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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章 有一梨樹開滿白色梨花 文 / 鄭雲華

    華志強:知青茅屋旁,有一梨樹開滿白色梨花

    我還是不願放棄對小提琴的追求。看完姚崇高借的那兩本書,我又上了趟西牛山,還書時,把小提琴帶了回來。同時,又在他那兒借了本司湯達的《紅與黑》。幾個月後,一個夏天過去,住屋也不再像剛搬進的那樣潮濕。土牆,地上已有乾裂痕跡。每天吃罷晚飯,點亮油燈,我便在屋中殺雞殺鴨地拉起琴來。

    三伏天已過去好遠,生產隊的谷子才收割完一半。今天,拌桶就停放在山腰,我們住屋旁的田中。稻穀成熟後收割,仍跟栽秧時一樣,先山下後山上。拖著拌桶一塊田一塊田朝山上移。拌桶四方形,口約五尺見方,牆高兩尺。一個拌桶四個人,兩人割兩人打。即將一把稻穀握根部於手中,舉起,往拌桶壁上甩。彭啪彭啪,一陣有節奏甩打,谷桿上的谷粒全甩於拌桶內。夠一挑後,挑到敞壩曬乾。由於山區氣溫低,山上山下溫差大,收割時間長。往往山上谷由於無夏日炎熱陽光曬乾,若綿綿秋雨來臨,就只能用火烤。將谷攤在石上,用柴燒熱石頭。烤乾的谷脆,不及日照曬乾的好。到山上,收割完最後一塊田的稻穀時,已離中秋節不遠。

    實際上,我一直對美術情有獨鍾。在未認識姚崇高前,我住家院的鄰居,比我高一個級的黃小明就喜歡畫畫。他是學校美術班成員,還是航模班學員。我好羨慕他,跟他學做飛機模型不行,便只好跟他學繪畫,第一次是用夾板夾張繪畫紙,去山後寫生。後來自己又去買回些繪畫書籍來看,來臨摹。我最多還是照連環畫畫。開始畫的都是鉛筆畫或鋼筆畫。文革開始,在家無事做,便想畫顏色畫,又沒錢買顏色排筆,便去幫別人挑水,一挑五分。湊錢買了些顏色與筆,不齊。一次見街上有美工畫宣傳畫,中午人去吃飯,畫筆顏色於箱架地上擺了一攤。乘無人,我去偷了幾管顏色與調色油。由於一直無老師指導,也不知如何畫速寫素描,直到下鄉,我的畫技依舊平平。當時,我最大願望是自己有個畫箱。去文具店買,我沒這筆錢。畫箱的錢,跟我後來買的小提琴錢差不多。對當時的我來說相當於天文數字。當正想找個木匠來做一個時,我下鄉了。買到小提琴,我不再想做畫畫夢了。然而,來西牛山後與姚崇高相識,在我與他的交流中,他發覺我對美術的鑒賞還可以。他也正愁到農村後無懂美術人可交往而苦悶,打算要我與他同行,拿起畫筆重操舊業。上次借書,按許茂其的話說,視書如命的他,借兩本書給我,已算破天荒了。我知道,他是在向我示好。不過,我不能再改變我的初衷。自從我下決心徒步去買小提琴,或者說高縣看到那把小提琴,或陳芳暉街頭向我揮手那一瞬,總之,自下鄉,我就決定與過去要有個了斷,即不再畫畫而拉提琴。畫畫太孤獨,它無法喚起我的熱情,何況,我的繪畫工具,紙顏色筆都放於家中,即便於農村想畫也畫不成。只有音樂,才能激勵我去承受苦難,不甘墮落。

    許茂其把小提琴帶走,我開始學識譜。我去新華書店買了本革命歌曲小冊子,放於口袋,上山幹活休息時,我便找個角落,坐於鋤把上,一手翻歌本,一手拍打膝蓋,反覆呤唱曲譜,切分音,連音符,十六分音符,四四拍,四二拍。從歌本的第一首學唱到最後一首。不久,歌本翻爛,譜也會識了。下鄉時,我買到一本《怎樣識五線譜》,看了一陣子,再加上看後面的示例,基本上弄懂了啥叫首調唱鳴法,啥叫固定唱鳴法。五線譜的c調,下穿一線為1,至於升半音,降半音,把固定改成首調來讀,我就有些糊塗了。我抄到的《開塞小提琴練習曲》僅前五課,且為簡譜。我打算自畫五線譜紙,其跟英文作業本差不多,把開塞練習曲,改還原為五線譜。豆芽菜我還是會畫的。我最先改畫成五線譜曲的,是一首中國歌曲《幸福的種子寄遠方》。為啥要先改它?我不知道。可能是四三拍的原因。當時知青們對四三拍歌曲特別喜歡。如《滇池圓舞曲》、《溜冰圓舞曲》等,有種小布爾喬亞情調。西哈努克的《洋菊花》四三拍,正合了大家口味。

    拉了會琴,放下,我來到屋外。袁達成與龔治中,正在那邊屋內擺龍門陣。屋外已經退涼,秋蟲在不停地哼唱,此起彼落。屋前一遍開闊溝壑,山嵐瀰漫,似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潭。山對面,白天還是青黛的山巖,在夜幕掩飾下,已顯得灰濛濛一片。一聲聲咚咚的磕米聲,似敲磕著地殼深處,沉悶地傳來,彷彿大地也在顫動。收穫新谷,農家已在品嚐一年的勞動果實新米了。在屋角出路口,有一棵碗口粗的梨樹,春天搬來時,滿樹梨花正綻放。以至袁達成成天在哼:

    正當梨花開遍了田壩

    小溪上漂浮柔曼的輕紗,

    卡秋莎站在茅屋前的石頭上,

    把遠方的家鄉天天遙望……

    後來梨花謝了,結出青果。我們天天還盼其長大,常去數幾顆。其實,那梨子不能吃,太硬不甜,僅可觀賞。誰知上前天我們三人趕場回來,樹上果實一顆也未見了。我們都很氣憤,還在猜測誰會來偷。突然,我看見一個人影,從樹下的路那頭走了過來。走近一看,是王老ど。他的圍腰布兜著,走進屋,等袁達成舉著燈出來。王老ど已把一碗鹹菜放桌上。

    「你大嬸硬要叫我跟你們送碗泡菜來。」王老ど笑著說。

    「王老ど,我問你。那樹上梨子是不是你摘的?」龔治中問道。

    「我咋會去摘那梨喲!我樹都爬不來。可能是那些放學後的娃兒干的。不瞞你說,這棵梨樹還是我栽的。」

    王老ど是田壩六隊的聰明人,在整個大隊也要算他能幹。他小九九算得精道,是會過日子的人。按規定,凡農民私家養的豬,殺後須交一半給國家。他便養兩頭,一大一小,小的交國家,大的自己殺。他家自留地,不說是全隊種得最好的,也要算前茅,或二或三。地中麥穗比生產隊地中麥穗要長一倍。據說,1960年家家餓死人,而只有他家未餓死一個。他屬地主出身,保管室就是佔用他家的房子。他媽還在,應算地主婆,但不屬管制分子。隊上保管舒少武,解放時被選為農會主席,斗地主分田土。把地主斗倒後,便把地主女兒弄到手,娶其為老婆,屬管制分子。公社規定,每個管制分子每年要參加義務勞動五天。本人不能來的,子女後輩頂替。舒少武或其兒子每年都要去公社奉獻五天不記工分的勞動。趙啟龍父親也屬管制分子,其父死後才未參加義務勞動。王老ど卻沒這事。他家咋個滑脫的,我不得而知,也沒問。

    「聽說你哥子當過春官?」袁達成說話總是客客氣氣。

    「以前幹過,文革破四舊立四新被取締。今年我也想幹,東西都準備好了,又說要過革命化春節。」王老ど兩手一攤,「不也只好算了?」

    王老ど記性好嘴巴甜,附近方圓好幾里都知道。哪家娶媳婦打發姑娘做生請客,請他來說個四言八句。他便穿上平時少有穿,只有走人戶才穿的藍卡嘰中山服,頭戴尼帽,不再包白帕,往顯要位置一站:「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千里不帶柴和米,萬里不帶點燈油。多轉山頭多走路,多頭拜兄多識人……」他見子打子順口拈來,倒也把場合弄得熱鬧巴適。袁達成說的春官,即說春,也稱說春人。冬去山明水秀,春來鳥語花香。以前,每年農曆正月初三開始,便有人頭戴烏紗帽,身穿紫羅袍,一手持棍一手牽牛,去縣衙門報春。而今,說春人身穿新裝,肩搭長袋,涉水爬坎,穿行於鄉村每家每戶門前,見面便雙手抱拳作揖,來個恭喜發財,接著便是一串四言八句:八字財門金字扇,一對金獅守財神;走進貴府雙門開,玉石階簷面千層。恭賀人丁興旺,陞官發財,風調雨順,來年豐收。新年頭,見有人上門來賀春,主人家必定滿面春風笑臉相迎,端茶散煙,遞凳請坐。而後,說春人從袋摸出張紅紙,巴掌大,人稱「春帖子」。上面畫有財神,蓋有本年生肖,招財進寶,恭賀新禧等圖案,貼於住戶門坊或門上。春官接住遞來的紅包,又是陣恭喜發財。王老ど來屋熱鬧一陣,大家笑得喜喜哈哈。臨走時,他唱了一段《十二月望郎》:

    「五月想郎是端陽,茶飯不思想,美味不想嘗,思念郎君情義長。爹娘把兒放人戶,絲羅結成雙。有一樁心事喲!兒實在難講。咽喉哽哽呀!難以訴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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