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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章 否定之否定 文 / 鄭雲華

    王大泉:否定之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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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道山梁,於綿綿群山逶迤、延伸,似一條條默默無聲忍辱伏重男子漢被壓彎的脊樑。他們匍匐著,沉默著,忍受生活艱辛、貧窮與困惑,似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且無始亦無終。然而,只有那些緊靠著,擁擠山與山間隙間,巖壁上,溝壑中,無數晶瑩的顆顆水粒,滴落成條條水線,匯流一起,跌跌撞撞,湧流成潺潺溪水淙淙流淌,似女人間叨叨絮語,相互地小聲傾吐訴說,那些壓抑胸中的苦悶與彷徨,痛苦與哀愁。

    ?來到田壩第二天,我便找到張支書,向田壩黨支部,遞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我知道,我的行為與眾不同,大相逕庭,會被他們或她們以嘲笑,認為我太假,還不是想掙表現,早調回城。這些年,我曾經反覆思考過,我們這代人,正經歷於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舊時代的思想制度已腐朽墮落,新時代的黎明曙光已經來臨。我們這代人承擔著一個承前啟後使命:消滅剝削制度,解放全人類。即成為高爾基小說,所描寫的那位丹柯。當大眾於黑暗森林迷路,他掏出自己心臟,點燃舉起,為大眾引路。

    ?未下鄉前,我與父親長談過一次。我對他說,下鄉後前五年,我不會回一趟家。父親瞪一雙疑惑不解的眼睛望著我,半天不說話。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知道他無法說服我。15歲以後,父親不再把我當小孩,不再用訓斥口氣待我。雖在機關,他可對其下屬瞪眼呵斥,但對我卻另當別論,平心靜氣討論問題。父親祖籍山西,小時投奔八路,去了延安,作戰時被打斷了左胳膊,而後用一隻右手扛槍南下,解放後在市當領導。父親多年征戰,工作在外,很少回山西家,解放後我記得好像回去過兩次,一次還是開會順路回家一趟。後奶奶去世,父親也未趕回送終。他後來曾多次懊悔說:「忠孝不可兩全呀!」實際是他在為自己心靈的愧疚以詮釋。革命或者說變革,有種最新說法,叫「否定之否定」。通過螺旋上升,達到更高層次變革。父親否定他母親,我否定他。革命在一定程度有其殘酷性。有啥法?誰叫你是共chan黨員,追隨**實現?我打起被包下鄉,父母親均也未來送行。我知道,他們不是給我無情,而是給我以堅強。兩代人的溝通,並非要語言,而是於默默的不言中。

    ?一起下來的知青,好多都回家去過年了,有好幾個先前曾說不走的,最後也走了。五隊知青三個,他倆回家過年,僅剩我一人留守廟門。我不怕,這是意志的錘煉與較量。未回家,公社號召:今年要過一個革命化春節。幾千年來的傳統,春節都是耍,不幹活,在家守住大吃大喝,或趕廟會。據張支書說,每年初一上午,田壩人都跑到文昌宮,現辦成了臨近大隊的文昌小學門口東靠西站,燃顆鞭炮,買個雞骨糖逗娃娃。要不就賭博、扯馬古、逗十四。從大年三十,一直賭到初三初四,有的把一年辛苦積累的錢,全部輸光。革命化春節,就是向傳統陋習宣戰,同幾千年來的落後愚默文化決裂。所謂過一個革命化春節,也就是初一這天,開展農業學大寨,上山改土造田。初一早上,吃罷早飯,田壩五隊社員扛著鋤頭,在楊隊長帶領下朝山上走去,打算將一塊土,壘出田埂造成田。今天出工跟以往不同,大隊給每個生產隊,發了一面紅旗,要求今天扛著紅旗出工,且穿新衣服。天下著雨,不時還飄有雪花,社員踩著泥濘,於打滑路面,赤著腳一步步小心走著。活幹了一會兒,大伙便有些懶心無腸,牢騷滿腹。

    ?「一年365天,總該讓人歇一天嘛!」周澤華說。

    ?「隊長,明天我要請假一天走人戶,去親家屋。」保管劉勝武說道。

    ?「我們再幹一會兒,說不定等會兒張支書還要來檢查。」楊隊長把頭伸向山下溪邊小道望去,而後說道:「下午放假!」

    ?晚上,楊隊長把我叫到他家過年。他貧農出身,屬生產隊貧困戶,其原因是生娃太多,6個。最大十五歲,最小兩歲。其老婆人稱楊二嬸,我跟著隊上社員一樣喊,據說又要懷了。縣計劃生育聽說明年要在窩兒試點,第一批男人節扎名單上,就有楊隊長。六孩中,四男兩女。圍著桌子吃飯,板凳上站的站,跪的跪,似一窩小豬。他家平時很少吃白米飯,吃得最多的是紅苕稀飯,其次是包谷粒摻米的包谷面飯。肉就更不消說了,一年連肉油腥都見不到一滴。楊隊長家不養豬,也養不起豬。人都養不起,還敢說養豬?節前,周澤華家殺豬,楊隊長去割回五斤。按黑市價一元七八一斤,比用肉票買貴了一元。這錢是楊隊長大兒子,平時去山上采茯苓、金銀花之類山藥攢積的錢。楊隊長心好人老實,三十晚上,用了一半肉來過年,剩下一半留來請我的客。晚飯是肉做的酥肉蘿蔔湯。僅一個菜,用盆裝。油燈下,白乎乎是蘿蔔,黑乎乎是酥肉。看著一群髒兮兮的娃,眼直直盯住盆內黑乎乎的肉,我不忍心伸筷去夾肉,與娃娃們爭肉吃,而只夾蘿蔔吃。楊隊長見我不夾酥肉吃,他便往我碗夾了兩塊。不過,我觀察到,楊隊長的老四是女孩,每次伸筷去盆中夾肉,楊二嬸都要用眼盯住她。她要不把筷子縮回,要不只好夾塊蘿蔔。我有些看不下去,便把楊隊長夾到我碗中的肉,往楊老四碗中夾。「算囉!算囉!」楊隊長把我的筷給擋了回來。不知咋的,楊老四與楊老五爭執起來,楊二嬸不問理由,倒過筷子便用筷子頭朝楊老四頭上敲去。似乎總是楊老四不對,致使楊老四躲在一旁哭泣流淚。那一頓,楊老四可能連一塊肉都未吃上。

    ?回到我住屋,那夜,我失眠了。楊老四的哭泣樣與聲音,老在我眼前浮現。來隊後我才知,重男輕女,在此似乎是理所當然,女人是潑出門的水。楊隊長那幾個娃,平時就髒兮兮。寒冬臘月,只有單衣裹身,凍得瑟瑟發抖。床仍鋪涼席。冷了就圍在火坑邊取暖,燒紅苕焦芋吃。楊老四的頭髮,長長後就由楊二嬸用剪刀隨便剪,梯梯坎坎滿頭是。頭也從未洗過,裡面長有虱子。楊老五的鼻涕從未擦淨過,上嘴唇鼻眼下,有兩道鼻涕痕跡。衡量一個社會的進步與落後,文明與愚昧,應該是女人是否被尊重,是否與男人處於同等位置。記得哪位朋友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約瑟夫·斯大林年輕時,見到鄰居家小女孩一雙受過欺凌而流著淚的眼神所激發,從此背井離鄉,走上了一條民族解放與復興的革命人生路程。也許,我的人生之路,便是從這兒,從還在衣食飽暖中掙扎,人們生存的最底層起步。從這兒開始,走出自己的輝煌人生。第二天,我起床很晚,吃罷飯後,捧住列寧那本《國家與革命》讀了一天。晚上,隊上去窩兒走人戶的社員回來,給我帶回一封信,是父親年前寄出的。撕開,一張賀年片。片正面是一個飄逸紅燈籠,旁有「恭賀新禧」。片背面有鋼筆字「泉兒春祺!父:仁傑」。天氣放晴,我踩過小溪溝,打算把賀年片送給楊老四,希望能帶給她一點點喜悅。開始,她不願接,用一雙疑惑目光看著我。而後抓過賀年片,一溜煙跑了。往回走,我看見溪邊柳枝已吐露出點點翠嫩,久違的陽光投落進這遍依舊潮潤寒冷土地。我伸展出雙臂,深深地呼了口氣:哦!落戶田壩的第一個春天,已經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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