不行,日後好好服侍侯爺,再給您懷上三男兩女的還不容易。您歇著,奴婢這就去拿那套赤金頭面,戴好了給您看。」

    藍澤這才轉圜,揮手道:「去吧,不必過來了,我有事情要忙。」說罷就到案邊拿了筆,小彭氏連忙上去磨好墨伺候妥當,這才輕輕退了出去。

    藍澤在紙上奮筆疾書,須臾寫好一封書信,用封裝了,壓了火漆,將一個貼身隨從叫了進來:「著人快馬去青州送信,早讓佟太守知道喜訊。」

    隨從接信而去,賀姨娘進屋來,率先到了喜,又稟道:「太太已經沒事了,胎兒無恙,只是尚未醒來,需要好好調理。」

    藍澤眉頭一皺:「那個凌慎之走了?」

    「早已走了,其他幾個大夫也都散了。」

    「無知小兒,莽撞非為!」藍澤重重哼了一聲,「這等下作東西,就該敢他出京城,青州也不能讓他再待。」

    賀姨娘忙勸:「侯爺,好歹他算是救了太太和孩子一命,功過相抵,您大人大量就別跟他一般見識了,由他去吧。」

    藍澤終究覺得甚為丟臉,擰眉想了半日,想起之前聽說凌慎之是御醫世家的出身,倒也有所顧忌,不敢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最後一拍桌子喊人:「去,問問是誰領了凌慎之進來,把那不懂事的奴才轟出府去,再不許進我藍家的門!」

    賀姨娘一見此景,也不敢提讓他進內探視秦氏的事了,略略說了一會就告辭離去。

    回到內院見了如瑾,將她和下人們打聽到的詳細情況說了,如瑾不由愣住:「怎麼,賞賜了晉王舊宅給我家?」

    「是呢,」賀姨娘道,「侯爺十分高興,方才一回來就已經吩咐了下人收拾東西,說要擇吉日搬過去,讓我進來幫著太太收拾內院箱籠呢。」

    荒唐!如瑾心頭電光一閃,終於算是稍微摸清了事情脈絡。

    父親告發晉王,皇帝就恩賜他興師動眾的進京謝恩,父親上朝謝恩,皇帝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賞了晉王的豪宅,還特旨賜住京都。這樣隆重的恩賞,破格的殊榮,難道是皇帝拿了父親做擋箭牌,要轉移旁人視線……將一切都推在父親頭上,人家就不會總盯著皇帝指責他為帝不仁,借口誅殺親弟。而父親越是光鮮耀眼,就越是能吸引別人的仇視,替皇帝轉移不滿……

    當日進京謝恩已招來晉王餘孽血拼復仇,若是再佔了人家舊宅,以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如瑾思量半晌,越發覺得自己所料不錯,不然這頗有些怪誕的恩賞又該作何解釋?

    須知古今富貴寵臣,無不是外面光鮮,內裡如履薄冰如行利刃,稍微行差踏錯就會引來傾覆之罪,更何況父親所受的恩寵更是虛無縹緲,無根無基,來的突然,恐怕日後也會去的容易。今日越是興高采烈,日後跌下來越是痛徹心扉。她這一生所求,不過是一家人安安穩穩和美度日,所謂隆恩盛寵,要來又有何用?

    「不行,我們不能搬去晉王舊宅。」如瑾站了起來。

    「為何?姑娘……不管侯爺如何,這恩賞總歸是個喜事。」賀姨娘不明白,欲待要勸,如瑾已經匆匆出門。

    「我去見父親,姨娘幫忙看顧母親。」

    如瑾快步朝外院而去,唬得碧桃連忙叫小丫鬟跑出去先讓外院僕役迴避。走過穿堂去外院的時候,恰逢藍泯迎頭進來,當面對上,如瑾不得不站住行禮。「叔父從外頭剛回來?一大早出去散步麼?」

    藍泯臉上帶著鬱悶之氣,還有幾分嫌惡,猛然撞上如瑾,這些情緒都未曾來得及收回,僵在臉上凝了一瞬才硬生生收了,換上一副和藹的笑臉上來,「三丫頭怎麼走出內院了,侯府閨閣小姐可要謹守禮儀才是。」

    如瑾還他一笑:「不勞叔父掛心。」

    藍泯笑容微滯,咳嗽一聲,轉身往東院去了,如瑾抬腳進了外院後門,也不理他。藍泯這番作態不用問也知道,定是貼過去跟父親道喜卻又吃了癟。近日來父親一直對藍泯冷冷淡淡的,是心裡起了忌諱的緣故,待到回青州查事的僕役回來,也許就是徹底決裂的時候了。

    此時如瑾顧不得在這上頭多想,匆忙進了外院父親的書房。院中小廝僕役們早都避開了,如瑾進屋的時候,藍澤正對著一張尺寸頗大的卷軸觀賞,笑瞇瞇的。

    「你怎麼來了?」見到如瑾進來,藍澤一愣,放下卷軸。目光落到如瑾白紗包裹的脖頸上,立時想起昨夜那番讓他倍感憋氣的對峙,臉上笑容就沉了下去。

    如瑾隨意掃了一眼案上卷軸,見是一幅十分精細的工筆畫,山石嶙峋,花木繁茂,亭台樓閣配上小橋流水,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富貴,正是一張華彩園林圖。以前她也偶爾聽過一兩句,說是晉王在京中舊宅十分奢華,聯想起今日的旨意,不禁問道:「這畫上可是京都晉王府?」

    藍澤餘怒未消,硬邦邦道:「是又怎樣?你此番怎地不帶刀來!」

    「父親!」如瑾眼神一冷,「父親見我第一句話不是問母親如何,胎兒如何,卻只顧著質問前事?」

    「你母親有你這樣的好女兒護著,還用的著我問?」藍澤一甩袖子,側開身去。

    如瑾欲待再說,想了想,忍了下去,也不屑再在這事上糾纏什麼,只道:「我此來不為別事,之前如何暫且不提,只想勸父親一句話,晉王府我們不能要,更不能住進去,如今恩也謝過了,京中再無別事可耽擱,早日離京回青州是為妥當。」

    藍澤立目,怒斥道:「這是什麼混賬話!我怎地就養了你這樣不識好歹的女兒,真是家門不幸!」

    「父親只顧重振家門,可卻有沒有想過,這一番功業恩賞到底源自何處,是否能踏實享用?朝堂官場上本就福禍難料,位置越高,越有凶險,父親您可曾仔細權衡考量過一切?」

    「朝堂之事那容得你置喙!」藍澤指著女兒,「一個閨閣女子不知禮儀分寸,家中大鬧還不夠,卻又想來左右外間大事,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如瑾灰心失望到了極點,父親一句不聽,只是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滿腦子都是功名利祿,哪有半分冷靜之心。

    「父親,您認真想一想,皇上為什麼要特旨您進京謝恩,為何要賞賜宅院,賜住京都?賞宅子就罷了,卻為何單單指了晉王舊宅給您,這不是明著將您放在火上烤。」如瑾苦口婆心,耐著性子苦勸,「您當日怎麼發現的晉王謀反,可是和佟太守有關?佟太守又存了什麼樣的心思您可知道?這樣不踏實的功業我們不要也罷,一家人妥善在青州待著有什麼不好。」

    「婦人之見,頑童劣語。」藍澤八個字評價。

    「父親,天家事我們不能沾,皇上和藩王之間的恩怨您捲進去作甚,須知……」

    「住嘴,出去!」藍澤甩手扔了一個硯台下來,砰得一聲,點點新墨潑濺出來,染了如瑾一頭一身,「此番正是藍家憑風直上之時,門楣重光指日可待,豈容你一個黃毛丫頭攪擾運勢,給我出去!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不許出內院半步!」

    藍澤甩袖進了內室,因為動作過大,牽動了左肩上未曾癒合的傷口,疼得一咧嘴。

    如瑾盯著內室緊合的湘簾沉默半晌,閉了閉眼,轉身出門。

    「姑娘您沒事吧?」碧桃候在外頭,屋中爭執聽了隻言片語,眼見如瑾一身墨跡走出來,忙掏了帕子給主子擦臉。

    如瑾偏頭躲過,揮手止住了她,一聲不吭往回走。新添墨跡夾著夜來沾染的血痕,將她一身青裙染得斑斑點點。時辰不早,天光依然昏暗,灰濛濛的蒼穹飄下牛毛細雨,濕了她纖瘦肩頭。

    緩步走回內院,轉過影壁就看見藍老太太站在屋簷下,正一臉急切朝外張望。

    「祖母您怎麼出屋了,下著雨呢,快回去。」如瑾愣了一下,收起思緒,迎上去攙扶老人家。

    吉祥如意站在一旁,說道:「老太太等著侯爺進來呢,左等右等不見人,這就非要出來看,奴婢們苦勸不住。」

    屋簷狹窄,又是斜風吹雨,老太太的妝花錦襖都淋濕了,她自己卻渾然未覺,見到如瑾過來只是問:「你父親呢,怎麼還不進來跟我說話,他得了厚賞應該快來報喜的。」

    如瑾看著祖母花白的鬢髮,略顯呆滯卻充滿急切的眼睛,心裡一酸:「您且進屋去等,父親剛得了賞賜,外頭有許多事要忙呢,脫不開身進來。」

    「噢,是了是了,他該是很忙,我知道。」老太太恍然大悟,不住念叨著,「當年老侯爺還爵的時候也是這麼忙亂,整日不能沾家的,如今賜住京城這等榮耀,跟還爵也差不多了,我真糊塗,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如瑾愕然看向吉祥如意,自從客棧受驚之後,她還從未見祖母這麼利索說過話。

    兩個丫鬟也是苦笑,吉祥道:「三姑娘不知道,奴婢們也是吃了一驚。適才那小廝匆匆跑進來報信,奴婢們還要教訓他不知深淺驚了老太太呢,誰想老太太一聽信兒立時就清醒了,張嘴就說了一大通話,吩咐賞金裸子,還清清楚楚記著裸子的花樣,那可是去歲臘月時候鑄的玩意,老太太竟然記得。」

    「快去請個大夫來給祖母瞧瞧。」如瑾吩咐底下婆子,不知該喜該憂,又擔心祖母突然的清醒對身體有損,眼見著老人家一臉歡喜,不忍潑她冷水,只柔聲勸道:「祖母隨孫女進屋等著可好?您不能淋雨,而且咱們需得商量商量,該置辦什麼酒席給父親慶賀,該給下人們打賞什麼,這一切都得您拿主意呢。」

    一句話提醒了藍老太太,她立刻頓足:「哎呀,我真是老糊塗,光顧著歡喜了,竟然忘了這個,快來,我們好好商量商量。」

    老太太拉著如瑾走回屋中,坐下就開始絮絮叨叨地盤算,說此番帶來的廚娘不夠,置辦不出好席面,需得在京城有名的酒樓花錢買回來幾桌,於是就開始品評各家酒樓的招牌酒菜,說了一會,卻又想了想,皺眉道:「不行,我離開京城好些年了,提的都是些老古董,也不知如今哪家最好,還得派人出去好好打聽才行。」

    如瑾知道祖母這是打心眼裡高興,必是以為家族從此就要光耀崛起。原來這麼多年來,心心唸唸想著光耀門楣的不只父親一個,祖母也是著了心魔。於父親她還能逆耳苦勸,祖母這裡卻不能說什麼重話了,老人家癡愣了許久好容易有所轉圜,她不敢刺激,只順著祖母的話頭應承著。

    一時就有丫鬟進來附耳稟報:「姑娘,太太醒了。」

    如瑾驚喜非常,連忙打斷老太太冗長的絮叨:「祖母您且細細思量著,想出了什麼就讓青蘋給您記下來,她略略能寫幾個字。孫女去後頭看看,那邊還有事呢。」

    藍老太太點頭:「對了,是要記下來,不然一會說忘了。你有事就去吧,在這裡也幫不上我。」然後就招呼吉祥拿紙筆,又拉了青蘋過去寫字,竟是不理如瑾了。

    如瑾歎口氣,知道祖母此番清醒並不是真的恢復神智,叮囑了吉祥如意好生看顧著,這才起身出門。到了後院正房裡,秦氏果然是醒了,只是還不能起床,躺在那裡依舊十分虛弱。

    「母親。」如瑾上前喚了一聲,眼裡滾下淚來。

    秦氏一眼看見女兒脖子上的白紗,虛弱張口相問:「你怎麼了。」

    她聲音很低,是沒有力氣說話的緣故,如瑾跪坐在床邊腳踏上,握了她的手道:「沒事,不小心摔跤擦破了一點皮,過幾天就好了。母親您肚子還疼麼?」

    「不疼。」秦氏注視了女兒脖子半晌,沒再多問。

    「不疼就好。」如瑾將臉貼在母親手心,輕輕蹭著,「胎兒也保住了,您好好養著身體,日後給我生個弟弟或妹妹作伴。」

    秦氏笑了笑。丫鬟端上湯藥來,如瑾親手餵著母親喝了,又服侍著讓她吃了些飯食。秦氏身體極度虛弱,吃了一點東西就很疲累,於是如瑾陪著她輕聲說話,過了一會,秦氏便昏沉沉睡著了。

    如瑾給母親蓋好被子,一顆心終於是放了下來,輕輕吐了一口氣。

    「姑娘您也去睡吧,累了整整一宿,眼看著又過去半日了,總這麼熬著身體受不住。」碧桃輕聲勸道。

    孫媽媽也道:「姑娘要養好精神才行,太太這樣子短時間內都不能理事了,家裡都得指望姑娘呢,你可得好好愛惜自己。」

    如瑾沒做聲,只悄悄示意孫媽媽跟她出去。到了西間後閣子裡,避開了眾人,如瑾才道:「媽媽可曾想起或查出了什麼,母親已經安穩,該是我們思量別事的時候了。」

    孫媽媽勸道:「姑娘先去睡一覺,什麼事都不能熬壞了身子。」

    「不行,眼看著外頭不穩,內宅裡須要快刀亂麻。」如瑾眼中有著隔夜的血絲,目光卻十分堅定,「媽媽有什麼盡快告訴我,不然我是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的。」

    孫媽媽眼見她如此,略略躊躇一瞬,終是皺眉將事情說了出來:「我和飛雲仔細想過,這兩日太太的吃食用物都無異處,唯有一樣是昨晚疏忽了,忘記叮囑廚房的人,結果董姨娘做的菱粉糕上了晚飯的桌子,若說異常,就是這一樣了。」

    如瑾眉頭一凝:「可查清了?」

    「未曾查清,那些糕點飯時已經用盡,沒剩下一塊。」

    如瑾仔細想了一想,昨日晚飯時卻是有盤菱粉糕,她也吃了一塊,味道還不錯,甜甜軟軟的很是合口,記得母親也吃過,卻未曾想到原是董姨娘做的。這位姨娘日常就愛做些小點心,府裡上上下下的早已習慣了,想是廚房的人一時沒在意,逕直端了上去。若真是她動了什麼手腳,此時糕點已無,又去哪裡查證。

    孫媽媽道:「董姨娘還在房裡捆著呢,要不要去審她?」

    「慢著,父親在家,我們又無實在的物證,不可魯莽。」如瑾想了想,道,「唯有在廚房的人身上下些功夫了,希望渺茫,也只能一試。若是試不出來,就只當是殺殺風氣。」

    很快,廚房上上下下十個丫鬟婆子全都被叫在一起,關在廚房後頭的灶房裡。孫媽媽肅著臉,帶了幾個手持棍棒的粗大婆子,進去朝眾人道:「太太吃壞了東西,險些胎兒不保,你們這些人都難辭其咎。從今日起,就要殺殺你們憊懶懈怠的風氣,好好整頓一番!」

    十個人俱都戰戰兢兢,紛紛求告:「媽媽,奴婢們可都是勤謹幹活的,不敢懈怠傷了主子們啊……」

    「你們慣常偷奸耍滑,剋扣採買,貪剝吃食,以為誰不知道麼,只是日常沒空來管你們,此番定是不能輕饒了。今日給你們一個機會,誰日常做過什麼不妥當的事,趁早自己說出來,不然若查到你們頭上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當下就有一個婆子站出來認罪:「奴婢曾經拿過一籃子雞蛋回家,坦白出來,只求媽媽饒恕。」

    孫媽媽一揮手讓她走到一邊:「認了就好,以後改了便是,既往不咎。」

    婆子歡喜道謝,退到一邊。其餘人不知道她是事先被孫媽媽囑咐好的,見她認錯無事,紛紛都認了起來,這個說拿過米面,那個說會同採買報過虛錢,除了零星兩三個什麼都沒認,其他人全都說出了以往錯處。

    孫媽媽將認錯的人劃到一邊,留下持棍的婆子看守,自己先出去了。回到房中就有小丫鬟來報:「媽媽,廚房一應人等的住處都搜檢過,米面糧油贓物不少,都是她們來京這幾天盤剝偷拿的,也真本事,才幾天就藏了那麼多東西。」

    「可有菱粉糕?」孫媽媽暫且不理會這個,只問關鍵處。

    「有!」小丫鬟轉身端了一盤點心進來,「在高英屋裡搜到的。」

    孫媽媽驚喜不已,拿過來一看正和昨晚飯桌上的點心一樣,連忙接過來進去後閣給如瑾看。

    如瑾立刻說:「包了出去,著人悄悄去盈門客棧找凌先生。」

    孫媽媽去吩咐了,轉而回來感歎:「還是姑娘有法子,竟真能從廚房人那裡查出來。」

    如瑾道:「媽媽想必也知道,日常備飯她們慣會私藏偷拿一些回去,有時候最好的那份誰都吃不著,沒出廚房就被她們截下了,端上來的都是她們挑剩下的。」

    「誰說不是。這些年她們奸猾慣了,太太接權之後管了幾次還稍微好些,只是時候短,還未有精力徹底管過來。」孫媽媽道,「也幸虧沒管過來,不然她們都不敢藏私了,今日這菱粉糕卻又找誰去拿。」

    約略半個時辰之後,去盈門客棧的人回來傳了信,說是凌慎之已經查過糕點。

    「怎樣?」如瑾提心問道。

    孫媽媽一臉怒色:「裡面真是加了東西的,先生說有碎骨子摻在裡頭。」

    「那是什麼?」

    「是一種催產墮胎的藥物,性味寒涼,最是對孕婦不利。」孫媽媽氣憤,「這個惡毒婦人,菱粉本就是涼性東西,再摻了催產藥物在裡頭,做成的糕點可不就是一劑墮胎藥麼!怪道昨日飯時她總給侯爺夾糕點吃,就是要讓人都吃完了,好不留下罪證。老天有眼,廚房藏私的奴才竟然幫了我們!」

    如瑾沉默不語,只緊緊握了拳。

    早就已經疑心事有蹊蹺,現今聽了結果,她反而並不激動了,甚至連氣憤都只是一點而已。這些人本就處處圖謀,還有什麼好氣的,有那生氣的工夫,還不如當機立斷快些處置了她們,免得日後再生波折。

    「我這就去董姨娘那邊,將點心都摔給她,讓她自己吃下去!」孫媽媽抱著點心就要出門。

    「且慢。」如瑾出聲攔住,緩緩靠了椅背,眸光一寸寸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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