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熠熠生輝 文 / 老水
小城的六月,氣溫已經漸漸高到讓人無法忍受。盛夏酷暑以摧枯拉朽的節奏迅速掌管了天氣的舞台,只有從遙遠的太平洋海上吹來的颱風才能使氣溫略略下降,隨後又是新一輪的高溫。
在沒有風的日子,白花花的太陽幾乎把人的汗腺都堵上了。在沒有空調的地方,每個人都像是穿上了一件由粘噠噠的汗水組成的緊身衣。人們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皮膚都扒下來一層,好徹底涼快涼快。
趙林在為自己的論文答辯作最後的準備。
艱苦的生活並沒有磨損他的鬥志,反而讓他的鬥志更加昂揚。過往的那些痛苦非但沒有讓他喪失對未來的信心,反而變成了生命的養料,使得他的靈魂之樹更加堅固。一次類似涅槃重生的經歷,毫無疑問讓他更加珍惜當下的美好。
作為中南大學成教院的函授生,論文答辯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決定他是否能順利拿到那張夢寐以求的本科文憑。
王佳送他的那台電扇正「呼呼」的轉著,將涼風送到他的案前。厚厚一摞的參考書和資料跟公務員考試的書籍並排放在桌子上,他寫論文寫累了就會看一看公務員考試的教材作為調劑。
因為天氣太熱,他讓王佳最近不要再來送飯,跑來跑去的太辛苦了。他買了一箱方便麵,作為戰鬥的口糧。明天就是答辯的日子,終於到了戰鬥的時刻了。
趙林最後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已經滾瓜爛熟的論文,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走出出租屋,他努力讓自己全身心的放鬆下來。他蹓躂著走到城中村的入口,那裡有一個沉默的朋友。
夾竹桃依舊沉默的佇立在城中村入口的花壇裡。它的葉片如柳似竹,白色的花朵集中長在枝條的頂端,聚集在一起好似一把張開的傘。花瓣相互重疊呼朋喚友開成一大片,不是桃花勝似桃花。據說夾竹桃即「假竹桃」,就是說它的葉子象竹,而花似桃。
趙林喜歡這種植物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它不挑剔,好養活,有毒,但從不吝於自我綻放。據說它有抗煙霧灰塵毒物和淨化空氣、保護環境的能力。它即使全身落滿了灰塵,仍能旺盛生長,而且花期長達四個月,能從五月底一直開到九月。
他盯著白色的花兒出神,那些花每一朵都是五瓣,像個漏斗似的團成一圈,裡面還有嬌嫩的花蕊。密密麻麻的花朵讓他想起梵高的那副《盛開的杏花》——它們都是一樣的強烈。那種新生向上的感覺,毫不遮掩甚至張牙舞爪的生命力,彷彿能讓人聽見花開的聲音——輕輕地綻放,卻又像弓箭一樣射向遠方,柔軟的花瓣在碧藍的背景下既溫柔的沉靜又欣喜的跳躍。
「在看什麼呢?」王佳走到趙林的身後,輕聲問道。
趙林看著王佳,她穿著一身如同杏花畫作背景一樣顏色的碧藍色連衣裙,輕盈的像是跳躍在山野間的一隻麋鹿。他伸出手拉著她的,同樣輕聲的說道:「沒看什麼呢。」
夕陽照在夾竹桃的白色花瓣上,像是給這些柔弱嬌嫩而又粗野不羈的花兒鑲上了一圈閃閃發亮的高貴金邊。身旁是急著回到舒適小窩的匆匆人流,間或兩聲呼朋引伴的高亢吼叫。這一剎那,時光如同波濤拍打在兩人化身的礁石之上,濺起一片又一片雪白的浪花。
王佳是來給他送衣服的。前段時間檢視過他所有的服裝庫存之後,她得出一個結論:他沒有適合參加論文答辯的衣服。大概女人改造男人的第一步,都是從形象上著手吧。趙林倒是無所謂,論文答辯主要還是要考校學生的學術水平吧。至於衣服,只要不是特別怪異或者破爛,大概都很難影響到導師的打分。
不過在這種問題上,男人一般沒有發言權。所以他也只好隨大流認命了,何況他一直認為有人幫忙挑選衣服鞋帽才是男人幸福的標誌。
論文答辯很順利,顯然導師對於答辯的重視程度和趙林的理解是有差異的。在用了比想像中短得多的時間完成答辯之後,趙林決定在校園裡逛一逛。他好久沒來學校了,以後除了拿畢業證大概也沒什麼機會回到校園。
成教院偏居校園一隅,雖然佔地不小,但是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建築。如茵的草坪腳感很好,趙林興致勃勃的在中南大學最著名的**林邊逛了半晌。可惜由於放假在即,**林沒有平時的摩肩接踵熙來攘往,讓他的興趣大減。
路過傳達室的時候,他鬼使神差的問了傳達室的大爺一句:「大爺,有我的信嗎?」
大爺心說誰認得你是哪根蔥啊,衝他指了指門口的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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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面有所有未領取信件的收件人信息。
趙林饒有興致的從上往下一個個的查看著那些陌生的名字,突然他定格了一下,居然真有他的名字!他把自己的學生證遞過去,大爺漫不經心的看了看,在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郵件中扒拉了一會兒,拿出了他那封信。
趙林拿著意料之外的信,看了看封皮,上面是鍾致遠的字跡。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他最好的朋友跟兄弟,現在正自我放逐在最繁華的地方,走著一條最艱難的路。可是郵戳上顯示的並不是東海,而是一個他沒有聽說過的地方。他仔細看了下落款,「臘紅縣溝裡鎮楚原村」,這是什麼地方?鍾致遠又為什麼會從這麼遙遠的地方給他寄一封信?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趙林打開了鍾致遠的信。
「趙林:你好!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來到這個美麗的小山村有一個多月時間了。
首先我要抽你丫的!為什麼家裡的電話總是沒人接?我們這兒手機沒信號,只有村委會有一部固定電話,我費老大勁抽空到村委會給你打了幾次電話,可總是沒人接!氣死我了!害我只好給你寫信,可又想不起來你們家的地址,只好寄到你們學校了。但願你能收到!如果收不到,等過年我回去的時候找你丫的算總賬!
我知道你一定會問這是哪,安了安了,我現在就告訴你。
上回你來東海的時候,不是見到了我的同事小楚嗎?這裡就是他的家鄉,臘紅縣溝裡鎮楚原村,這裡一個村子的人幾乎都姓楚。這裡果然像他說的一樣,交通實在太差了。我先倒了兩趟大巴才到縣裡,然後再坐中巴從縣裡到了鎮上。原本要從鎮上去村裡只能步行,還好我運氣不錯,遇到了他們村裡派來拉農資的拖拉機,搭拖拉機到了村裡。
坐敞篷的拖拉機確實比較拉風,美中不足就是灰太大,我估計那天晚上從我頭上臉上洗下來的灰土足有一斤多。還有就是太顛,顛地我骨頭都快散架,屁股至少顛成了七八瓣。不過小楚沒有吹牛,這裡的風景實在是太美了,美到讓人窒息。
你能想像瓦藍瓦藍的天空上,飄滿了一朵一朵白棉花一樣的白雲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色嗎?你知道連綿不絕的黛青色的山巒隨著地勢的起伏逶迤向前,而半山腰以上都掩映在雲霧之中有多美嗎?你想看看銀鏈子一樣的小溪在山間穿流,而積聚在低窪處的如同碧玉一樣顏色的潭水嗎?
而且這裡的人非常樸實,他們樸實的程度絕對超出你的想像。為了招待我這個遠方來的客人,他們把自己家裡下蛋的母雞殺了給我燉湯,把平時捨不得吃的臘肉、醃魚一股腦搬上桌子。早上他們都不吃飯的,卻專門為我做了一碗糖水煮蛋,還有一碗飄著濃濃油花的肉湯!
當然我並不是僅僅因為這些才決定留下來的。
原本我只是乘著假期,陪小楚回家鄉一趟,你知道我一直喜歡到處蹓躂。可是當我看到他們的學校時,才真正震驚了。
真的,你絕對想像不到這些農村的孩子們為了上學,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山裡人家住的都很分散,有的孩子為了上學,天不亮就要起來走一兩個小時的山路。還有的孩子家裡實在太窮,路又遠,中午沒飯吃又不能趕回去,就到學校附近的山裡摘野果挖野菜果腹。
讓我震驚的還有學校的破爛程度。那兩間充作學校的房子,看過之後我只能說它們到現在還沒倒實在是個奇跡——牆上的裂縫能伸進去手指頭,靠外面支根桿子撐著;屋頂有十幾處漏水,一到雨天教室就變成了水簾洞。桌子椅子全都沒有,靠學生們自己撿來磚頭石塊壘起來充作課桌椅。
看到這樣的學校,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什麼叫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沒來之前,我無法想像課本裡那些祖國的花朵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接受教育!不過即使這樣,也不是所有的適齡孩子都能上學。像小楚的兩個妹妹,自從他離開家鄉,就沒有再去上學了。因為這裡太窮了,他們也不覺得接受教育、識字唸書能有什麼用。
小楚的父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大十歲。他們被小楚狠狠罵了一頓,除了原本帶回家的錢之外,小楚又拿出一千塊錢,告訴他們這是兩個妹妹的學費,一定要讓她們倆上學。可是兩個老人家說,學校裡唯一的一個民辦教師因為年紀大了,馬上要回鎮裡養老,村上也沒人願意教書,今後上學的孩子們都要到鎮裡的小學去。可是鎮上離村裡這麼遠,孩子又這麼小,家裡人也不可能為了孩子上學就搬到鎮裡去,所以村裡的大部分孩子馬上都要沒有學上了。
當時我沒說話,你一定也能猜到我動了留下來的心思。但這不是開玩笑,我不但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這些孩子負責。一旦我答應留下來做老師,如果沒干幾天就受不了要走,那對這些淳樸的人們將是更大的傷害。
後來我到學校找馮校長聊天。馮校長就是前面說的那個民辦教師,他兼老師校長保安伙夫等等等等,整個學校就他一個職工。那時候正好放學,我看見他笑瞇瞇的杵個拐棍,站在學校門口,看著那十幾二十個學生放學回家。
每個經過他身邊的學生,都會脆生生的跟他告別——「馮老師,再見!」,他也不說話,只是笑瞇瞇的揮揮手。他告訴我,要不是關節炎太嚴重,他也捨不得離開這些孩子,他從二十多歲一直教到五十歲,對這個學校有很深的感情。
馮校長要不說,我絕不相信他只有五十歲。滿頭的白髮,臉上的皺紋比遠處的山巒還要密集,走路都顫顫巍巍。第一次見到他,我以為他起碼六十多了。我以前只在報紙的宣傳裡見過這樣的民辦教師,不過這一次我開始相信真的有人會為了一項事業付出一生的心血,健康,甚至自己的全部。
於是我就留下來了。我一直在追尋理想的路上,當我看到那些穿著破舊衣服的孩子們那一雙雙純真稚嫩的眼睛,我感覺那些虛無縹緲的名詞終於找到了落腳的地方,不再是一個個海市蜃樓般的空中樓閣,而是埋進了地裡的種子,哪怕再貧瘠的土地,也不能阻止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從我的宿舍看出去,對面山崖上的杜鵑花正在開放。有的枝葉扶疏,千枝百干;有的鬱鬱蔥蔥,俊秀挺拔;有的曲若虯龍,蒼勁古雅。花的顏色更是五光十色,多姿多彩。有殷紅似火,有金光燦燦,也有深藍如碧玉,或帶斑帶點,或帶條帶塊,粉紅的、洋紅的、橙黃色的、淡紫色的、黃中帶紅的、紅中帶白的、白中帶綠的,真是千變萬化,無奇不有。
這些映山紅和這裡的人一樣,對這片土地有著異常深沉的感情。無論土地多麼貧瘠,山路多麼崎嶇,它們總是毫不猶豫的綻放,並且不離不棄。
好了,馮校長喊我去上課了。應我的要求,他答應再留半年,不過我怎麼感覺他像是一個要壓搾完我所有剩餘價值的資本家呢。
最後不能不說的是,這些孩子們都很喜歡我給他們上課。他們對大山外面的世界太好奇了,他們迫切的想知道火車怎麼在鐵軌上跑,飛機如何在空氣中飛……」
趙林閉上了眼睛,他的腦海中全是滿山的杜鵑花,而鍾致遠就站在一叢一叢的花海中衝他微笑。他在微笑中睜開眼睛,由衷的為鍾致遠高興。和鍾致遠相比,他身邊的這些蠅營狗苟看上去竟是如此的可笑。
他把目光拋向車窗外面,街上各種車輛和行人發出的轟鳴聲迅速讓他回到了不堪的現實中。突然他的目光一凝,不遠處君再來酒店的一條鮮紅的橫幅撞入了他的眼簾:「恭賀李慶夏飛燕訂婚大喜」。
時間已經快到夏至了,白晝越來越長。太陽像一個眷戀人間的老者,遲遲不肯撒手歸去。夕陽亮得如同朝陽,在遙遠的西邊射出耀眼的光線,讓人恨不得往它頭上澆上幾桶冰水,好讓氣溫下降一點。
李慶和穿著婚紗的夏飛燕站在橫幅底下,迎接來參加訂婚宴的賓客。趙林很奇怪,居然有如此之大的婚紗,能夠將夏飛燕那堪比霸王龍一樣的身材裝進去。不過跟上次一樣,他還是沒能看清她的五官。
上次因為距離過遠,這次雖然很近,但是準新娘的臉上顯然搽了太多的粉,導致五官隱藏在那片白色的荒原之下,只能隱約看見隆起的丘壑。但是化妝師的水平明顯不高,竟然沒有考慮到氣溫的因素。而且胖人又愛流汗,縱橫交錯的汗流在準新娘的臉上沖刷出幾道深深的海溝,像是冰川上被凝結的瀑布。
李慶似乎絲毫沒有留意到夏飛燕臉上的異狀,只是興高采烈地同每一個前來赴宴的賓客握手寒暄,並擺好姿勢合影。
李海壽看上去比他兒子還要興奮,好像訂婚的不是李慶,而是他本人一樣。他穿著非常正式的藏青色西服,大紅色的領帶已經歪到了一邊。他笑得如此開心張揚,以致於都沒察覺有一絲口涎正掛在他的嘴角,在火熱的陽光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