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空空如也 文 / 老水
杜小每百無聊賴的看著車窗外黑黝黝的夜色,沉默不語。
從她跟趙林說完那兩句話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開過口。她媽得了勝利,卻並沒有放鬆警惕,反而因為已經做過這樣沒有底線的事情,更進一步加強了對她的控制。原本母女兩人一個在房間,一個在客廳,各不相干。現在她媽和她一起呆在房間裡,寸步不離。
中途周禾去接了個電話,是杜宣武打來的。雖說夫妻倆已經很久沒有正兒八經的說過話了,甚至連說話的機會都很少,但是在女兒的戀愛問題上兩人倒是一直很有默契,早早達成了一致。
杜宣武劈頭蓋臉的問道:「你知不知道女兒戀愛的事情?」
周禾怒道:「你還好意思問我?那個男孩子不就是你們公司的?你怎麼連自己的手下都管不好?!」
周禾的質問讓杜宣武很不舒服,不過這件事情他自覺理虧,於是只好反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每每現在情況怎麼樣?」
周禾歎了口氣,腦子轉了轉說道:「你平時不關心女兒,難道我也跟你一樣?我從每每手機裡看到的!她昨天就給我關在家裡,我正勸她不要一時糊塗行差踏錯!」
周禾故意隱瞞了消息的來源,只是不想走漏了風聲引起女兒對她弟弟的反感。卻不知道如果她對杜宣武開誠佈公,也許杜宣武能夠提早發覺周谷那些不單純的心思,後面的一系列悲劇也就不會發生。
杜宣武長舒一口氣,真心實意的誇他老婆:「姐姐,還是你有辦法,我就擔心小每不聽話,給人拐跑了。」
周禾聽他叫她「姐姐」,一時之間百感交集。那是他們談戀愛的時候他給她起的暱稱,因為她比他大兩個月。多少年沒有聽到他這樣喊她了?人都一樣,不管是兄弟,父子,還是夫妻,大都共患難易,共富貴難。
畢竟大事要緊,周禾小小感慨了一下,腦子就轉回了眼前的局面上來。原本家裡就是杜宣武做主,周禾昨天就想打電話給他,但既怕耽誤他工作,又怕電話裡一句兩句的說不清楚,想等他回家拿個主意。
誰知事情不知不覺就發展到這一步,周禾心裡忐忑不安——無論如何做母親的在女兒面前動刀動槍都讓人覺得是不祥的預兆。
她問道:「下面怎麼辦?我看每每好像死心塌地的樣子,我真怕看不住她。」
杜宣武在打電話前就仔細斟酌過眼前的局面,想出了若干對策,現在老婆的舉措讓他對自己的計劃更有把握。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樣,馬上就到飯點了,讓保姆做好飯,你跟每每先吃飯。回頭我派人開車去接你們娘倆,然後你們連夜去天華山。你陪著每每在山裡多住些日子。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徹底解決了你再帶著她回來。」
周禾點頭稱是,熱戀中的情侶最怕分開,一旦分別的時間久了,再濃的感情也會漸漸淡去。
夫妻統一戰線建立之後,周禾開始苦口婆心的誘騙杜小每去天華山。可是杜小每這回除了搖頭,什麼都不說,讓周禾一籌莫展。
最後周禾靈機一動,在吃晚飯時跟杜小每說道:「每每,原本媽不想說的,可你這個樣子媽看了心疼,決定還是告訴你。」
周禾說著拿眼去偷覷女兒,看到只喝了點湯什麼都不吃的杜小每隻是傻傻的坐在一邊,既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她這回是真心疼了,趁自己沒後悔趕緊把剩下的話一口氣說完:「我跟你爸下午在電話裡商量了一下,我們不想讓你吃苦受罪,可你又非要跟那個趙林好,我跟你爸實在沒辦法——你爸讓你跟我去天華山求個簽,你也知道天華山的菩薩是最靈的——如果菩薩說你們能在一起,我和你爸也不攔著你;如果菩薩說你們要分開,你也不能再跟我們尋死覓活。好不好?」
杜小每聽到趙林的名字,呆滯的眼神一動,等聽到她媽說完,自己心裡也鬆了口氣。
她是愛極了趙林的,如果白天那把水果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一定毫不猶豫的選擇撞上去。其實她也並不相信她媽會因為她和趙林的事真的割了脖子。但是鬼使神差的,她就選擇了她媽的動脈,而不是趙林。
這讓她有些羞愧,似乎這種選擇玷污了她的愛情。可莫名其妙的是她居然又有些心安理得,似乎她還並沒有做好因為一個男人和家庭決裂的心理準備。這種想法讓她如坐針氈,一刻不停的在內心默默懺悔。以至到後來,她對她和趙林的感情也產生了疑惑——她到底愛的是他,還是愛情本身?就像長時間反覆看一個字,最後會覺得這個字如此陌生,居然像不認識一樣。
去天華山求籤,看上去像是一個好主意。至少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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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都有台階可以下,並且將最終的選擇向後推了推,好讓她能夠徹底看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天華山離小城大概三百公里不到的路程,是著名的佛教聖地,當然商業化的程度也相當驚人。據說有些小點的寺廟,前頭燒香拜佛,後頭妻兒老小一應俱全,主持大人已經淪為一個職業,為的只是信徒的香火錢。即使大的寺廟,最多的也只是供人膜拜的佛像和裝遊客香火錢的箱子。
到天華山的路前兩百公里都是高速,後面幾十公里卻要在山裡穿行,經過九拐十八彎才能到山腳。
夜晚的高速公路像是一頭怪獸,張著黑洞洞的大口,一輛接一輛的把自投羅網的大小車輛一口吞下。公路兩邊的鑽天楊像是盡責的哨兵,在轎車雪亮的車燈下黑著一張嚴肅的面孔;又像是怪獸的兩排牙齒,只等獵物入口之後便合攏到一處,大快朵頤。
遠處村莊間或能看到一兩處零落的燈火,孤零零的照在廣漠的黑暗之中,只映出周圍一點點的景色,轉瞬就被黑夜吞噬。入夜之後,高速上的大貨車開始逐漸多了起來,老遠就能看到兩束探照燈似的遠光燈,過一陣子才聽到貨車發動機那吃力的喘息聲,像是風燭殘年即將嚥氣的老頭子。
及至進了山,車窗外就徹底被安靜的夜色籠罩起來,看不見一絲光亮。杜小每百無聊賴的躺在後座上,在狹窄的座位上輾轉反側。她媽給了她一條薄毯,讓她在後排座位上睡覺,自己則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盯著司機開車。雖然司機是杜宣武用了四五年的老人,經驗豐富兼之生性謹小慎微。但她就是不放心。
杜小每坐起身,聽著前面她媽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司機聊著時事,以打發難熬的時間。她呆怔怔的看著撲面而來的險峻山崖,還有長在崖邊的那些奇形怪狀的樹,痛徹心腑的想著趙林,他在做什麼呢?有沒有像我想他那樣想我?
趙林正在面對人生中最難攀登的一座高山——他媽陷入了彌留狀態——老太太已經無法坐直身體,癱軟的倒在出租車的座位上。唯一能動的一隻手緊緊攥著趙林,似乎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這隻手上。
趙林的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來了,只隔一小會擠出一聲嘶啞的「媽」,眼淚始終沒有斷過,沿著臉孔淌入頸脖,胸膛,洇濕了t恤。他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好像胸前開了一個無底洞。
他全身冰冷,感覺母親的手也冰冷。他費盡力氣把他媽的手舉到嘴邊,一口接一口的哈著氣,想讓他媽的手暖和起來。
路邊昏黃的路燈漸次閃過,連成一道死氣沉沉的光帶。出租車司機一言不發,將車開得飛快,偶爾抬一抬頭,從後視鏡裡望望後排的情形。趙林家的鄰居林姨坐在副駕駛上,拿塊毛巾堵著嘴,努力讓自己的嗚咽不要發出聲。
趙林看著他媽的臉,那上面出現了一些不祥的紫色斑塊,他把臉貼上去試圖將那些紫斑蹭去。母親的臉上有他熟悉的味道,那味道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終將在今天離去。他臉上冰冷的淚水濡濕了母親的臉頰,他的身體顫抖著,肩胛一聳一聳,像是受了委屈正在母親懷裡痛哭的孩子。
他撕心裂肺的喊著媽媽,不知羞恥的哭著,好像知道未來不管他賺了多少錢,成了多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也只能是一個沒娘的孩子,孤苦無依的走在人生漫漫的長路上。因為他再也沒有母親的陪伴,再也吃不到媽媽親手做的飯菜,也再也沒有人可以不求回報無視代價的愛著他,愛著他的一切好與不好一切疾病與健康一切成功與失敗。
他即將失去自己的媽媽了。這個念頭讓他恐懼的要立刻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裝作從來不知道這件事。而母親的身體正在他的懷中漸漸冷卻和僵硬,如果有可能,他寧可用自己的壽命來換取媽媽的陽壽,哪怕一年換一天,他也肯。
似乎感受到他的悲痛,他媽奇跡般的睜開了眼。
「兒啊,我這是在哪?」他媽茫然的掃視了一下四周,看到趙林滿臉的淚水,伸出手幫他擦了擦,「我是不是要死了?」
趙林狂喜的搖頭,「不是的不是的,」他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睛,興高采烈地對他媽說:「你剛才暈倒了,我打了120半天都等不到救護車,還好林姨幫著喊了輛出租車來,我正要送你到醫院看看呢。」
他高興的喊著,兩眼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媽媽的臉,生怕自己眼珠一錯就會再次陷入到那個可怕的夢裡——在夢裡,他沒有媽媽,成了一個可恥的沒娘的孩子。
出租車司機和林姨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迴光返照,老太太這回怕是過不去這道坎了。
只有趙林一心一意的傻笑著,像是一個尋到了失而復得的寶藏的傻小子,笑得前仰後合,沒遮沒攔,眼淚珠子還在他的臉上反射著路燈昏黃的微光。
他媽也笑了一下,伸出手在他頭頂上親熱的撫著,心裡明白自己已經走到了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她半摟著趙林在他耳邊說道:「兒子你聽我說,晚上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她感覺趙林的後背一僵,趕忙象安撫嬰兒一樣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接著說道:「小每是個好姑娘,她跟你好的時候是真心的,可我們這樣的家庭,卻是高攀了人家。如果她願意跟你好,自然是件好事,她要是不願意了,你也別太往心裡去。我覺得我們家的林子是最好的,誰都配得上,但古人說的好呀,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要是能找個門當戶對的老婆,那是再好不過了……」
趙林在母親的懷裡點著頭,剛才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那點事真不算什麼,他只是想多聽母親說幾句話,哪怕是罵他也好。可是出租車狹小的空間裡陡然詭異的安靜了下來,他只能聽到自己細細的喘氣聲。
「媽?」他試探著小聲喊道。
沒有人回答。而一直輕撫他後背的那只瘦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媽?媽?」他的聲音大了起來,飽含著不確定的猶疑和亟待爆發的悲傷。
母親的手離開他的背,滑落到了座位上。他一邊喊著,一邊費力的轉身,拾起母親的手要重新搭在自己的背上。他一次一次徒勞的努力著,好像這樣就可以不必迎來那可怕的現實。
前面的林姨已經放開了嘴邊的毛巾,大聲嚎啕著。他奇怪的看了一眼林姨,彷彿在責怪她吵到了母親。
出租車「吱」的一聲停在了醫院急診室的門口,趙林似乎在那一剎那清醒了過來,他沒有要司機和林姨幫忙,一個人飛快的把母親抱出出租車,腳不沾地的跑進急診室,大聲喊著醫生。
林姨追上去跟他說了一句什麼,他完全沒有聽,只是一個勁的催促跑上來的護士趕緊把他媽送進搶救室。
胖胖的林姨哀傷的看了一眼他忙忙碌碌的背影,回到還沒有走的出租車上。司機瞅了她一眼,沒敢冒失的發問,只說:「去哪?」
林姨歎口氣回答:「還是剛才來的地方。我回去拿點東西,到了地方您別走,稍微等我一會兒。我還得回醫院。」
「好的。」
林姨很滿意出租車司機的穩重,不像那些個嘴碎的,恨不得把乘客祖宗八代的**都挖出來。可是她今晚看了這生離死別的一幕,卻特別有傾訴的**。
「這一家可憐啊,老頭死的時候孩子還小,現在孤兒寡母的好容易挺過那些最困難的日子,老太太又要去了……唉……」林姨說著想起趙林他媽孤苦的一生,不禁又抹起了眼淚。
「您跟他們是……」司機瞅著眼色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跟他們是鄰居,十幾年的老街坊了。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這麼大的事情還能不互相照應一下?你說是吧。」
「那是,我這一晚上出車,家裡也都拜託鄰居們幫忙照應著呢。我看老太太下車的時候好像不太好的樣子。」
「誰說不是呢。老太太一直有心臟病,一年得跑好幾次醫院。這回眼看是凶多吉少了。前些日子老太太就把家裡鑰匙給了我,說萬一有個好歹,讓我幫她把壽衣穿上……」
「喲,這恩情就大發了!」司機百忙之中沖林姨豎了豎大拇指。
林姨擺擺手,一臉悲慼的說道:「誰還沒有個三災五難的,能幫一把是一把。這也是給兒孫積福不是。」
趙林一顆心飄飄蕩蕩,離開了他的軀體,不知所蹤。他摁向心臟的位置,空空的一個孔洞,正好是一顆心的大小。從出租車上下來,他的腦子回來了,心卻不見了。
缺心眼的都是傻子,就像電影裡的阿甘。但是阿甘至少還能奔跑,可是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醫生對他搖頭,看著母親被轉進臨時病房,看著林姨為母親換上了壽衣,看著母親被推進太平間。
他看著醫生護士散去,看著林姨對著母親哭泣,看著夜色漸深漸濃,看著自己漸漸風乾。
他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他的手在抖,腳也打顫,渾身都在發抖。
他想要一個懷抱,然而眼前空空如也。他知道,這世上最疼他的那個人去了。
他從此是一個孤兒,沒有家,沒有親人,孤獨的活在這冰冷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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