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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章 屙尿都不會朝這個方向 文 / 鄭雲華

    龔治中:回城後,屙尿都不會朝這個方向

    你有七算,我便會八算。你有壇壇,我也有罐罐。你以為我是瓜娃子?剩我一人在隊上跟農民一起幹活,回來還要自個煮飯吃?算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去窩兒街上轉轉走走,耍幾天回來再說。我背著我那隻馬桶包,沿小溪溝旁的石板小道,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沉重的修地球,是我光榮而神聖職責。啊!我可愛的故鄉……」

    回家過年後回田壩,干了兩天活,大隊開知青會。袁達成、華志強被抽去演樣板戲,排節目,實際上是混工分。這幾天,隊上在給我們知青趕修房子,我成天跟農民一起挑泥巴。唱歌與挑泥巴。哪個好耍,還消問?沒喊到我也就算了。我演座山雕、欒平還可以。今天逢場,游長生他們幾個肯定要來,趕完場,再去他們隊耍幾天,何樂而不為?華志強這次回家,買了把小提琴來玩,一有空便吱吱嘎嘎地拉。還啥子拉完36課,就可去世界任何樂隊。這是啥子牛年馬月喲?還在做那起夢?我看純粹是拿它來逗姑娘。聽說袁達成跟周翠英在談戀愛,農民口中都在傳。嘿嘿!不理解。生些娃兒來上農村戶口,當農民?扎根一輩子?我早就說了,回城後,屙尿都不會朝這個方向。

    俗話說:人到地頭熟。來窩兒沒幾天,滿街的人差不多就混熟了。這個不點頭,那個便招手。在窩兒街上一站,不是這個散煙,就是那個爭著開茶錢。就那麼大點個場合,那麼幾間店舖,那麼幾張面孔。我們這幫知青,書沒讀多少,如果用句不好聽的話來說,屬三教九流。我會理髮。游長生會修鎖、配鑰匙。張洪亮會裁衣服。何進才下鄉前,抬過滑竿、石頭,牛高馬大,跟他打架,一般人無勝算。文化革命我算逍遙派,哪派都不參加,天天耍。父親在理髮店上班,生病便喊我去頂,以免被扣工資。並非耗子爬秤桿自稱,我的理發手藝還可以。父親沒怎麼教,主要靠悟性。理發主要看刀功,剃刀要用得准、狠。剃光頭刮鬍子,一刀刮過毛髮乾淨。否則,刀反覆來回刮,皮膚就受不了。我用刀有兩個絕招。一是冷刀,也稱顫刀。即將剃刀落進頸背後顫跳,使其癢逸一番舒服無比。二是用刀刮眼球。一般人不敢,父親也不許我幫人刮,怕出事。我倒覺得沒啥。另外我還會掏耳朵,給失枕的人端頸子。那天在窩兒街理髮店,我就露了一手。弄得比我大好多歲的一位老剃匠姓董,要跟我當徒弟,又是散煙又是點火,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在窩兒街逛了一圈,我走到理髮店門口一站。趕場天,店內等著理發的人很多。董師傅遞來張板凳,從耳朵上取下支煙,是人家散給他未抽的,放到我手上,又去忙他的活兒了。我坐在店門口,抽著煙等游長生一夥。街上往來的人中,不時有知青與我打招呼。這時,從街上過來位老人,60多歲,拉住我手,要我幫他理髮。你咋知道我會剃頭?哎呀!年前你幫我剃過。此時,我記起過年前我在此理過發的人,好像是有他。我看見董師傅笑著在向我微笑點頭。於是,我丟掉手中還燃著的煙屁股,引著老人,於店中找了張空椅子,讓他坐下,把圍布從他頭前甩過後繫上,拿起剃刀,在他頭上一下下刮著。

    「聽你老輩子的聲音不像是本地人?」我說。

    「你聽我的聲音,猜是哪裡人?」

    我想了很久說:「你有點像**『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那個聲音?」

    「我是湖南瀏陽人。」老人面對著鏡子,把目光投向我。

    「那你與他老人家是同鄉囉?」我正用剃刀刮他嘴唇鬍鬚,又繼續問道,「你是咋個來這兒的?」

    「長征。」

    「你是紅軍?」

    「不,土匪!」

    老人看我瞠目結舌半天無語,把抹過臉的毛巾遞給我,而後用要仔細聽才能聽懂的湖南口音向我講述。我16歲參加紅軍,屬紅三軍團彭德懷下屬。紅軍戰略大轉移,我一直從瑞金走到的遵義。命大。湘江一戰,死那麼多人,我都跑出來了。毛委員在遵義那幢豪紳樓上開會,還派我去站過崗呢!遵義突圍我都沒事,但在渡赤水河時,我負傷了,是腿傷。開始杵根棍子還能走,到古藺再到敘永,但後來慢慢不行了,傷口開始紅腫化膿。我的一位同鄉好友,先是他扶著我走,後來他要背著我走。從敘永到威信途中,到了貢縣境內,他也背不動了,我也不願要他再背。咋辦?只好他走我留下。那晚,我倆抱在一起,哭得好傷心喲!你想,我倆是一起出來當兵的,十多歲的娃娃,三年多,天天在一起,情同手足。部隊把我安置在一個老鄉家,我那同鄉好友把身上唯一的兩塊大洋,拿給那家大娘,要她像親兒子一樣待我。當時負傷留下不只我一人,共四個,都分別安排在老鄉家,大家相隔不遠。部隊離開不久,一位戰友因傷勢過重不久死亡。我的傷經老大娘服侍,去山中弄些草藥敷慢慢好了。另外兩個戰友也好了,我們三人還成立了黨小組。黨小組長由另一戰友擔任。姓曹,我們喊他曹組長。我天天站在山路口瞭望,盼部隊回來,盼我那位兄弟回來接我。他知道我的落腳點。有時我外出,也要留信,怕我那位兄弟來找,未找到我而又走了。但我眼睛望穿也不見有部隊經過,也不見我那兄弟來接我。

    游長生,張洪亮、何進才來到理髮店門口。我招呼他們一旁坐下,不要聲張,並散給老人一支煙,給他點燃後又聽他述說。我後來打算回湖南,沒錢。又沒土地,又沒手藝,泥木石三幫,我一幫都不是,都不會。老大娘家又窮,我又不能老蹲於她家屋頭靠她養活,養傷時又是另一回事。咋辦?下地無門,上天無路。我們還是依靠當時在紅軍隊伍作法,有事靠組織,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集中原則。我說去租地主的地來種,他倆不同意。你這不是向剝削階級投降?他倆說要重操舊業,上山打游擊,等待部隊歸來。打游擊實際就是打土豪,去搶。只不過是搶富人,而不搶窮人。

    「窮人屋頭沒都沒東西,你搶啥子?」游長生插話說。

    「是嘛!」老人吸了口煙,繼續說。我們當時搶東西的原則,是看這戶人家有無田土,住房是瓦屋還是茅屋,睡的是床單還是草蓆,家頭是否喂得起豬,圈裡有幾頭。我們三個都當過兵,會打槍,學過擒拿格鬥。但當時沒有槍。我們三人原先的槍都被紅軍帶走了。分手時,我那位兄弟曾問過我,想不想把槍留下。我說算了,留它怕是禍緒,何況子彈也沒幾顆,打完還不及吹火筒管用。我們花錢,請鐵匠打了幾把馬刀匕首。搶貨時舉在手頭晃晃,拿它嚇人。老實說,我從未拿刀殺過人。哪個沒妻兒老父母?搶點東西算了,何必要去斷人家命?曹組長對人還可以,哥們義氣重。有福共享,有難共當,不然大家咋會跟他呢!解放時,我們那支隊伍,槍已有好幾支,人已有20多個。好多有理無錢打不起官司的窮人,還來找我們曹哥斷理吔。

    「照理,你們應算綠林好漢,在替天行道!」何進才說。

    你兄弟倒是說的老實話。後來,解放軍回來。他們不僅沒把我們看成自己人,反倒把我們當成土匪,當成他們鎮壓的對象殲滅。在一次伏擊中,一夥弟兄被打死的打死,打散的打散。我們三人被俘。曹組長後來被槍斃。另一戰友關於牢裡被嚇死。我命算最大,還活著,只不過是個管制分子。

    「你咋會跑到窩兒來呢?紅軍又沒從此地經過?」我說。下鄉前,我已聽說紅軍從該縣經過。但不是這個區,是上羅區洛表區。

    肯定是沒走這兒經過,但離這兒已不遠,大概就是幾十百把裡。那時我們行軍,一天走百十來里是常事。我來這兒,是我女兒安家,放人戶在這兒。實際上,我那女兒,是曹哥的女兒。其是,曹哥被槍斃很冤。說他強佔民女,打死窮人。哪有那回事嘛!曹哥與他堂客,我現在的老婆,純屬自願,他打死那個所謂的窮人,是豪紳的家丁。當時,曹哥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曹哥。兩搶之下,誰都想活命。剛解放時的農會,三人拿個紙條簽字就可槍斃人,好多所謂的地主,不就是這樣被打死的?曹哥死了,我跟他老婆一起過,把他女兒撫養大。我還有個兒子,在洛表。他媽跟他在一起。這次,是我來女兒這裡過年。住段時間,我還是要回去的。管制分子嘛!不敢亂說亂動。我來看女兒,是去公社請了假的。

    「老前輩,來來!再抽支煙。」何進才拍著老人肩膀,把香煙放到他手中說,「你當初長征如果不受傷,跟**走到延安。現在來這兒,就該是騎著馬,身後站四五個警衛員。你挺著一個將軍肚皮,雙手叉腰,站在山坡上,笑瞇瞇地向大家揮手致意。嘴裡喊道: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

    「小兄弟,啥子都是命。」老人笑著說,「紅軍長征開初,人數三四十萬。到達延安的,就一萬來人。你說那幾十萬人哪裡去了?不過,我們曹哥曹組長,要是他能走到延安,不說當元帥,最少也要弄個將軍當。他當時就是個連長。我能撿條命來活到現在,就算老天有眼,阿彌陀佛了。謝煙謝煙!」老人雙掌合揖,向我們拜謝,而後轉身匯入趕場人流離去。

    中午了,我們四人朝飯館走去。飯館人很多,排隊買牌子,排隊端麵條。一人吃完一碗麵條後,游長生從褲兜摸出個挎包,乘女服務員不在,叫張洪亮把我們吃空的碗全部放進挎包,又去旁桌收了幾個空碗,包括筷子,一起放進挎包後,大搖大擺走出館子門。

    「你們隊沒給你們買吃飯的碗筷?」我問。

    「我喊會計把買碗的購置費拿給我,我們自己買。那錢拿去買煙吃麵條了。」游長生說。

    「報銷發票咋整呢?」

    「到時找個攤攤撕兩張,多填幾塊錢。一個星期的煙錢不又有了?」

    我跟游長生三人,朝他們生產隊走去。一路上,我們在路邊農民地中跳「豐收舞」。採摘的豌豆尖、嫩胡豆一把把往我馬桶包塞,不一會便脹鼓鼓地裝了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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