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山頂,那一遍皚皚白雪 文 / 鄭雲華
華志強:山頂,那一遍皚皚白雪
?
?
?南廣河於聳立大山間流淌,蜿蜒清澈。站在河岸,等候對岸渡船划回。一抬頭,我看見遠處天邊,有一片橫抹雪白的光亮。雲無那般光亮,山無那般潔白。站在一旁的人說,是山頂的積雪。我從小也未見過這般景致,用啥比喻呢?想了半天,有點像那一片飄逝的白手絹。
?下鄉來之前,我跟袁達成一樣,就做了不回家過年打算。一是想掙個表現,用袁達成走時對我說,有點帶諷刺打擊的話:祝你跟貧下中農過一個革命化春節。二是家庭經濟也很困難,來去一趟,要花銷很大一筆。那天場口齊人,田惠平還問我,是否要回去,好一路有伴。我搖了搖頭。袁達成、龔治中是在節前十天左右先後走的。袁達成在生產隊,用十斤飯米跟王老ど換了十斤酒米,一斤換一斤,農民說酒米不長飯。他以此作為回家敬見父母的禮物,隨二隊女生一道走了。龔治中是背個空包包,跟游長生一夥走的。他倆走後,剩我一人守冷屋。社員同情我,家家倒也熱情,今天這個請吃中午,明天那個請吃晚飯。我算成了吃百家飯的人。在趙啟龍家吃完飯,圍坐火坑烤火,偶然說到高縣。他說從窩兒鎮趕場去高縣,僅八十里路。難道高縣,貢縣縣城,窩兒鎮成三角形位置?我問。應該是,趙啟龍說。
?回到保管室,上床吹燈,我無法入睡。高縣,我似乎像一顆扣被定在了那裡。輪渡岸邊見到田惠平,她顯得玲瓏精巧,且青澀羞怯,後頸髮際有層淺淺絨發。她目光楚楚動人,誠懇又帶渴望,似學生投向老師的眼神。我對她好感,似乎是從對她那對鴿子開始。我很同情那對她胸前手巾中,被捆紮住不得動作的鴿子。它倆應該去展翅高空,於藍天白雲下撩飛搏擊。汽車拋錨住宿高縣,我一人外出閒逛。小時擠坐茶館聽評書,知道《野火春風斗古城》中的楊曉冬,初到一地首先瞭解風土人情,熟悉人文地理。高縣位於南廣河畔,房屋臨山靠水而建。原先,市裡上街,我愛去兩地方。一是新華書店,一是文具商店。高縣新華書店,玻璃櫃平放有幾本紅框白邊書,牆上幾乎全是領袖圖片。文具商店,貨倒不少。但櫃檯前,售貨員背後櫥櫃上,擺放的兩把棗紅色小提琴,一下吸引了我目光。市的文具店,笛子二胡三弦大阮小阮擺掛不少,小提琴從未見擺放。這個邊遠山區小縣,下里巴人成堆處,居然還有陽春白雪。我指著小提琴對女售貨員說:「看看小提琴!」
?女售貨員從貨櫃取小提琴,擺放於櫃檯我面前。琴放置於打開的琴盒中。琴盒內由翠綠平絨布鋪墊。閃亮的棗紅色提琴置於內,顯得高貴典雅。我用手拿起提琴,用指勾敲了敲琴背殼。從音孔望了望琴箱,又撥了撥琴弦,再看標籤所標價:27元。擺弄一陣,我愛不釋手地將琴還給了售貨員。我知道,我身上全部零錢湊齊,也不到10元錢。
?「服務員,我能否可請你幫我個忙?」我笑著說。
?「啥忙?」她把提琴放回貨架原處,轉過身來也笑著對我說。她看見我嘴下胸口懸掛著口罩,知道我是知青。
?「能否幫我找個空紙盒?煙盒、肥皂盒都可以。」我用手比劃著大小。
?女售貨員進到裡屋,一會兒,從屋裡拿出一個曾裝過兒童積木,有一尺見方硬紙盒,用抹布撲了撲上面灰塵,而後交給我。
?「要付錢不?」
?她笑著搖了搖頭,把紙盒交給我。謝謝,謝謝!我向她笑著,點著頭,而後把紙盒帶走,回到招待所幫田惠平做鴿籠。
?渡船划了過來,站在船上,望著倒映水中的山峰藍天白雲,想想馬上我要去走,面臨一條從未走過且陌生的路,心中還是擔憂。一怕迷路,今夜宿在何處?二是那把提琴會不會被人買走?下船時,我又問艄公,路該何走。他說:
?「你只要朝著那片皚皚白雪的山下走去,就不會迷路。」
?我打定主意回家,去買那把小提琴,是我找到生產隊出納,他同意我提前支取下月三人生活費後,才下的最後決心。知青下鄉,第一年國家有糧食供應。每月35斤糧定量,8元購糧款。我領了24元,加上隨身還有幾元錢,共計30元左右。天下著雨,趙啟龍勸我初二從田壩出發,並給我蒸了一飯盒糯米粑,借給我一個背兜。我沒有往家要帶的東西,便把蓋了一個多月的被單拆下帶回洗。初二上午,我去大隊開了個回家「證明」。當晚到公社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朝南廣河邊趕去。如果沿南廣河邊走,肯定可達高縣,但繞。冬季水涸,無船行。走旱路,可直走。然而,當我沿小路一步步往前走時,我第一次才感到泥濘路滑的農村路難走。下腳必須橫踩,我穿雙長頸膠鞋,稀泥糊滿鞋面,滑進泥坑,鞋幾乎要被扯脫。我在路邊草垛扯了兩把谷草,擰成草繩,纏在腳上,找了根棍子杵著,步履蹣跚地朝前趕去。
?為何我非要去買那把小提琴?一路上我都在思忖。是為了時髦,還是面對我後來農村枯燥無味的漫長日子,在生活無著落,衣褲襤褸,飽一頓餓一頓,命運之舟不知該往何處靠岸,有一把小提琴做伴,使我彷彿被置於一片黑色深海的人生,在看不到的希望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也許,在我墮落與拯救,卑鄙與崇高,沉淪與昇華,死亡與生存的選擇間,小提琴似一隻手,會緊緊地,死死地把我拽住不放;也許,是我想到了她,想起似眼前山頂那遍皚皚白雪般,那條飄動著的白手絹。
?「文革」停課,男生旺盛的精力已經不再是沉浸於書本,當一陣紅旗飄飄,戰歌嘹亮激情過去,打砸批鬥刀棍對峙後,庸俗與猥瑣便逐漸蔓延,勢囂塵上。對女生的品頭論足,且一時成為時尚。陳芳暉屬初中女生中的姣姣者。若用漂亮和美麗形容,漂亮指外在,美麗指內在。她兩者兼有。但對漂亮與美麗,我認識的標準不同。它屬兩個概念。漂亮只有一種,而美麗卻有無數。在我與陳芳暉,從初中一年級兩小無猜接觸。後來逐漸相形見絀,她成了只白天鵝,我仍是醜小鴨。我知道,她是一個我無論如何蹦跳,也摘不到的蘋果。也許,去買那把提琴,是對陳芳暉的仰慕;或是在她的身上,有某種我說不出的東西在吸引我,就像那條常在我眼前飄搖不定的白手絹般恍惚。
?翻過一道山梁子,沿一條長長梯道下,路邊有一茅屋。走近屋簷往屋裡一看,一婆婆坐屋門前,懷中抱有火籠子取暖。可能新年頭一家人都走人戶了,剩她守屋。她皺紋滿佈臉上,用一雙陌生眼神看著我。
?「婆婆,我要點熱水喝?」
?「行行。」
?她放下手中火籠子,從屋裡拿出個冒熱氣沙罐,將其水倒進一個粗碗裡,送到我手中。碗有些髒,熱茶中也有不少沉渣。我吹了吹浮葉,用嘴唇不沾碗邊喝著。這兒離高縣還有多遠?我說了三遍她才聽懂。30里。她用手指比劃「三」。
?「回家見堂客?」她說。
?開始我沒弄懂她說啥,後來我猜出堂客即老婆、妻子的意思,臉就紅了。以翻年算,剛吃19歲飯,上嘴唇才開始長出淺茸毛。所說見那堂客八字還沒一撇呢!坐在屋門口,正好可見那片山頂積雪。天有些放晴,毛毛太陽把雪山頂烘照出一片白色耀眼光亮。可能已經一點鐘了,天黑前要走完那30里。告別婆婆,我急著趕路。肚子已覺餓了,我拿出糯米粑來吃。剛才當著婆婆面,我沒好意思吃。冷的。一咬,如同磚頭一樣硬。
?我終於又見到了南廣河。站在山巖邊,我挪了挪肩上背兜繩。悠藍河水,於兩面陡峭山壁中淌過,青黛遠山在冬季霧霾中,顯得既肅穆又朦朧。路過小鎮,街上一群老人坐在茶館抽煙喝茶閒聊。我才記起今天是初三,仍放假。我又討了點開水喝。他們告訴我,下山,便是高縣城了。
?到高縣城已是下午四點過近五點鐘。節日放假,街道店面關門閉縫,已顯冷清。一家餐館店,有四五人正在喝酒划拳,看著裝,像未回家過年的知青。我最關心的是:那家文具店是否關門?那把小提琴是否被人家買走?我匆匆趕到一看,文具店門已關。木板門,有縫。我從縫口往裡瞧。還好,那兩把小提琴,仍擺放在原處。
?我在文具店旁的小旅館住下,住宿費一夜兩角錢,晚上吃飯用了一角錢,明天早再花一角。我向旅館登記服務員詢問。她說,明天文具店要開門,今天是過年放假,下午關門早。於是,我開始籌劃我身上的錢,除開27元買琴,所剩的三元是否能夠回家?不行,咋辦?我也不知咋辦,亦無人商量,只好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把腳背帶泥的鞋洗了。高縣山大煤多,旅館生有燒炭地爐。我握住鞋底,把鞋幫烤乾。那一夜,我睡得很踏實,明天,那把小提琴非我莫屬。
?第二天一早,吃罷飯,我把背兜寄存登記處,便去文具店門口等候,一會,送我紙盒的女售貨員來了。她似乎認出了我,問道:「又來做啥?」「買提琴!」我說。她開了門,我也跟著站了進店門。她用笤帚於櫃檯貨架扑打一陣,另外兩個售貨員也來了。她把兩把提琴,放上櫃檯,讓我選。實際上,我對小提琴一竅不通,對於挑選好壞我也是外行。但我曾聽人說,提琴背板、琴頸虎紋越多越好。於兩把琴比較中,我選了一把虎紋較多且清晰的,用指勾敲敲,望了下琴身姿勢,也沒拉拉試試,蓋上琴盒蓋,付了錢,卷琴便走了。來到旅館,我把提琴往背兜一插,背起背兜朝車站趕去。高縣車站,已無到宜賓公共汽車,只有加班貨車載人。票價1?8元。且乘車人還不少。我掏錢買了張票,而後爬上車廂。汽車開動了,顛簸中,我擠在人中間,把背兜與琴夾在胯下,手死死抓住車篷柱,抬眼望去。
?遠處陽光下,雪山頂上,一片耀眼雪白正抹於藍天。不知咋的,可能是掉進了灰塵,我的眼眶一下濕了。
?車上,我一直在盤算,以前我去宜賓耍過,知道回市的火車票費是1?4元,而我現在身上所剩1?2元。而且,我還要吃午飯與晚飯。我打好兩個主意:一是逃票,二是爬車。然而到達宜賓火車站後一打聽。還好,春節期間增開了一趟悶罐加班車,票價折半,晚上7點開。我把票買了,用一角錢吃了一頓飯,然後去車站候車,打瞌睡。晚上十點,我背著小提琴回到家中,身上還剩4角錢。
?第二天,幾個朋友聽說我買了把小提琴,大家都來看稀奇。我曾拉過二胡,有點絃樂知識,便「索索拉軟,多多拉軟」地顯擺起來。我又東拼西湊,把袁達成、龔治中兩人的錢還了。然而,有件事一直於我心頭纏繞,且很猶豫。我一直想去見她,告訴她我有把小提琴。但我似乎沒這個勇氣,也似乎找不到理由。在我打算回窩兒的頭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去了陳芳暉家,以向她討小提琴練習曲為由。她母親接待了我,歎息地對我說:
?「哎!真不湊巧,她已去了河南,前天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